她猛然做起,指尖微颤,惨白的额头冒着冷汗。
“殿下!殿下!”
苏皖颤颤巍巍地爬下床,拿着笔在宣纸上写下:“小心粮草,穷寇莫追。”
她闭上眼,想起前世曾听太子身边的副将提起过,西津之战,粮草被烧,太子为了速战速决,兵行险招,捕杀突厥将领,奈何在峡谷里中了落石和弓箭的埋伏,才不幸战败。
苏皖想得入神,毛笔尖的墨汁一滴滴落在宣纸上,绽放开来,犹如暗不见底的深渊,困着她,无法前行。
她披上裘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冰冷的空气让她清醒,将信塞入信鸽脚下的竹筒时,心猛地抽搐了下。
如果太子大胜回朝,必定会去阿姐为妻。
也好,只有阿姐这种大周第一美人才配得上战神太子殿下。
苏皖如水的双眸闪着泪花,她微笑着捧起信鸽,见着信鸽翱翔在蓝天之上,她的心似乎也跟着自由起来。
太子殿下爱慕镇西侯嫡女苏蔽已久,每次外出打仗,便送一笼信鸽来府上,以便互通书信,解相思之苦。
苏皖望着信鸽身上油光发亮的羽毛,立刻认出这是太子殿下最真爱的凤尾鸽,通体火红,可以不知不喝连续飞行七天七夜。
上辈子自己喂死了一只,太子殿下便冷下脸来,不再让自己碰触这凤尾鸽一下。可如今,他却轻而易举地送阿姐十只凤尾鸽。
果然,人和人之间是不能比的。
苏皖的心猛地抽痛,她扶着一旁的柱子,泪珠一滴滴落下。
“咕咕咕!”
鸽子的叫声不绝于耳,苏皖望着漫天的雪花,突然间不知自己重生是为了什么?
路上的积雪很厚,她一个踉跄,跌倒在雪地里。
缓缓闭上了眼,脑海里依旧是太子那冷峻的面庞。
他从未对自己笑过,偶尔的温存也是醉酒之时,那一刻,他把自己当作了阿姐。
自己,终究是一个替身。
雪越下越大,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冰晶,双手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脑袋越来越沉,她想就这么睡去。
这辈子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太子收到书信后必然不会再追击逃兵,然后大胜回朝,迎娶阿姐。
苏皖微笑着,双眸含着水光,她仿佛看到太子身着新郎服,温柔地挑起阿姐的盖头,一切竟是那么美。
就在心无牵挂之际,又突然想到,自己若是死在苏府,便是给阿姐和嫡母安上了个苛责庶女的罪名。而且,阿姐大婚在即,府里死个人,终究是不吉利的。
苏皖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顶着雪花,向房里走去。
本就身子虚弱,又染了风寒,苏皖在床榻上躺了十多天,身子才转好。
眼见着长公主茶宴的日子越来越近,苏蔽见苏皖一直不好,心下甚是着急,爹爹战死沙场,苏皖又只是个庶女,若不能在长公主茶宴上觅得良君,日后再想要个好婚事,可就难了。
为此,苏蔽特意去了城西的万福寺,为苏皖求了平安福。
她将平安福戴在苏皖的颈上,打趣道:“明日就要去长公主的茶宴了,可要神采奕奕,觅得好儿郎。”
苏皖轻摸平安福,古朴的黄纸,繁琐的符文,这都是阿姐的心意。
万福寺她是知道的,前世不知去了多少回。三百台阶,要一步步跪上去,然后在佛祖面前虔诚祷告半个时辰,才能求得这平安福。
只是那时候的太子殿下,根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又怎么会戴上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平安福?
想到此处,苏皖不由地红了眼眶。
“阿皖,你怎的哭了?”
苏皖拂去泪珠,笑道:“我只是太开心了。”
说罢,便抱着苏蔽,心里感叹着只有人美心善的阿姐,才配得上太子殿下。
苏蔽见着苏皖气色好的差不多了,便把茶晏上的规矩详细说了。
上辈子当了十年的太子妃,她硬生生地拔去了自己身上的刺,那是西津无人管教下生长出来的刺,由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女子变成了一个思虑周全、讲究礼仪的世家主母。
这些个礼仪,自然早已了然于胸。
苏蔽见苏皖有些走神,想着她大病初愈,不宜思虑过重,便又嘱托了几句,起身离去。
“小姐,你开心些,来了京都,都没见你笑了。”紫烟直接劝道。
碧尘将手中的宣纸递给苏皖:“这是刚刚大小姐说的要点,奴婢全都记在纸上了。”
苏皖接过宣纸,心里想着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安顿好这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让她们有个好的去处,别再跟着自己漂泊一生,受尽苦楚。
初春的天气逐渐转晴,太子带领的大周士兵在西津已然没了粮草,他便带领将士们上山挖野菜,打猎充饥。
日子虽是艰苦,他也全然不在意。可是想着上辈子隔三差五收到苏皖的家书,心里便有些失落。
重生近一月,收了一封又一封家书,可全是苏蔽的。
突然一个小兵手握信鸽跑了过来,太子面无表情地接过,可是拿出竹筒里的信时,整个人浑身一颤,“小心粮草,穷寇莫追。”这八个字的笔迹是那么熟悉,泪珠一颗颗掉落在信上也浑然未觉。
太子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放到心窝处。
行尸走肉般地活了十多天,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他大口吃了把野菜,心里默念着:“皖皖,你一定要等我回去!”
第6章
今儿是长公主茶宴的日子,紫烟和碧尘早早地起来,帮苏皖梳妆。
“这些都是姑娘在病榻时,大小姐送来的。”紫烟拿出一盒首饰和镶着珍珠的薄衫,欢喜道。
“不了。”苏皖推开紫烟的手,转向碧尘,“给我去一件白衫和木簪。”
碧尘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姐 ,你这是为何?春宴会遇到很多簪缨世家的贵公子,须打扮得明艳动人才行。”紫烟手握金簪,有些着急。
苏皖轻抚紫烟的额头:“再明艳动人又如何?你自小和我在西津破败的别院里长大,应该早就明白我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更是个二月出生的灾星,害得阿娘生我时血崩致死,害得阿爹被突厥人斩了首级。”
“不,不是这样的,小姐,这一切和你无关啊!”紫烟闪着泪珠,哭诉道。
苏皖转身,声音轻颤:“这美珠华服、金银丝软是阿姐的,纵然穿上了,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这世上,借来的东西都要还的。用别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姑娘,你和大小姐是姐妹,何必如此见外?”紫烟有些不解。
苏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甚至觉得嫁给了仰慕已久的太子,是自己的福分。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太浅薄,不明白太子本就心属阿姐,自己就算嫁给了他,那十年的时光也是借来的。只不过,归还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姐妹情断、十年苦楚、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因这段孽缘胎死腹中。
紫烟站在一旁,无措地抠着手指,不知该说些什么。总觉得自家小姐自从坠入冰湖,整个人性情大便,由从前的天真烂漫变得谨小慎微、郁郁寡欢起来。
碧尘捧着衣服和木簪走了进来,帮苏皖细心地梳了个飞云髻,配上飘飘欲仙的白衫,仿若从九天坠落的瑶池仙女。
苏蔽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倩影,手停在半空,一时间有些出神。
如墨的长发垂在腰间,整个人透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恬淡,一身白衣如霜如雪,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特别一场大病之后,让她的身形更加消瘦,更加惹人怜爱。
苏皖转过身,见阿姐盯着自己入神,便微微福身:“阿姐。”
苏蔽一时间有些不适,曾经咋咋呼呼的野丫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大家闺秀,开心之余,竟带着一丝嫉妒。
她摇了摇头,抓起苏皖的手笑道:“怎么不戴上我给你准备的金簪宝玉?让外人瞧见了,恐怕议论我阿娘苛责庶女呢。”
“自古嫡庶尊卑,我本就是个庶女,若穿得和嫡女一样,才是折煞我也。”
苏皖不卑不亢,苏蔽竟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她眼神微眯,看着身前气定神闲的女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错觉:眼前之人并非西津那种蛮荒之地长大的庶女,而是经过大风大浪,掌管簪缨世家的当家主母,就如同自己的阿娘一样。
“阿姐?”苏皖轻声唤道。
“哦,”苏蔽回过神来,局促地整理了下头发,“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快些走吧。”
马车之上,苏蔽闭目养神,可是指尖总在不安地微颤,她不明白,为何苏皖病好后,整个人好似全变了。
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鹦鹉变成了恬静的孔雀,独自美丽。
马车到了长公主府,苏蔽有些烦乱,率先下了马车。
众女眷坐在花园内的木椅上,或赋风颂雅、吟诗作对,或垂眉低语、说着悄悄话。
见到苏蔽进来,眼中除了艳羡,还有一丝丝的嫉妒。
她是名满大周的第一才女,七步成诗让太子太傅赞不绝口。更是太子的心尖儿,估摸着太子逼退了突厥,就要迎娶这位绝色佳人。
姚菁紧紧捏着酒杯,指尖泛白,横眉冷眼看向苏蔽。
是这个女子!
就是这个女子!抢走了自己的太子表哥!
可她怎么配?一个已经没有爹爹的女子,用什么来辅佐太子执掌天下?
姚菁轻蔑地笑了笑,拿起酒杯走到苏蔽的身前:“苏家姑娘,好大的架子,我们这么多人都等着你,还不自罚三杯?”
苏蔽有些为难地看向四周,自己四岁跟随爹爹进宫赴宴,误喝黄酒,起了一身皮疹,还惊动了太医,自此不再喝酒,这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周旁的女眷仿佛看不见苏蔽似的,自顾自地聊天,只不过眼角的余光仍旧偷偷打量着她。
苏蔽想起阿娘昨晚的嘱咐:成为太子妃之前定要谨小慎微,莫要与他人起争执。
姚菁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昂起头,扬起嘴角,有些戏谑地看向她。
苏蔽脸色发白,接过酒杯的手指微颤,闭上眼,昂起头,就要把这杯酒吞下。
突然,手上的酒仿佛被人夺去,她睁开眼,竟看见苏皖将那酒一口吞下。
“我阿姐身体不适,这杯酒我代她喝了。”苏皖将手垂于身前,声音清冷,面无喜波。
苏皖的动作太快,姚菁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看清是庶女苏皖时,怒喝:“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这个庶女说话的份?看来苏家的家规可真是好,嫡庶不分,长幼无序!”
苏皖掩嘴轻笑:“我苏皖可比不得京都知书达理的女子,毕竟自小陪着阿爹镇守西津,大字也不识几个。”
在座的都是养在深闺的女眷,平日里说个事,都七曲八绕的。今儿听到如此粗野的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随即苏皖正色道:“可我知道君臣有别,这是长公主的家宴,不是你姚家的家宴,长公主还未发话,你竟在这儿威逼我阿姐,莫非自诩长公主?”
场上瞬间雅雀无声,自诩皇家,乃是“叛逆”的大罪,轻则处死,重则满门抄斩。
姚菁被气得满脸通红,怒斥:“你胡乱说些什么!”
苏皖也不搭理姚菁,拉着苏蔽向也一旁空着的石凳走去。
姚菁一个人站在中央,看向周围,虽然没见一个女眷看热闹,看她知道这些心底可劲地嘲笑自己,竟然被一个西津来的庶女弄得下不来台面,简直丢人!
她捏着拳头,誓要苏皖好看!
第7章
苏皖扶着苏蔽在石凳上坐定,给她倒了杯热茶。
苏蔽轻抿了一口茶,抓着苏皖的手:“下次切不可如此莽撞,今朝你开罪了姚指挥使的掌上明珠,以后可有你受的。”
望着阿姐眼中关切自己的目光,苏皖的心又暖了起来。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上辈子的事就像一场梦。
只要自己不痴心妄想,不嫁给太子,阿姐就不会嫉恨自己,而自己也不会成为阿姐的替身,不会痛苦地数着日子,蹉跎年岁。
苏皖不经喜极而泣。
“阿妹,你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苏蔽有些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皖轻轻倚靠在苏蔽的肩头,紧揪着手绢,轻声叹道:“不,我只是太开心了。”
苏蔽不解,自打苏皖掉入湖水大病一场后,说起话来就颠三倒四,性情也有些古怪。
正在苏蔽犹疑之时,一声“长公主”到,让她瞬间回了神,抬头向坐台上望去,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中年妇人斜卧在紫檀木椅之上,神情清冷,衣着素净。
她突然觉得自个儿浑身的金银细软有些扎眼。
“皖皖!”身着紫衣的俏丽女孩跑到苏皖身边,“我去了你府上几次,你都昏睡不醒,今儿看到你气色红润,我自是开心极了。”
苏皖认出眼前之人是九公主,上辈子在宽广的太子府里,没个知心的人,还好九公主时常过来陪自己解乏,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自是故人来,近乡情更怯。”
苏皖浅浅微笑,低下了头。
九公主倒也不见外,坐在苏皖身旁,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近日的趣事。
驸马战死沙场后,长公主便郁郁寡欢,什么也提不起她的兴致。
没有最爱的驸马陪在身边,活着也如行尸走肉,没有半点生气。
姚菁见长公主神情淡漠,便拍了拍手,婢女手捧一把泛黄的古琴走上前来。
婢女匍匐在地,将古琴举在头顶。
阳光下,古琴闪耀着特有的光泽,散发着年代的味道。
长公主坐立起身,走到婢女身前,轻抚古琴,整个人不由一颤:“这是先秦的古琴?”
姚菁面露自得之色:“正是,臣女寻了好久,一见到此琴,便惊叹于它的音色和做工,立即献给公主。”
长公主轻拨古琴,潺潺知音如高山流水,引得女眷们啧啧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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