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还以为地上有多少凌乱的案几,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物件绊脚。若真的有,倒好了。
绊倒了,就可以喊脚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顺地叫他扶、叫他背,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现在,他不也是老老实实地握着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房相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个人无妨,外头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房相如不语,他本想说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房相如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尴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虚空里悬着,仿佛还要拉着她似的。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房相如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房相如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房相如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阳公主来了,房相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房相如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 —— —— ——
房相如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的那番话,李漱鸢竟然真的决绝地听进去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殿内的白麻纸哗啦哗啦翻得勤快,书简展开又卷起,两省官员挤在殿内忙个不停。开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际,官员有事可做,仕途光明,个个都豪情万丈,格外认真。
高内侍一班人往殿里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茶汤,也不知怎么,将外头的一些话也带了进来。
一时间,侍郎、主书、主事,甚至蕃书译语人也不知怎么皆来了兴致,捧着茶碗凑在一处聊侃起来,连手头的事务都暂搁了。
在中书令附近收拾书简的书令史忽然喊了一声“茶汤是不是盐太多了!”,遂也藉机凑了过去,跟着一同眉飞色舞。
房相如正看着递过来的文书,余光瞥见身旁的书令史离去,微微皱眉。
就说吧,这内侍改换换了,方才还是清明气正的中书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头老妇的闲话摊子。
话题么,大抵又是宫中的什么风月之事,抑或是谁写的什么诗又得了陛下的赞赏。
耳边聒噪,房相如轻轻叹口气,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将笔搁置下,亦端起茶汤品尝休息。
忽然听闻下头有人细语,“永阳公主要大婚了?过几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宁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凑个热闹罢啦。不过我听说近来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计都要去观看,当日定会热闹……”
房相如嘴里的半口茶还没咽下去,听得差点喷出来。
她要大婚了?可前几天她还对自己痴缠着……
难道女子善变都如此之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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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指路一下预收文《菩提谒》也是半架空唐~女主是九兄的女儿~he。文案还在修改,感谢。
附注:
-唐朝白麻纸。也叫蜀纸。朝廷专用纸,成都造,属于贡品。算是朝廷公务纸(但是不确定能不能广泛用于各部省,还是只是给皇帝写文件用,这里就借用一下,广泛用于朝廷公务员,所以写白麻纸哗啦啦,如果不对请指正~)
- 休沐一日假。唐朝是沐浴盛世,三天一洗头五天一洗澡,朝廷还有专门的法定节假日就是休沐日。这里借用一下,官员为了围观公主花宴提前告假休沐准备吃瓜哈哈哈哈。
-茶汤。这个应该都知道~唐朝煎茶放盐,桂皮等等乱七八糟的。(所以有人喊太咸啦)
-纸。题外话了,唐朝厕所没有纸,都是竹签擦。(微笑),如果是写了字的作废纸张,也不许用来擦,因为古人觉得惜字如金,字是美好的,用写了字的纸擦污秽之物属于对文字的不敬(所以穿越的话一定切记带卷纸!卷纸!)
第24章
她将这打算与父亲说后,陛下也打大为震惊。
“我的城阳与康晋明年就要出降了,现在就连我最爱的鸢儿也将要走了吗?” 陛下扶额长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错,你也未说喜欢不喜欢,原来是想自己择驸马啊。”
漱鸢倒是没陛下那般伤感,温温道,“父亲也不必太认真。其实我只是见两位姐姐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辈。所以才想也办个点心局,招揽几个姐妹女眷的,请诸家郎君来热闹热闹。”
陛下没拒绝,却问道,“鸢儿可是认真的?若真的想寻驸马,可不是光看脸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请倒是可以,不过驸马的人选还是父亲来给你决定吧。”
其实她对这事情并没有多么严肃,嘴上回应道没事的,“相看这事情哪有一会就相中的呢?还需要多接触才行。父亲不是说,叫我选喜欢的吗?”
陛下沉默良久,才说也罢。
漱鸢是他珍视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随意自作主张。他想,既然她要热闹,就由着去,至于旁的,想来她也不会太认真。
于是他说允了,“帖子就从你殿中下吧,礼部忙着大典的事情,是顾不过来的。至于你想请谁,也由着你去吧。”
漱鸢连忙笑着起身谢过,又陪着父亲说了些体己话。
待陛下走后,她笑着跌坐回案几旁,兴致勃勃地抬声叫了句幼蓉,“去将花笺纸取来,冬鹃备笔墨,我要亲自写帖子。”
一向觉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却积极张罗起相看驸马这事情,幼蓉冬鹃面面相觑,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办了。
宴会的程度尽量安排得闲适一些,相看为辅,热闹为主。
投壶,射箭,双陆,琴曲,只要是她爱玩的爱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难换她开心,情场失意,只能从旁的找点乐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伤,所以才在外头博了个风雅奢靡的名声。
长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压印着牡丹花瓣的笺纸,装在洒金的信封中,上头是墨色娟娟写的邀请的句子,词藻温宜,还散发着淡淡花香,格外别趣。
永阳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连帖子都写得这般有情调。
长安仕族爱好风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着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过相看驸马是相看驸马,课业是课业,两者不冲突,所以她依旧按时往弘文馆去了。
一进门,果然见房相如阴沉着脸,坐在那等候已久,紧闭着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宽大的广袖随手臂展开于案上。
他两手撑扶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进来。
难得,房相如一脸不悦了。
她先一愣,然后温和闲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见他跟随而来的视线,猜也猜出他极大的不满。
不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即便再气,也得做钝刀子割肉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脚呢?
漱鸢整理好裙摆,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如星如月,纯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房相不高兴了吗?”
她心里当然知道他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请帖的事情么。
请函给了他的义子宋洵,却没给他,换谁谁都尴尬。好歹是师生一场,这点面子都不给,怕是叫他真的难受了。
房相如面无表情地将花笺拍在桌上,颔首道,“这是何意?”
漱鸢一脸好脾气的模样,探身看了一眼,不温不火道,“我要出降了,打算相看京中好样貌的郎君。房相的义子宋洵我瞧着也算清俊,所以也一并就邀请了。”
所以她是这般擅长戏弄男子的人吗?上次在春日宴上,顺水推舟推辞宋洵的人不也是她?
他冷了眉眼,复道,“听闻公主从三省六部中请了不少人做宾客,侍郎之子、书令史…难道还不够吗?何必再叫上看不上的人去?”
她抬袖偷笑,唯一看得上的人就是你,你又不想去,现在又是哪门子闷气?
至于请宋洵,她自有她的打算。
房相如把花笺往她那边一推,淡道,“这张收回去吧,臣替他请辞了。”
漱鸢拿郁闷的眼神斜睥他,“你还要我怎样?招你做皇帝女婿,你不愿意;招你儿子也不可以吗?”
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的……这是拚死也要入房家门。
房相如寒心了,也不知被她说得触动了哪扇敏感的窗,只觉得凉风飕飕地往心里灌,终于,缓缓道,“臣无能,公主的课业臣是不会教,也教不下去了。明日臣就请辞陛下这差事,要罚要罢,自便。”
“所以房相为什么不高兴呢?你要是也想观宴,我再写一封请柬就是了啊。”
她说得依旧是无辜的,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被误会、被曲解了似的……装得样子可真叫他暗恨。
对他示爱不成,就要拉他义子下水。
难道,非要上演父子相夺的戏码,才叫她满意吗?
房相如抬手叫她别多想,宽宏大度道,“公主吉隆之喜,臣高兴,臣当然高兴了!容臣事务繁忙,五月初三就不去了,请柬也不必劳烦复笔。”
她往前移了移,撑头仔细端详着如峰如云的眉眼,字字疑道 :“我听你的话了,你真的高兴么,怎么瞧你毫无喜色?”
“臣是…喜怒不形于色惯了。”
他垂着眼看着那张忽然凑过来的脸 ,一时怔住,桃腮杏目,明媚夺目,叫他不敢直视。
然后别过脸,淡漠着声道,“臣好歹也是公主的少师,最后再告诫公主一句,选夫如选贤,切勿被皮面蒙了心。”
她泠泠笑了声说知道了,然后转身把他一个人丢在那,自己离去。
临了,她扶着门框偏头,不忘冷冷撇下一句:“等到出降那日,还等着你亲自为我做宣旨官呢……”
五月初三是个好日子,端午前夕,公主花宴,凤阳门外一大早就排了队等着进宫。
可惜,外头热闹得很,中书省却人丁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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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追文!
最近在准备肥章,所以这几天会写得慢了。请继续关爱我到下周的肥章。
这一章求个评论吧,发红包弥补一下等文的小可爱吧~
截止到明天中午12:00~
第25章
房相独坐在案几旁,将文书和大典的事情徐徐看着,朝一旁唤声道,“白令史,你将此份记录分抄给本省的几位侍郎审查,然后一并直接交由尚书省下去办。”
承上决策是中书省的事,跑腿去办是尚书台的事。
这就是他与窦楦的默契之处了。
为官者,总要有一两个同心的同僚。房相如作为一国之宰,独善其身久了,旁人对他也只是全心地恭敬敬仰,不敢与他开怀畅饮那般无所顾忌。
除了窦楦,彼此知道几斤几两,办起事来,也好互通有无。可旁人只看得到宰相不苟言笑,自然也都毕恭毕敬地收敛着。
说是迎使臣的大典,其实朝野上下都搞得像要打仗了似的急张拘诸。突厥爱财,高祖以财求和久了,其胃口也越发的大。能否翻盘,就看陛下这一朝了。
他临了又补了一句,“单独送去给崔侍中一份……” 门下的人自然要先过目一遍,形式不可乱。
抬头,才发现抱袖而来的却不是白令史,房相见此人有点眼生,不由得疑惑几分。
然后听对方赶紧歉意地紧张道,“房相……在下是省中新来的主事……今日是五月初三,大部分人都去永阳公主的花宴了……所以,人手不够……您看这……”
房相如哦了声,一忙起来,倒忘了李漱鸢那回事了,于是点着头复道,“也对。今日公主行宴……这样吧,你将此事交由陈舍人去办。”
那头却蔫了声,窘色上头,只听蚊子似的应道,“陈舍人家的郎君收了双份帖子,所以他也一同陪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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