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房相如,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房相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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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相如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宰相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房相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房相如,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宰相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冬鹃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冬鹃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漱鸢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漱鸢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房相如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宰相不快,于是上前为宰相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房相如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宰相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漱鸢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漱鸢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宰相的怀里,而房相如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漱鸢慢慢坐正,探头看向房相如,关切道,“房相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房相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房相如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房相如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宰相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宰相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房相,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漱鸢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房相如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房相如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房相如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房相如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宰相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李漱鸢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只见房相如双手执剑朝台上一鞠礼,然后慢慢退于台中。
待乐者拨起第一音,他忽然翻手转过剑柄与身前,剑指前方,大有对峙之感。他并非沙场的士卒,姿态不是以拚杀为主,更多是两位剑客之间对峙的时候的步子。
曲子是《剑器》,青衫配古剑,腰间玉带缠。琴声愈快,他剑也舞得越繁杂,持剑一个回旋,衣摆哗啦啦地响着,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中只觉得他身影矫如蛟龙,动人心魄。
漱鸢看得痴了,她想到南山烛火,想到书剑零落,想到落花晓月月照人,想到任他乌兔走乾坤。尤其是在房相如回转翻身的时候,偶然露出圆领衫下白色中单衣,更引人遐想。
青白二色最是清贵,三尺银剑冷如霜月,一切将其人衬得也越发气宇轩昂。满朝文武,谁抵的上他呢?
不过,他居然还会剑?还这般惊座……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听闻房相与晋国公、窦尚书等几位曾经随陛下驱马执剑,与突厥王对峙于五陇阪。”
“哦,难怪。那就是了,房相会剑,也理所当然了啊。”
她听着座下有人小声议论,没有说话,终于等到剑毕,座下皆大赞宰相英姿,她探手扶着冬鹃的手慢慢走下来,站在他的座位上亲自相迎,扬着嘴角,喜欢的不了,“房相辛苦。想不到房相能文能武,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还是有些喘息的,胸膛轻轻起伏,沉着声道,“臣也不是能武,不过是曾经学过招式二三。若是让臣上阵杀敌,怕是会惨败。”
她想,所以武的不行,偏要拿文的和她兜兜转转吗?
漱鸢柔柔笑着,几乎快要黏上他,他下意识地半退一步,低声提醒她,“公主,这里耳目众多。”
她笑着说是是是,“也好,等一会儿咱们去人少的地方细谈。”挥手,叫人搬上箭靶比箭,下头宴席重开,也就没人看这边了。
然后她递过来一方帕子,公主亲赐汗巾,是要避讳些的。
房相如皱眉,没有接,抬眼见她眸光流转,明媚四射,道,“公主相看这么久了,就没有合适的?如此阵仗,若是一无所获,可就太过浪费了。”
她个头才过了他的肩,此时要抬头看他,“我也想按房相说的那般,寻个合心意的就好。可惜看来看去,我没一个喜欢的。你说怎么办?”
他就知道如此,转头漫向四下的宾客,闲谈似的道,“如果公主执迷不悟,自然等不到柳暗花明后的风景。臣说过,公主孩子心重,做事情欠缺考虑……”
他顿了顿,然后透彻地一语点破,“……公主有时候太冲动,这场花宴如此,对臣……也如此。”
冲动?他又要拿那一套说辞给她洗脑了吗?明明人都来了,却还是不允许她靠近,到底什么意思。
她对他的言辞有些不满,盯着他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为什么还说是我冲动。你别太过分,非要我求父亲旨意强要了你。”
房相如本不想说的,见她气急,于是揽袖漠然道,“你当臣看不懂吗?公主一心求娶臣,全是一己私利。公主不想和亲乃人之常情,臣已经告诉公主最好的法子,可你偏不选,搞出这么大阵仗,将所有人都耍了一圈。敢问公主,今日可是认真要选人的?”
她憋了口气,愣了半天才蹦出来一句“你大胆!”
“臣不敢。”
他负手而立,轻呵一声,嘴角居然噙着一丝轻嘲,想,这是句句戳中她了。
“臣本希望,公主在大典上不要出现,留在宣徽殿就好。突厥使臣和王公再了解我朝,也不知道诸位贵主具体事宜,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现在倒好,满长安城都知道公主的花宴,大概过几日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本朝有一位很不同寻常的贵主。”
她不解,见他那表情简直恨得牙痒,道,“知道了又如何?”
他心想她还真是单纯,于是沉沉道,“你以为那些突厥人不会悄然提前到来?化作商人潜在市坊中打探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着,沉臂一礼,痛心道,“房,一心为公主筹谋,可公主却不领情,又冤枉臣,这叫人如何是好?非要走到不得已的地步,公主才能明白臣的苦心吗?”
她厌烦了这些说教和理由,究竟要说多少他才明白。她的苦心,他又什么时候能知道?
公主脸色隐约不快,连声音都冷下来几分,毫不客气道,“既然无心参选,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又没邀请你,就这么喜欢做不速之客?”
简直没天理!一言不合她心意,连面子都不给了,拐弯抹角地要下逐客令,和方才迎他回席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说别的,就这样娇纵至极的性子,在座的又有谁敢娶她?
房相如温和几分,拿出那份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淡淡道,“臣是替宝尚书来的。群臣不能无首,总要有人坐阵。酒也喝了,剑也舞了,臣有些累,下去换身衣服,公主先回座吧。”
他抬手引座,修长的手指伸在她眼前,骨节分明,漱鸢顺着他的手腕慢慢看向指尖,当真有一种想要把手放进他手掌的冲动。
既然两人没了话,她也没必要和他多说什么,她呼啦一声拂袖转身,将火气全数扔给他,直直朝着正比射箭的人堆里去了。
宁家郎君正站在那看射箭,远远地见公主仪仗朝这边行来,连忙过去行礼。
漱鸢立在羽扇下,看了他一眼,和蔼道,“你就是宁九龄?”
对方答,“在下正是宁侍郎之子宁九龄,字子彦。”
漱鸢点头,微笑道,“很好,子彦。本宫认得你。”
房相如瞧得上眼的人,她也不由自主地多关注一些。见他礼节得当,姿容清朗,的确是个沉稳些的。
宁九龄受宠若惊,脸立刻红了,却依旧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多谢公主。”
她问,“你今日为何参宴?”
他很意外,正想说受邀而来,又觉得不妥,于是改口,回答道“为一睹公主芳容。”
漱鸢听得咯咯笑,年轻人就是更会说话些,她温丽地又问,“没别的了?”
公主说的话,虽然是毫无攻击的,可总叫人听着不是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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