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房相如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漱鸢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宰相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漱鸢不远不近地依着房相如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房相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房相如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房相如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李漱鸢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宰相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房相如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房相如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宰相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房相如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房相如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房相如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 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房相如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宰相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宰相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房相如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 宰相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宰相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宰相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宰相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房相如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 宰相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房相如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宰相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房相如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房相如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来人!” 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房相如,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宰相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漱鸢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漱鸢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房相……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房相如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漱鸢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房相如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宰相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宰相明察!”
房相如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房相如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房相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房相如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房相如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房相如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房相如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漱鸢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宰相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房相如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 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 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 眼下,是撤还是不撤……?” 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60/91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