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此时出现在这里, 想来定是受了陛下召见, 得以入禁中议政。不然, 若想在此地和宰相偶遇,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
“公主, 房相在前头呢。奴要扶您从旁边绕过去吗?”伴驾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了一句。
永阳公主是陛下最珍视的女儿,因此, 在身边侍奉的内侍和宫人,无不仔细谨慎, 生怕惹起了这位妍丽却骄纵的贵主的脾气。
公主立在曲折的回廊这头, 却迟迟没有迈开步子,一向清傲的目光漫看向不远处宰相的背影,居然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今日朝中有什么要事么?宰相为何入内禁了?” 公主清冷地问了一句, 语气依旧是毫无温度的。
宫人答,“回公主,听闻圣人召房相与中书侍郎入禁中是为了商量修订律法的事情,具体旁的, 奴也不清楚了。”
公主和宰相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公主也不太喜欢这位宰相——这些是漱鸢身边的人大概猜出来的事。如若不然, 为何每次公主与房相碰上的时候,这两人总是冷冷淡淡的,也不多说什么话,擦肩而过,然后就此别过。
宫人自以为体会到了公主的意思, 殷切地低声垂首道,“这条路远,公主若是累了,奴可以扶公主从那头的小路回宣徽殿。”
“不必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喃喃了一句,话语的尾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细细地飘散在风中,然后不闻其声。
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宰相红色朝服的宽广的背,和那个触及不到的萧萧身影,然后,一如梦境中那样,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她的人。
漱鸢有一丝窃喜,她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就连近身陪伴的宫人都看不出来什么,甚至误以为她很讨厌宰相——然而恰恰相反,她对他的爱恋深深埋在矜傲的外表之下,大概世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对此,公主感到心酸,又觉得松了口气——这是如此安全又隐蔽的地方,至少,她不会为这份对宰相的暗恋心情而丢了脸面。
公主端庄地站在那,宛如一朵静静盛放的牡丹,不曾想过爱恋的人将它采摘走,现在,只要她远远地见了他一眼,便觉得心中生出欢喜。
她曾经想,大概自己这样是没救了。简直太丢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对宰相生出这般难解的心思,对他的眷恋之情更是日益加重,又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希望他知道自己的心事,又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为了保全脸面,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收敛了那份爱意,然后在每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她都会故意微微昂起下颌,面对他的旋身行礼,她选择轻描淡写地轻轻应声而过。
或许,在宰相的眼里,她是个骄纵轻礼的人吧。
漱鸢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想停下脚步,像旁人那般很自然地问候他一句,“房相安好?”。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上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的时候,总是会碰撞上他深沉探究的眼眸,那一刻,她呼吸困难,像是离开了水面的锦鲤似的,只想转身逃回池中——最终,所有准备好的言语又都化为沉默,结为冰霜。
所以,与其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这样在他的身后,肆无忌惮又随心所欲地瞧他。
宰相今日带着梁冠,比平日的幞头显得更加挺拔英气,尤其是那腰身间的一条束带,恰如其分地将他的身子划分出美好的比例,看了不禁引人遐想,如果环手抱住宰相的腰,会是怎样的感觉?
或许,他会很生气吧?又或者,他会吓一跳,然后严着脸,指责她作为公主而犯下的罪行。
漱鸢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轻轻翘起。但见宰相依旧专注地和中书侍郎低声商讨着什么,全然不知身后有那样一到温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背上,看了那样久。
“那就有劳房相了!愚这就回去将剩下的写好!” 中书侍郎后退一步,朝房相如抬了抬袖,恭敬道,“明日定拟好上交。”
房相如沉沉嗯了一声,嘱咐道,“如此甚好。切记将陛下所提的那几点斟酌后再落笔。”
“多谢房相提醒。”
二人说完后,对着长路谦让一番,然后纷纷离去。
中书侍郎匆匆回中朝去了,房相如并不着急,从容地走在后头。
然而,他行进了几步,不由得轻轻皱眉,慢慢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终于回转身子向后望去……见身后只有朱红色的回廊蜿蜒远去,花丛依傍着寂静生长,宫阙飞檐,碧空如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房相如的视线谨慎地看了一圈,再三确认没有人之后,不禁摇了摇头,轻嘲一笑,仿佛是在笑自己想多了似的。然后,他轻轻拂袖,一路沿着长廊走远,直到走下宫阶,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花丛后,一个婉约翩跹的身影这才转了出来,不知是因为方才躲得太急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脸色弥漫起一层绯红,给那张一惯高高在上的脸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可爱之色。
漱鸢觉得在宫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侧脸没好气道,“本宫现在心烦的很,你们都回去!叫我一个人呆一会!”
随侍的下人听了先是愣住,暗地里面面相觑,皆搞不懂为何公主性情忽然大变,可面对公主的脾气,又谁都不敢忤逆,只得纷纷噤声,垂着脑袋退下了。
漱鸢一个人站在回廊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紧绷的面容忽然松懈下来,怨怪地抬手狠狠打了一下牡丹花,对着那摇曳的花枝闷闷道,“讨厌!”
真是可恶!差一点就要被他发现她在偷看他。
公主盯着那落了一地的牡丹花瓣,连连叹气。世间的珍玩宝物,她也见了不少,凡是想要的,只要求一求父亲,便得来了。到手之后,却发现也不过如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迫切地想要得到宰相,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只是对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好奇,想知道他除了淡漠,还有没有别的神情;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喜欢。
漱鸢提衫沿着他走过的回廊慢慢迈着步子,忽然脚下一咯,像是踩到了什么小石子,她别扭得直皱眉,咧着嘴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有一粒黑底黄斑的珠子。
这是………
公主俯身捡起来,捏着珠子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原来是玳瑁做的珠子,算不上最好的质地,可也是中上品了。她很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颗玳瑁珠子。
漱鸢拿着珠子端详起来,只见中间有一小孔,看来是打磨处理过的,应该是什么人掉在这里的吧……是项链?耳坠子?还是香囊上的珠串?
对于公主来说,的确算不得什么稀罕玩意,她努了努嘴,正想放回原处,等着失主自己回来寻,忽然,听闻前头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过来……
“公主?” 一声低沉,夹杂着几分诧异。显然,房相如很意外在这里看到永阳公主。
漱鸢顺着那青色皂靴往上看去,红色朝服的下摆,白玉束带,系得极其规整的圆领扣,还有那露出来的白色中衣的领子——宰相的脸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她面前。
公主吓了一跳,轻轻倒吸一口气退了半步,睁着眼睛支支吾吾道,“房……房相?” 万万没想到走掉的人又走了回来,这种重逢真不知道是应该惊喜还是惊吓。
宰相到底沉稳些,恭恭敬敬地抬袖垂眸,先是拜过公主,然后才抬头,平淡道,“公主……一直在这里么?”
漱鸢没有准备好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单独说话,稳了两口气,散漫道,“随处走走罢了。” 她说的心虚,快速看了一眼宰相,然后故意问道,“房相怎么来禁中了?”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若是他方才看见了自己,这时候故意回过头来找她,那可如何是好。这话一说出去,反倒叫她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谁知,房相如却说的简单,道,“陛下召臣议事。唐突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往地面寻去,喃喃道,“方才公主可有瞧见一颗玳瑁珠子……?”
“什么玳瑁珠子?” 漱鸢说着,悄悄将手里那刻塞在袖子里,清傲道,“一颗珠子而已,能叫宰相好找?”
房相如并不生气,道,“那珠子是臣梁冠帽带上的,一左一右,如今少了一个,总归看着不妥。”
漱鸢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宰相头冠上的玳瑁绳珠,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果然,那有棱角的下颌底下系着的两根绳子上,只剩下一颗玳瑁珠子了。
公主心里突突跳个不停,第一次在宰相面前扯谎叫她更加紧张,她故作淡定地回答道,“可惜,本宫没见过什么珠子。怕是叫什么人捡走了吧。”
宰相皱着眉头起身,却也不得不认同这话,“官服乃陛下亲赐,虽说只是一颗珠子,可缺失了,仍旧是不妥之事。”
“很重要吗?” 漱鸢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自己一跳,她很少与他多言,方才那般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关心了一句,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暗暗咬牙,又鼓足勇气说了一句,“只是一颗珠子,不要紧吧。随便拿什么代替上就好了。玳瑁……这东西有很多啊……”
说着说着,见宰相的脸沉了一下,她立即声音低了下去,不再说什么。
房相如并不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难得温和道,“玳瑁,对于公主来说不是什么宝物;可对臣这种普通人来说,很难得到。”
漱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在他面前说错话了!这下好了,他心里大概给她写了个大大的“不通”,彻底觉得她是那种喜好奢靡的人了。
“罢了。丢了也没有办法。” 房相如左右看了看,确认真的没有了之后,淡淡道,“臣告退了。” 说着,他后退几步,便要转身离去。
公主眼见他就要走了,忽然心里一着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扬声喊道,“你站住!”
房相如微微愣住,抬起眼眸看向她,只见公主抿了下唇,抬手从身上解下香囊,将那上头镶嵌的一颗黑珠子狠狠拽了下来,她脸色泛红,迟疑片刻,伸手递了过来。
“你拿走这个用吧。犀角磨成珠子,直接穿上去就可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冷声道,“总好过没有。叫旁人看了笑话……”
房相如的表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难解的情愫,叫公主感到迷惑。她被他瞧的心跳加速,胸中一下一下不规则的跳动着……
风过回廊,叫宰相回过神来,他迟疑片刻,难得没有拒绝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从她手心里取走那颗泛着黑泽的珠子,沉沉道,“那……臣多谢公主了。”
漱鸢感到手心上触及到来自他指尖的粗糙,只觉得心脏快要骤停……“反正不是什么稀罕玩意,我留着也没用……” 嘴里又开始不争气地说着违心的话了。她怨怪自己,可是却又止不住,依旧习惯性地用不客气的语言,保护着自己的心事。
房相如郑重地再次谢过后,顺手将珠子穿在帽带绳上,虽然比玳瑁的那个小了一些,可总算看着好多了。
“……臣日后得了赏赐再还给公主…….”
“不必。你自己留着好了。”
话就到此为止了,两人之间涌起无边的沉默,漱鸢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晚风呼啸地穿过袖笼,将她后背的薄汗吹拂干了,只剩下一片凉意。
她的耳中嗡鸣,不敢看他直视过来的眼神,只是依旧微微昂着下巴,倨傲地别过脸,将目光漫向不远处开得烂漫的花丛。
但凡公主回过头来,她就可以知道,宰相也在看她,虽然眼中只是淡漠的神色,可目光却是温和绵长的……
可惜,她并没有。
夕阳下,宰相收回了视线,他与她再次拜别,然后转身,拂袖离去——如他方才离开时候那般,也并没有再回头。
公主听见脚步远了,终于松了口气,慢慢转过脸,再一次以温和而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着宰相走远。金色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她从袖中取出宰相“丢失”的那颗玳瑁珠子,迎在夕阳下久久端详着,黑黄相间的珠子,曾经垂在他的脸颊旁,或是随着他的跪拜垂首落入他的怀中,想来,上头一定也有他的温度吧。
也不知道,宰相的怀中,是冷的,还是热的?
公主垂眸,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提衫离去,继续着她对于心中爱恋的无限遐想……
第86章 番外4
【 番外】喜得贵女
不亏今年五岁了,能爬能喊,很是健康。
孩子闹了三年,也着实叫房相如头疼了三年。
“前些日子,臣问了阿娘,说臣小时候没那么淘气啊……”夜里,房相如一下一下拍着漱鸢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起来。
漱鸢依偎在他怀里听得一笑,喃喃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不亏这孩子虽然长得像你,可性子多半是像我了……”
房相如诶了一声,叹道,“可惜了,臣的这张脸。”
漱鸢拉过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偏头问道,“那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房相如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应该是个安静的性子吧!求老天给臣一个女孩吧!”
漱鸢见房相如被不亏搞得身心疲惫,眨了眨眼故意道,“万一又是个男孩呢?”
房相如故作嫌弃道,“那我就叫他去学武,从军算了。”
也不知是孩子真的怕了自家阿耶的“冷漠”,还是上天实在是体恤中书令的不容易,终于,在立秋那日,永阳长公主生了个女孩。
房相如坐在榻边亲自抱了抱孩子,又给漱鸢瞧,眼角几乎有泪,感叹道,“老天开眼啊!这孩子的模样多像你!安安静静的,比不亏那孩子乖多了!”
漱鸢伸出手逗弄起孩子来,笑道,“看你这欢喜的。冬鹃!去抱不亏来,叫他看看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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