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帝震怒,靖安侯一家下了大狱,换子的罪魁祸首靖安侯夫人判绞;靖安侯欲杀探花郎灭口,判斩;前驸马陈北一干人等,流三千里;夺乐阳乡主封爵,交由夫家看管。
一向宽和的安庆帝突然严酷起来,朝野上下都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而后宅之中的关注点却不同,靖安侯府的落幕对后宅妇人来说,远不及“换子”这种威胁到切身利益的事来的震动,夫人们纷纷查证起自己生产时的状况,即将临产的娘子们也隐晦的把夫家给准备的伺候生产的人,悄悄换成了娘家的心腹。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靖安侯府中有一个人的下场,却成了京城中娘子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女郎们见了面,若不就此议论上几句,仿佛就落了伍,变成跟不上京中贵女圈风尚的人。
这个人就是陈无忧。
作为多年来压在贵女们头上的闺阁领袖、宗妇典范,陈无忧的倒下换来了一场年轻女郎们,特别是未出阁小娘子的狂欢,以往作为陈无忧衬托的愤懑与不甘汹涌而出,几乎把刚刚离开凉国公府的陈无忧淹没。
几日前,当方回把一纸休书放到她面前的时候,陈无忧惊怒交加却又在意料之中,自那日探监鼓动靖安侯,却没有扳倒谢昌,反而被东宫盯上后,陈无忧的心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今日方回被凉国公叫去议事,她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掩下心中的愤恨,陈无忧紧紧盯住方回,“世子把事做绝,就不怕我出去后一不小心说错什么吗?”
方回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语气柔和就如他们还是恩爱的夫妻,“你不会。你知道我是不愿的,父亲就疑我有把柄在你手中,他让你想想两个孩子,太子不依不饶,留下你难免会连累国公府,你看看靖安侯府的几个孩子,你难道忍心让咱们的孩子也落到那种地步?”
果然。陈无忧缓缓坐下,以凉国公做事的不择手段,拿孩子来威胁她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幸亏凉国公不知道他儿子的秘密,不知道她手中把柄有多危险,不然她接到的就不是休书,更不可能活着走出凉国公府。
陈无忧心里明镜似的,方回却还在那儿安抚,“无忧,我也舍不得你,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形势所迫,父亲又正在气头上,你先归家去,等过了这个风头,我再接你回来。”
心中冷笑,陈无忧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大方,“为了孩子,为了咱们国公府,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有些事,只适合烂在肚子里,你只要记得,这世上,把你放在心尖上的是我,我就知足了。”
走出凉国公府,背对着巍峨的府邸,陈无忧暗暗发誓,此时狼狈离开,他日她定会荣耀归来。
然而陈无忧没想到的是,她的境遇没有最残酷,只有更残酷。刚回到靖安侯府,迎头一棒就把她打懵了。
换子一事陈无忧事先知情与否并无实证,又罪不及出嫁女,本来她不会受到实质性的惩处,可一朝被休弃归家,便同靖安侯府的其他人一样,流三千里。
一夕之间,云翻雨覆,以前风光无限的陈无忧,立时成了贵女们唯恐避之不及,又谁都能踩两脚的存在。
与陈无忧摔的极重成为鲜明对比的,是被高高捧起的秦无咎。年轻俊美的探花郎,显赫高贵的出身,离奇的身世经历,更重要的是深得太子殿下看重,这一切不仅引起朝堂诸公的关注,还让京中贵女的目光集中在了秦无咎的身上。
在安庆帝在宫中举办了一场认亲宴,正式昭告了她的身份后,秦无咎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炙手可热,以及随之而来的……麻烦。
来自同僚们的试探和交好她尚游刃有余,实在不想接触的,还能拉上柏擎苍坐镇,凶名在外的冷面将军往那一坐,为秦无咎省掉了许多麻烦。
但有些麻烦却很让秦无咎头痛,这不,看着眼前制造偶遇的女郎,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第五次碰上这种场面了。
秦无咎委婉拒绝女郎南湖赏荷的邀请,同为女子,她不想让人难堪下不来台,“对不住,那日谢某已有邀约,实在是分身乏术,只能辜负女郎的好意了。”
以她前头的经验,她都这般推拒了,对方也会知趣的知难而退。然而今日这位却不依不饶,堵着路不让不说,婢女还抬出身份来压秦无咎。
“我家三娘是魏国公家的女郎,说起来还是谢探花的表妹,其他人的邀约怎能与我们比,谢探花还是推拒那头,来这边赏荷为好。”
秦无咎冷了面色,不悦溢于言表,“君子言而有信,某随不才,却也不能失信于人,魏娘子莫要强人所难,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那魏娘子竟令人追上来阻拦,几个婢女仆妇与年轻郎君纠缠一处,叫人见了实在难看。秦无咎恼了,正要命何进挥退众人,就见一骑驰来,柏擎苍跃下马来,手中的马鞭伴随着他冷厉的一个“滚”字,在那些人耳边呼啸而过。
那些人哪里能受住柏擎苍浑身翻滚的煞气,顷刻间连滚带爬的走了干净。秦无咎惊讶的眨眨眼,她似乎好像在柏擎苍身上看到杀气,再定睛看去,又觉得跟平时没甚区别,刚刚可能是错觉?
秦无咎被这事搅的没了心情,柏擎苍冷着一张脸比平时话更少,两个人几乎沉默了一路。
太子送了一栋三进的宅院,秦无咎刚刚搬过来没几天。宅院不大,胜在离皇城很近,秦无咎去刑部上衙非常方便。
刚一进门,谢佑就扑了过来,紧紧抱住秦无咎的腿,“二叔!”仰脸看着秦无咎,大眼睛里满是欣喜和……不安。
秦无咎有些内疚,自从她冒籍科考的案件审结,她不再被禁家中后,一直忙的紧,宫里、刑部来回跑,几乎没有时间陪谢佑。六岁的孩子虽然懵懂,但谢佑也隐约知道二叔跟以前不同了,二叔不再只是他的二叔。
小小的人儿从安静了不少,秦无咎心疼不行,抱着哄了好一会儿,直到谢佑睡着了,才把孩子交给照顾他的英婶。
谢佑被抱了下去,一直沉默的柏擎苍突然问道:“无咎很喜欢孩子?”
秦无咎被他问的一愣,没有注意到他忽然改了称呼——认亲宴之后,太子知道她及冠后尚未取字,便为她取字“无咎”。至于这里面的深意,秦无咎懒得去想,倒是欣喜于能用回自己的本名。
“喜欢啊,幼崽总是惹人怜爱,”秦无咎随口答道,“何况佑儿聪明可爱,我又亲手抚养他长大,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柏擎苍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窗前,半晌才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成亲后……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秦无咎愕然,随即失笑道:“柏卫率怎地想起这桩事来了?我这种情况,如何成亲?找个郎君还是娘子?反正已经有佑儿,此事不重要。”
柏擎苍手指一根根攥起,心中却又似松了口气,“你现在是多少人眼中的金龟婿,相必这几日已经深有体会,今日你可以不假辞色,来日若是父母之命又如何?不如早作打算。”
没过两天,柏卫率一语成谶,做了回乌鸦嘴,秦无咎再次被请去了公主府,又一次“巧遇”了魏三娘。
现任魏国公是先皇后的亲弟弟,魏三娘是魏国公的孙女,论起来要叫临川公主一声表姑。见过之后,临川公主就说起了婚嫁之事,秦无咎自然是不肯应承。
临川公主本就因为陈北被流放,养女被剥夺乡主之位对秦无忧不满,今见他百般推脱婚事,更加怒上心头,最后直接以父母之命硬要定下这门婚事。
母女二人再次不欢而散,秦无咎直接去了东宫见太子,愁眉不展,“舅父,您看此事我该如何处置?”
太子蹙眉,沉思片刻,“你母亲现在钻了牛角尖,她是长姐,孤也不好做的太过,不如这样,孤派个差事给你,你先离京一段时间,既避免了麻烦,又能建功立业,不正合了你的心思?”
秦无咎肃然道:“殿下但有差遣,臣定倾力而为。”
太子颔首,道:“此事不急,你须与柏卫率筹谋万全之策,方可行之。另,此行风险颇高,为安危计,这一路千万不要与柏卫率分开。此行虽不易,但你若顺利拿到证据,孤便信你不逊于儿郎,以后你要做什么,别的不说,孤保证没人在拦你。”
正从外面进来的柏擎苍,与秦无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的光芒。
三日之后,秦无咎和柏擎苍皆一身胡服,打马出了京城。说来也巧,在城外三十里,他们正碰上流放出京的陈无忧。
第19章 归妹卦 送给姐夫做滕妾的嫡女19
陈无忧也看到了秦无咎,鲜衣怒马,盼顾神飞,眼锋不经意间从自己身上扫过,那张让她恨入骨髓的脸上微微一顿,旋即长眉一跳,嘴角勾起恶劣的笑意,手中马鞭挽起鞭花,随着飞驰的骏马,呼啸着自她头顶掠过。
两骑骏马一前一后掠过押送流放犯人的队伍,绝尘而去,除了那个似嘲讽似不屑的笑容,秦无咎再没多给她一个眼神,就好像她陈无忧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陈无忧咬紧下唇,“陈无咎——”,一字一顿,任由这三个字随着腥咸的味道在她唇齿间迸开,合着无处诉说的恨意嚼碎吞下。
再无人肯信,她却越发肯定,谢昌就是陈无咎!那个她从来没放在眼里,却又忍不住一次次踩到脚下的存在。
十岁那年,已经知道陈无咎真实身份的她,在外面被人当面嘲讽,离了临川公主的靖安侯府就是个破落户儿后,她回府把陈无咎狠狠收拾了一顿,那种无法言说的快感和愉悦,让她从那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因此她在知道方回的心思后,推了他一把,装作重病,顺理成章把陈无咎弄到手里。可不知到底哪里出了错,本该一辈子被她攥在手心折磨作践的人,为何摇身一变成了探花郎谢昌,顺利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落入泥潭的反而成了她陈无忧。
回想刚刚陈无咎那看臭虫般的、嫌恶又漫不经心的眼神,陈无忧恨的心里滴血,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吗?不,不会的,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回来的!
秦无咎自然不知道陈无忧灰太狼式的决心,陇右之行占据了她全部心神,丢失的粮食能否找回,隐于幕后的人能否被揪出来,她与柏擎苍打的这个头阵极为重要。
秦无咎侧头去看与她并辔驰行的柏擎苍,鸦青色的胡服包裹住他高大劲健的身躯,无形的力量随着他策马的动作喷薄而出,炽热的阳光给他的侧脸打上了阴影,越发显得他轮廓深邃,目光犀利。
想到昨夜他说的那句:“放胆去做,你能行。”秦无咎胸中顿时生出万千豪情来,前路艰险又如何,前途未卜又如何,放胆去做!秦无咎挥鞭打马,赶上已超过她一个马身的柏擎苍,迎着烈烈骄阳,疾驰向远方。
陇右道,伊州。
一男一女走进喧嚣热闹的酒馆,招呼伙计寻一处安静的雅间来。伙计瞧着这两人的衣饰气派,不是寻常人家的打扮,不敢怠慢,忙赔笑道:“客人这边请,实在对不住,您看,雅间已经满了,这边靠窗有屏风隔出来的隔断,您看行不行?”
头戴斗笠的郎君没有答话,薄纱蒙面的娘子扫了一眼周围聒噪的食客,有些嫌弃的点了点头,“就这吧,赶紧把你这里的好饭好菜捡几样上来,赶了一天的路,我们可饿坏了。”
伙计诺诺而下,那对男女转进屏风里落座,很快伙计就送了茶水来,饭菜也陆陆续续上齐,“客官慢用,有事您就招呼小的。”
等伙计退下后,秦无咎摘下面纱,一口气饮下一盏茶,才觉得发干的嗓子好受些。放下茶盏,一抬头,就对上了斗笠下犹如实质的目光。
秦无咎挑挑眉,“从晨时到现在,老盯着我作甚?”
斗笠下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柏擎苍压的低低的声音响起,“没……没事,就是从未见你做女郎打扮……”他好似觉得不妥,支吾着没再说下去。
秦无咎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感慨道:“我上一次穿的女装,还是一身嫁衣。”
嫁衣?柏擎苍想起她曾经的遭遇,一股酸涩的滋味在心头弥漫开来,好不容易按下恨不得立时手刃凉国公父子的冲动,却又被秦无咎嘴角的一丝笑意吸引住目光。
一身襦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冲淡了她惯常的霞姿月韵,透出小娘子的静雅嫣然来。柏擎苍心中一悸,刹那间连气息都不稳了起来。
秦无咎却未发觉他的不妥,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大热的天,把斗笠摘了吧,该叫人瞧见的,也别藏着掖着。”
斗笠缓缓取下,露出来的是一张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脸,柏擎苍的声音随即传来,“昔日靠你这易容的手段脱险,今天就要凭它打草惊蛇。”
秦无咎嘴角一抽,化个妆而已,扯什么易容。
就在秦无咎二人进来不久,另有一拨人也进了酒馆,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便喝起酒来,只那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的向屏风后瞟去。
等屏风后的人出来,那两人依旧戴着斗笠薄纱,即将从这拨人身边走过的时候,一阵燥热的风从大开的窗子吹进来,掀起了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露出斗笠下面貌粗犷的男子,左颊一道疤痕狰狞醒目。
男子一把按住斗笠,疾步走出酒馆,生着一双漂亮凤眼的娘子小跑几步,抱怨着跟上。
等人走了,酒馆中盯着他们的人惊疑不定,虽然有所猜测,但真的得到确定还是心惊不已。其中两人跟了上去,剩下的人则回去报信。
秦无咎和柏擎苍找了家僻静的客栈住了进去,钓钩已下,剩下的便是等待。
此案的脉络其实已经清楚,陇右道常平仓的三十万石粮食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走,事发后欲栽赃给太子,反而被秦无咎从魏行身上看出破绽,顺藤摸瓜牵出陇西刺史彭征,却没防住彭正吞毒自杀。
牵扯到刺史,刺史还如此利落的死了,三十万石粮食依旧不知所踪,安庆帝认为那些粮食大概率是被人拿去养私兵了,因此找回粮食就成了此案的关键。
来到陇右后两人暗访了将近一个月,结合以往卷宗,最后锁定了伊州,这个可以通往陇右各镇的交通要道。
朝廷追查了半年之久,那些人偃旗息鼓,他们不再动作,粮食的下落便极为难寻。为此,柏擎苍和秦无咎一致认为,要让对方动起来。
他们决定打草惊蛇。
陇西刺史彭征曾在刑部大牢关押,秦无咎见过他,看上去与柏擎苍身量相仿,于是秦无咎便又一次次给柏擎苍化妆,扮成彭征的模样,自己换了女装,与他假扮夫妻,遮遮掩掩进了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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