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落半倚在墙,看洞穴里的腐肉蠕动,看他慢慢成型。
那块腐肉——也就是另一个奈落,开口了,阴沉沉的:“我知道你在看我,你是谁?”
奈落没有回应,思绪发散。
——原来他以前,这么阴鸷可怖。
没有一点光,看起来,就是凶残的怪物。
丑陋的半妖。
腐肉没再说话,可能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在试探。
但他如今又太过弱小,没试探出来也就算了,可能是他感觉错了。
奈落盯着腐肉,看他挣扎,成长,看着过去的自己。
只不过,那五十年里,他有栖画。
就在洞穴的角落,在一层又一层的狒狒皮上面躺着,干净纯洁,脆弱又美丽。
奈奈酱想起某次月圆之夜后,他走到栖画身旁,盯着她苍白无血色,毫无生命力的脸颊,手指轻轻抚摸她脖颈处青紫的掐痕。
鬼使神差的,记起了她曾经讲过的故事。
等待被吻醒的公主。
奈落低头凑近她,忐忑,期待,涌上心头,唇瓣的触感柔软的让他宛如置身梦境。
但梦醒了,奇迹也没发生。
只有他自己一人才懂得是失望与孤寂。
——在那五十年中,原本对孤独无所谓的奈落,感受到了孤独,无边无际,逃脱不掉。
唯一的寄托,是等栖画醒过来。
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那块腐肉幻化成人形,套上了狒狒皮,带着头套,去了枫之村。
没了桔梗的结界,枫之村来去自如。
没了四魂之玉,枫之村也安稳无比。
(以下称腐肉为奈落,称奈落为奈·落)
奈落杀死了桔梗,害犬夜叉封印,心中是得意的。
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鬼蜘蛛的渴望又如何,还不是被他直接杀死了。
他胸口的心脏跳动,但鬼蜘蛛早就陷入了沉睡。
这具身体,是属于他奈落的。
他目光阴鸷,落在犬夜叉身上,要离开的时候,鬼使神差的,看了眼井。
奈·落蹙眉,紧接着,他就和奈落一起,掉进了井里。
是冥界。
无数的亡灵,无尽的黑暗。
似有所觉般,他猛地抬头。
是他的光。
栖画坐在石头垒搭的王座,银白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额间花纹妖冶无比,眼神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是奈·落许久不曾见到的冷漠。
她身旁一把刀插进地面,锋利诡异,妖气弥漫,是丛云牙。
奈落套着头套,本就不算强大的他被亡灵吸食了不少妖力,但还是挺直了脊背。
栖画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这是冥界。”
“我是栖画。”
“不是冥界的主人,和你一样,被关进来的。”
奈落沉默片刻:“我是奈落。”
栖画不甚在意的嗯了声,没回话。
奈·落明白这场景是怎么回事。
如果栖画足够强大,没有丧失记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栖画看他,就该是看一块腐肉,看一只蝼蚁。
而他看栖画,只会在想该如何吸食妖力,成为大妖怪。
这样的两只妖,不会有共同话题,但如果奈落想的是吞噬栖画,那么,应该会主动聊起来。
奈·落是不想自己以这么阴暗的想法去接触栖画,但事态发展,并不是他能控制的。
奈落姿态放的很低,他在捕捉猎物的时候,向来很有耐心。
每天都会有话题和栖画聊。
仿佛真的将她当成了冥界的主人,而他是臣服的使徒。
栖画在擦拭丛云牙,丛云牙气的跳脚又无可奈何,她大部分时间会回应奈落两句。
今天似乎有些特殊。
栖画盯着奈落:“我想看看你头套下面的模样哎。”
她好奇的时候给苍白冰冷的面容增添了些许的活力。
奈落沉默:“很丑。”
“哦?”她拖长尾音。
陡然之间,栖画飞身起来,俯身飘到他面前,双手托起了狒狒头套,但并没有直接掀开。
奈落微微遮掩充满戾气猩红的眼眸。
栖画顺了顺上面的毛发,温柔细致,好像在给丈夫整理仪容仪表的体贴妻子。
“奈落。”她头一次喊他的名字,语调浸着缱绻,似有绵绵情意。
栖画额头几乎贴着头套:“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哦,奈落。”
“但是——”
“你太弱了,不要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很累。”
栖画摸了摸他的脑袋,转身又回了王座。
这一幕。
像女王给骑士的忠告,又似女王给奴仆的羞辱。
奈落压下眼底的红光,遮盖中浑身阴鸷气息,极其柔和:“你说笑了。”
栖画点头,顺从极了:“嗯。是开了个玩笑。”
奈·落知道这是个台阶,但奈落,更会认为这是,上位者的不屑与逗耍。
奈落想要栖画,对他,俯首称臣。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某天,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栖画突然消失。
就好像,冥界里的亡灵到了时间,也会消散。
奈落突然感到很好笑,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情感。
——那么不可一世的大妖怪,竟然这么死了?
无声无息。
在普普通通的某天,没有任何人知道。
等奈落也在某天从冥界离开的时候……他才明白。
那不是死亡,是离开冥界。
他心中陡然升起被欺骗的愤怒。
她说她是被关进去的,不知道怎么离开,但是,是她先离开的!
留他独自在冥界挣扎。
奈落脑海中浮现丛云牙说过的话。
——“她走了你这么紧张,担心她啊?还是喜欢她?”
——“真是可笑。”
奈落面容扭曲一瞬。
再次见到栖画的时候,奈落已经拥有了身体。
人见阴刀。
栖画很狼狈,趴在地上,好像受了重伤,白色的衣衫沾了灰尘,脸色依旧苍白病态,但眼神仍然冷漠,疏离,以及,不可一世的高傲。
宛如高贵的神明,游走在尘世,以高高在上的神态俯瞰,且毫无怜悯。
那天,雨下的很大。
奈落撑着把伞,优雅地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她,施舍般的为她挡了些雨。
但诱捕猎物,是需要耐心和态度的,他温和道:“姑娘,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幅皮囊,瘦弱,俊美,也有病容,是极其无害的。
栖画手指微微弯曲,慢慢撑起了身子,有些迷茫,甚至是无助,但很快就被掩饰掉。
戴上伪装。
她勉强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我记不清了呢,你是谁?这是哪里?”
奈落也笑了,很好啊,这样很好。
“人见阴刀,我的名字,这里是人见城。”
“姑娘呢,叫什么名字?”
他伸手要扶栖画,被栖画不准痕迹地躲开了,她慢吞吞地站起身,很苦恼:“我忘了。”
奈落把伞都撑在她身上:“雨下这么大,我先带姑娘去避雨,如何?”
栖画反应略显迟钝,好像是沉浸在某件事还没挣扎出来:“啊,好。”
她跟着奈落走了一段路,突然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好熟悉。”
但又想不起来。
奈落轻轻:“也许是呢。”
栖画是真的受了重伤,走到一半,撑不住似的要栽倒,奈落眼疾手快捞了她一把。
他穿的是蓝紫色的长衫,把栖画捞进怀里的时候,衣服被弄脏了不少。
奈落:“没关系,一件衣服而已。”
栖画哦了声,站直身子,回到城里后,她摸出两颗宝石:“赔礼,还有住宿费。”
算的很清楚。
奈落思索片刻,收了。
没关系,他有耐心,如今可以算的明明白白,以后会让她一步一步慢慢沉陷。
奈落让她住在距离他不远的小院,距离也不是很近,恰到好处。
他试探栖画:“最近城里不太-安稳,请了很多除妖师,你害怕的话,可以让士兵来找我。”
栖画蹙眉:“我好像也是个妖怪。”
好像,也是。
奈落心中的笑意越来越大,面上是纯然的喜悦与信任:“如果你是,就真的太好了。”
栖画:“?”
奈落说:“你这么善良,如果你是妖怪,那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栖画没有回答。
奈落了解她,她会不会保护,全凭心情,遇到了就帮帮忙,不是怜悯,纯粹是路上碰到了个挡道的小石头,随意踢开罢了。
他又说:“你最近有想起来什么吗?”
栖画摇头,又拐回刚刚的话题:“你刚刚说我会保护。”
奈落:“嗯?”
栖画微微蹙眉:“我没有妖力,没办法保护。”
奈落心中的笑意又增加了不少。
虽为妖怪,却柔弱的连人类也不如。
那么——
你的傲骨,就让我来折断吧。
“没关系,有我,我是这座城池的少主,我会保护你的。”
栖画点头,捧着热茶小口抿着,乖巧又听话。
奈落心思微动:“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栖画眨眨眼:“好听吗?”
奈落说:“叫栖画怎么样?你觉得好听吗?”
栖画思索片刻:“很好听。”
奈落没忍住笑了:“嗯,那我可以叫你画画吗?”
栖画歪歪脑袋:“好啊。”
奈落:“你可以叫我阴刀。”
栖画:“好哦。”
奈落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在天色染黑之前离开了。
克制守礼,体贴入微。
他营造出来的假象,也是栖画对他目前的印象。
变故出在一天清晨。
栖画院子外面聚集了很多人。
“就是她,她就是妖怪!是她给我们带来了厄运!”
这话好像也很熟悉。
“把她赶走吧,是不是她离开了我们就能安稳了?”
“不行!她是妖怪,已经害了我们那么多人,不能那么轻易饶了她!”
“可她是妖怪,我们能打过她吗!”
“能!我观察了,她根本没有任何妖力!”
紧接着就是踹门声,还有不堪入耳的骂语。
随即是人见阴刀饱含怒气的嗓音:“够了!”
“少主,她是个妖怪!”
奈落:“她没害过人,城里的事和她无关,我不希望再有这种事发生!”
栖画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语气很凌厉,好像他的宝贝被欺负了一般。
人见阴刀,是个很虚伪的人。
栖画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她的直觉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恐惧会放大人的情绪,又会转移成怒火,甚至可以凌驾在权威之上。
门被踹开的时候,奈落眼神担忧,身影却很迅速,挡在了栖画身前。
那些辱骂,愤怒,暴力,统统被他阻拦。
——但他见,栖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宛如看闹剧一般,看着这一切。
他们都是跳梁小丑。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奈落看准时机,把栖画圈进怀里。
“少主?!”
血液从奈落的额头流下,沿着脸颊,慢慢滑落,他脸色苍白,吩咐亲兵:“把他们先关起来。”
随即又说:“不管事情如何,我都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绝不是你们不明是非就可以动手的。”
少主的受伤,唤起了他们对权威的恐惧,那是对上位者刻在骨子里的屈从。
栖画目光落在他额头,看到鲜红的血液,似有一瞬动容。
奈落带她回了宫殿,等级森严,且,沉闷无趣,
他头上包了一圈纱布,若有所思,流言蜚语对栖画作用不大,他受伤,栖画似乎也没什么大反应。
还真是冷漠呢。
-
宫殿里是没人敢和栖画说话的,她是妖怪,是不祥的。
奈落在等,在冥界,栖画有丛云牙陪着说话,在这里呢?
尽管她本质冷漠,但也不会真的时时刻刻去享受孤独。
尤其是,周围是一群人的热闹,而孤独只是她一个人的。
总会有那么一瞬,是会感受到某些孤独的。
而她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来,人见城,只有他,只有他奈落,是真心实意对她好。
从未因妖怪的身份怀疑过她不祥,还心甘情愿为她受伤。
果然,栖画头一次主动来找他。
她似乎瘦了一些,但眼神很灵动,不了解的看根本瞧不出她藏的最深的冷漠,只会觉得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我准备走了。”
是准备,不是想,也不是要,是已经准备好了,即将就走了。
她来,只是通知他。
奈落有一瞬间差点压不住心中的戾气,但仍旧如常看她,只是有些落寞:“为什么要走?”
栖画:“我留在这里对你影响不好,而且,也没必要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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