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苒一开口,连嬷嬷都愣了愣。
她还以为这小姑娘会迫不及待换到更好的马车里,谁成想她会反问。
余敏之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这么一遭,本就是做戏,好让外人看看他们青阳侯府多么重视这个寻来的姑娘。
可如今裴苒明显不配合。
嬷嬷还想在劝,裴苒却先问道:“这里离侯府还有多远?”
“回姑娘,不到半个时辰。”
“那就走吧,我不冷,也别麻烦你们了。”裴苒说完,就把车窗放下。
嬷嬷呆住,她看了看紧闭的车窗,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路边的余敏恩,一时拿不定主意。
余敏之听全了后面的对话,脸色黑沉。他一把放下车帘,咬着牙道:“既如此,走吧。”
裴苒不肯领情,他总不好逼着人下车。
别到时候好话没传出去,坏话却传了千里。
余敏恩难得看余敏之这般吃瘪的样子,虽然自己被忽视在原地,他心里倒也痛快。
大房千方百计找回来的替嫁品,可别到时候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马车稳步上前,裴苒翻着手中的话本,专注地看着。
她没带什么行李,倒是把没看完的几个话本带了出来。
环儿瞧了裴苒好几眼,脑子里转了转,笑着开口:“姑娘你看,夫人多关心你。这还没到侯府呢,就怕你冻着。便是大姑娘夫人也不曾这么关心过呢。”
反正是闭着眼睛说好话,环儿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这一路说了不少京都的繁华,李氏的好,裴苒都没什么动静。
但听到这句话,裴苒抬头看了看她,忽然道:“京都的人身体都这么弱吗?”
环儿一怔,对上裴苒认真的目光,一时竟不知她是故意怼自己,还是真发问。
“可能突然变冷,大家没反应过来。”
“哦。”裴苒应了一声,复又低头去看话本。
环儿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只觉得今日好话量告罄,一时也懒得开口了。
马车内恢复安静,裴苒低头看着话本上的内容,原本那么吸引人的内容,她却一点都看不进去。
但是她还是翻了一页,假装在看的样子。
她不知青阳侯府的人为何来寻她,但她直觉自己不能露怯,哪怕心里再慌,也要装出无畏的样子。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稳稳地停下。
裴苒听着外面的说话声,和耳边环儿的提醒声,把话本合上,放进了自己的包袱里。
青阳侯府的门前等着不少人,青阳侯打头,李氏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容。
站在外面等了这么一会儿,李氏只觉得自己要冻死,脸都僵了,却偏偏不能不笑。
裴苒想背着自己包袱下车,环儿一下子接过包袱拿在自己手中,“奴婢来就好,怎好让姑娘动手。”
环儿最先下了马车,她一下马车,侯府门前的那些人心都一下子提起来,都巴巴望着那张略微晃悠的车帘。
裴苒双手攥成拳,深呼吸几下,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许多。
她掀开车帘,搭着环儿的手下马车,头一抬,就对上侯府门前的那些人。
寒风呼啸,夹杂着霜雪。
李氏几乎瞪着眼睛看向站在底下的小姑娘。
鸭卵青色的袄子搭着下身的湘妃色衣裙,裴苒的脸上还泛着微微的红。
她微微抿唇,提着裙摆踏上侯府门前的石阶。
一步又一步,李氏只觉得那脚步是踩在自己心上。
她仿佛看见裴萱正在一步步朝她走来,周身带着她不可及的风华。
当初裴萱离开侯府时,也是这般的模样。
明明她的身后已无人可依,可她脊梁不曾弯过一分。
这是李氏最恨的地方。
如今她看着裴苒一步步上前,只觉得心底的怨气如毒水一样冒出来。
她攥进手心,险些让指甲戳破掌心。
“父亲,母亲,儿子不负所望,接回妹妹了。”
余敏之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炸在所有人耳边,青阳侯府众人纷纷回神。
有人悄悄看了看李氏,见她脸色僵硬,又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余正德站在最前面,清晰地看到裴苒的模样。
眉目之间,都与裴萱极其相似。
他眉眼动了动,心下微颤,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裴苒面前。
“多年不见,我儿可好?”
余正德身为青阳侯,混迹官场多年,最是会变脸。装出一副和善父亲的模样自是不在话下。
他眼里含泪,像是盼望裴苒归家许久。
有看热闹的百姓围观在一边,见青阳侯这副模样,心下也替他高兴。
多年不见的女儿一日寻回,可不得高兴。
余正德听见那些善意的议论声,更加情真意切起来。
裴苒看着面前含泪的人,抿了抿唇,简短地道:“我很好。”
裴苒干脆利落的三个字让余正德的表情一怔,险些没装下去。
李氏见余正德吃瘪,上前就要挽住裴苒的胳膊,“好,那就好。快都进去吧,别待在外面受冻了。”
一群人早就想进去,听见李氏的话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转身就走,奈何还要先等余正德他们。
余正德的戏还没演完,对于李氏的插话有些不满,但到底没说什么。
一行人往里走,裴苒被簇拥在中间,微微躲开了李氏的手。
李氏想挽她的胳膊,落空之下目光不太好。
风雪在走廊外肆虐,眼瞧着就要到寿安堂了,众人仿佛都感受到寿安堂里暖融融的地龙了。
忽的,前面几人脚步一顿,后面的人刹车不及,险些撞到前面的人。
有人正要开口抱怨,就听得最前面传来一道虚弱无力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是要抛弃孩儿了吗?”
余敏恩眼睛一亮,单是听这个声音,他便知道是是谁来了。
余月巧,他们原本尊贵的太子妃。
好戏,开始了。
☆、21
风雪欲大,不甚宽阔的走廊上站着一群人。
众人之前,一个身穿藕色衣裙,披着淡色斗篷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面色苍白,脸颊上几无血色,全靠身旁的丫鬟扶着。
外面风声呼啸,她纤弱地站在那里,声音又凄又切:“父亲,母亲,你们是要抛弃孩儿了吗?”
余月巧的话音一落,李氏原本提着的心就落了一半,她怜惜地上前,一把扶住自己的女儿,“你怎么出来了?风雪这般大,若是冻着可怎么好?你本来身体就不好,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李氏似乎说不下去了,她自顾自地抹着眼泪,脊背也弯了下去,显得分外伤心。
余正德本来有些恼怒余月巧拦了他们的路,现下看着她们母子凄切的样子,到底还是心疼自己女儿。
“胡说什么?谁跟你说的这混账话,我非要拔了他的舌。”
余正德说的威严有力,裴苒正看着前面两个哭得很惨的人,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
京都的人,都这么凶残吗?
裴苒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地,余月巧已经走到她面前,冰凉的双手握住裴苒暖和柔软的手,面带泪痕地道:“姐姐,这些年是我占了你本该得的东西,好在如今你回来了,我这便将一切还给你。我的院子,我的奴仆,我的金银首饰我都通通给你,只求姐姐不要记恨父亲母亲这些年的忽视,他们其实都心疼着你。姐姐拿了我的一切,一定要答应妹妹,将来好好待父亲母亲,好吗?”
余月巧脸上都挂着恳求的表情,一串话喘了三次气。李氏站在她后面,兀自抹着眼泪。
余正德表情不太好,原本他很高兴这个女儿能回来。可如今她刚至,便将巧儿逼着这个样子,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余正德正要说些安慰的话,身旁的小姑娘却抢先开了口。
“你是生了重病吗?”
一言问出,整个走廊都安静下来。
一道稚嫩的童音插了进来,“母亲,大姐姐不是因为绝食才虚弱的吗?”
说话的是四房的小少爷,他年岁尚小,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有疑问就问了。
余四夫人赶紧捂住他的嘴,低着头不敢瞧前面人的脸色。
她想看戏,但可不想成为戏中人。
余正德原本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他忽然想起,余家现在的困境就是面前这个以绝食为威1日 日寸 珖胁的好女儿引起的。
李氏最会察言观色,见余正德脸色不对,她立即就要上前。
但到底没快过裴苒。
“啊,原来是因为绝食。你怎么可以不吃饭呢,不吃饭身体会很虚弱的,很容易就病倒,也会让家人担心。你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吗,那我扶着你吧。”
裴苒说着就上前扶住余月巧的胳膊,余月巧拧眉刚想要挣扎,又听见身旁的小姑娘道:“还有,你刚刚说错了哦。我母亲已经去天上了,你的东西我也不会要。我有自己的衣裳,自己的首饰。你的自己留着就好,等你吃饭恢复力气,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体弱了。”
裴苒从小就是个乖乖吃饭的好孩子。
她不能理解这个世上为什么有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人。她觉得周边人态度不对,但是看着面前虚弱无力的姑娘,她又做不到无视。
裴苒的话把余月巧刚刚的准备良久的说辞一一驳了回去。
她说自己母亲去了天上,更是让李氏面色难看。
余月巧不甘,她想反驳,“姐姐说什么呢,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母亲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裴苒蹙眉,她回头看了看李氏,摇了摇头,“她不是我母亲。”
果断干脆,不给人留一点面子。
风雪呼啸,雪花飞进走廊里,不少人打了哆嗦。
李氏捏住自己手帕,只觉得要将指甲掰断。
余月巧的身后,一个身着深色衣裳的老妇人正缓步上前。
“侯爷,外面风雪欲大,老夫人让您赶紧带着大家进寿安堂,也好取取暖。”
康嬷嬷一开口,身后也有人开始应和。
余正德肃着脸点了点头,“有什么话之后再说,莫叫老夫人久等。”
他一开口,李氏便立即上前揽住自己女儿,“是是是,都赶紧进去吧,外面忒冷了些。”
两夫妻一唱一和,裴苒又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只是这次,余月巧走在李氏旁边。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寿安堂,扑面而来的热气才叫人暖和了些。
寿安堂里摆置华贵,余月巧特地瞧了裴苒好几眼,想看见她失态的样子。
毕竟这些华贵之物,她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怎么可能见过。
裴苒是没见过那些东西,也觉得触目所及都是漂亮精致的物什。
但是她目光始终目视前方,不曾乱瞧。
她记着母亲说过的话,到别人家里不能东张西望,要守规矩。
余家对她,就是别人家。
一直往里走,最后掀开一道厚厚的帘子,便到了余老夫人待客的地方。
宽阔的美人榻上,一个头戴镶玉抹额的老妇人正坐在榻上。
众人的脚步声将她惊醒,她睁开双目,往下看去。
几乎一眼,余老夫人就将目光凝在最中间的人身上。
她眼神微微恍惚,好在底下嘈杂的声音让她清醒了些。
“都来了,坐吧。”
老夫人一说完,众人也都照着往常的位置一一坐下。到最后,正中站着的只有裴苒一个人。
她目不斜视,也不因自己一人有什么局促感。
余正德坐下才反应自己忽视了这个女儿,正要起身,便看到余老夫人对着裴苒招了招手。
“孩子,过来到这儿坐。”
余老夫人面目慈祥,裴苒能感知到她的善意,她一步步上前。
她刚走到余老夫人身边,老夫人便伸手握住她的手,笑着道:“你和你娘亲生得很像。”
老夫人说话不像假话,她看着裴苒的目光里也透着怀念,裴苒抬头看向她,“您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
余老夫人点了点头,她拉着裴苒坐到自己身边,“怎么不知,你娘啊,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在你这个年纪时,骑马打猎无一不能。别人都说她不像个姑娘家,我倒觉得,她那样才是真的肆意开心。”
裴苒从未听过以前的事。她听到母亲会骑马,眼睛亮了亮。
在她眼里,母亲一直是温柔善良的样子。
她没有见过当年京都那个肆意张扬的裴萱。
“那后来呢?”裴苒忍不住问道。
余老夫人一顿,拍了拍裴苒的手,“后来的事我们以后再说。你刚到京都一路奔波劳累,先吃些茶点垫垫肚子。厨房已经在准备晚膳,你吃完晚膳就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裴苒虽急,但她听余老夫人这样说,也不再问询。
嬷嬷端上来糕点,余老夫人指着其中的几样让裴苒尝。
祖孙两个在上面其乐融融,余月巧瞧着这副场景只觉得心被扎着。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姐姐刚来,不知今晚要住在哪里?若是姐姐不嫌弃,我可以把自己的院子让出来,我住哪里都是可以的,姐姐万不可委屈自己。”
这话说得体贴大方,却将裴苒置于任性一方。
裴苒抬头看向那个笑得端庄的姑娘,忽然觉得那笑容有点假。
她能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针对。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院子,你的东西。不擅取他人之物,这是我母亲教我的。”
裴苒每说一次母亲,就是在李氏心上踩一脚。偏偏她又不能发作。
“巧儿是担心你住的不好,毕竟你刚刚归家,总不好让你受委屈的。”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侯府这般大,怎么就非要和大姑娘争地方?竹苑不是空着吗,我已经让人收拾了。你管家这么多年,怎么连提前准备都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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