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佑听得越发犹豫。
今次众人所言,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郭保吉转官以来,除却提出了民间私下印刻天子手书、重臣奏疏之弊,其实在任上并无什么功劳,其人从前也不曾任过亲民官,虽然在边境也有过带兵屯田之举,可效果并不怎么好。
他先前看着郭保吉递上来的奏折,觉得其中说得十分有道理:圩田能解决江南人稠地少的困境,也能增添赋税,还能减少洪涝,乃是上好的水利之法。
可眼下听得朝中这些人在此处争执,又觉得众人说的,也很有道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究竟该听谁的?
周承佑不说话,却不代表下头的人也不说话。
都水监平日里并没什么存在感,可一听得提起水利之事,立时就有人站得出来,附和道:“正是,殿下,宣州圩田早有史可循,可数百年来,修了又毁,毁了再修,不仅劳民伤财,还危害沿岸百姓性命,须知宣州治的圩田乃是环江而设,长江年年泛洪,一年大年,一年小年,泛洪之后,必有泥沙淤积,积累于荆山以南,成扇状,若是遇得大洪之年,洪水没过沉积之扇,水退之后,剩在低处的水便成湖泊,能养圩田。”
“眼下两岸累沙年年淤积,并无什么高低之分,自然会把圩田冲垮……”
那人感慨激昂,言陈厉害,把那宣州圩田贬低得一文不值,一面说,一面还对江南西路地势、地理、水文娓娓道来,听来很有说服力。
有反对的,自然也有赞同的。
枢密院中便有人站了出来,反驳道:“虽有问题,可郭保吉奏章之中已是说得清楚,从那圩田、堤坝设立图绘,到应对之法,俱是清清楚楚,诸位所说,并不是不作为的理由——难道蛮子年年来抢掠边境,我们年年反击都有死伤,就不去打了?这修圩田也是一般!”
另有人则是冷哼道:“下官知道曹节度从前同那郭保吉交情甚厚,只是在这垂拱殿中,朝堂之上,又是商议公事,还是私是私,公是公,不要因私废公罢?”
一棒子把给郭保吉说话的人敲死了。
众人吵了一上午,反对的声音大,赞同的声音小,周承佑听得脑壳疼,只好挥退众臣,打算延后再议,自己拿着那江南西路递上来的奏章细细推敲起来。
他在此处看了半日,边上的黄门便凑了上来,问道:“殿下,该用膳了……”
周承佑这才醒过神来,转头看一眼角落处的漏刻,见得时辰早已晚了小半个时辰,蓦地一惊,问道:“陛下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黄门正要说话,外头就来了一人道:“殿下,陛下醒了……”
周承佑半点不敢耽搁,立时站了起来,当头往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急急问来人话。
来的那黄门小跑着跟着上去,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晓得天子周弘殷醒了。
周承佑急得不行,一路跑去的福宁宫。
到得宫中的时候,天子周弘殷正靠在床榻上。
比起两个月前,他的脸圆润了不少,仿佛填了不少肉一般,可那肉看上去十分不同于寻常,与其说是肉,倒更像浮肿,两只眼睛也发鼓得厉害。
周承佑到得御榻之前,先行了礼,复才同周弘殷问安,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小心立在一边。
两个月来,周弘殷吃了星云大和尚给的丹药,又佐以其人教授的小呼吸吐纳之法,果然身体越发强健,有时候甚至可以夜御数女。
半个月前,后宫中一个曾经被幸过的宫女被诊出有了身孕,消息一出,天子龙心大悦,然则不知道是高兴过了头,还是其他原因,次日一早,周弘殷一觉不起,御医急急施了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把他给扎醒了。
自此之后,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似的,天子便时常一睡不醒。
御医看了不知多少次,都束手无策,那星云大和尚也时常过来,却说这是心生之魔,只要每日打坐,便能熬过去。
周弘殷深以为然,果然日日打坐,只不知为何,那“心魔”却愈盛,叫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说,平日里也更为喜怒无常,暴躁多疑起来。
周承佑挨过几次责罚,就不敢胡乱说话,此时站在一旁,也不敢细细问安,更不敢去找御医,只等着父亲吩咐。
周弘殷眯着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我听得人说那郭保吉想要修宣州圩田,你是怎么想的?”
他前一向本来已经打算重新临朝,只是忽然遇得心魔之事,只好暂缓,然则却时时把儿子叫来问及朝事,几乎样样都要亲自去管。
周承佑不敢隐瞒,忙把方才垂拱殿中的情况说了,最后道:“儿臣看了那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只觉得其言甚诚,其法也可行,然则按着都水监所言,那宣州一地却又不适宜修圩田……”
他话未落音,就被周弘殷打断道:“我问你怎的想,不是问郭保吉同都水监是怎的想!”
声音里头十分不耐。
周承佑只好道:“儿臣觉得此事牵扯甚广,不好轻易为之,不若先修两县圩田,待得明年……”
周弘殷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道:“做就是做,不做就是不做,区区一州圩田,也值当分个先后?”
怎的这么瞻前顾后!
如此性格,哪里适合做皇帝!
第200章 回折
周承佑低头不语。
纵然已经成为一国储君,可面对天子,他依旧不过是个臣下而已,眼下被其斥责,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
周弘殷看着儿子如此行状,越发不满,忍不住又斥道:“给你管个小事,也如此束手束脚,将来再有其余大事,又待如何!”
他骂到此处,心脏咚咚大跳,只觉得心血上涌,竟是有点头晕目眩起来。
自从吃了星云大和尚的药,周弘殷的身体就一日好过一日,月前开始,更是已经可以接连数日夜御宫女而不力竭。
周弘殷性情多疑,本非盲从之辈,也不是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被喂了虎狼之药,然则见得试药的小太监同鸡犬尽皆无事,自己又确确实实感觉身体与精神两者同天地交融为一体的感觉,仿佛呼吸、吐纳之间,真真正正成为“天之子”了一般。
加之星云大和尚从未对外宣称过能治病,更未自夸过自己的百岁寿元,只一味传道,把周弘殷做个寻常施主似的,教他如何打坐、参禅,甚至表现得视金银权势如粪土。
周弘殷屡次试探性地表示,要给他建新庙,弘大道,却全被那和尚拒绝了,还要说什么“佛在心而不在寺”。
星云大和尚越不传道,越不自夸,周弘殷就越相信他,日日吃药、打坐到如今,奇效无比,便由原本的三分信,转为了六分。
眼下感觉到不对,他扶着边上的床帐,等那一阵子晕眩过去之后,当先不是宣御医,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却是星云大和尚的名字。
只是儿子正在眼前,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眼明耳聪,又是个别有心思的,在自己病的这一年当中,也不顾江山社稷,只想着自吹仁孝,名声已是得了不少。
天家无父子,虽然是亲生子,可谁又知道此刻其人是个什么想法?
周弘殷的皇位是从兄长手中夺过来的,认真论起来,除却自己,他谁也不信,更何况不过是个儿子?
不过周承佑毕竟是太子,不是寻常臣子,一举一动关乎社稷,全被人盯着,却是不能随意处置。
咬牙忍过去这一波晕眩,好容易缓和了,周弘殷复才对着儿子驱撵道:“回你那宫中去,面壁思过,将此事想得清楚,写一份奏事来!”
他语气严厉,当中还停下来喘了两回,可周承佑头都不敢抬,纵然心中再多担忧同怀疑,还是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儿子一走,周弘殷一下子就瘫趴在了床上,亲自将帐幔放了下来,一打铃,隔着帐子对进殿的小黄门吩咐道:“去把星云大和尚召来!”
***
不过隔了一夜而已,次日一早,好几天没有露面的天子就重新站回了文德殿上。
周弘殷旧病复发的消息,前两日就已经在朝中私下传开,眼下见得这一位并无半点病体沉疴的样子,立在下头的臣子人人都心中惊疑不定,却是一个都没有表现出来。
大朝会毕,众人各自散去,两府重臣汇集于垂拱殿内,此时同平章事石启贤才出列把前两日宣州的事情说了,又道:“殿下嘱咐我等择日再议,只是那郭保吉接连往中书递折子,却不好全然置之不理……”
周弘殷不同于儿子周承佑,他政事纯熟得很,对于江南西路圩田自然心中有数,一听得石启贤如是说,半点都不犹豫,开口道:“都水监同工部都是什么看法?三司怎么说?”
都水监丞官品不够,并无机会留下来同两府议事,便由工部尚书上前帮着回禀道:“宣州古时便有圩田,只是那圩田数立数废,回回重建,不但劳民伤财,最后还要使得沿岸百姓人财两空,民间有言,‘圩水之所赴,皆有蛟龙伏其下,而岸善奔’,此言并非无稽之谈,蛟龙未必真有,可一旦新建一州圩田,难免会同从前一般引发洪涝,不但田废人伤,连堤坝都要被冲毁……”
又道:“此为都水监所虑,若问工部,今岁朝中兴建水事甚多,另有几处大差也等着办,若是问能否抽调人力去往宣州,实在难有可能——莫说水工,便是匠人也难多调出两个。”
眼下之意,我工部并不是有意阻挠,不过如果要我出力,想都不要想。
边上的三司使廖知信也趁机上前道:“陛下,眼下才到春事,朝中却是已经寅吃卯粮,眼见着又要平雅州乱,另有……”
廖知信滔滔不绝,不过几息的功夫,已经数出了朝中十来项要花大钱的地方,话里话外,同那工部尚书的意思是一个样的——要钱没有,找别人去!至于你问我要找哪个“别人”,我管你去死,反正别找我便是!
石启贤方才并不插话,等到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上得前去补道:“除此之外,数年前微臣父亲亡故,臣回乡守制,正巧路过那宣州,因顺流而下,还在荆山暂歇过一回,当时见得荒田之上,足有数百户人家在此处采茭为生,天光之下,菏泽之间,人头涌动,虽然称不上比肩继踵,却也人潮涌动……”
“门户数百,若以一户四人计算,总三百户,共计一千二百人,要是在此处建圩田,这上千人生计当要如何是好?江南田少人稠,一旦失了生计,哪里还有活命之法?”
他虽没有直说,可所举之例,却胜过千言万语。
农人有田,自然安分种田,农人有业,也努力为业,可一旦田、业俱无,为了生计,当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的。
所谓官逼民反,便是这个意思了。
周弘殷听得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实在也懒得听他们在此处打口水仗,当即便道:“中书拟文,将各部司所言抄而记之,发回与那郭保吉!”
言语之间,十分不耐。
在他看来,此事根本无需浪费时间讨论,若非提出来是郭保吉,甚至连回都不毕回——只是这一位才从边关被转官去了江南西路任监司官,虽然许久没有做出东西来,毕竟不能怠慢,否则给阵上的兵卒看了,不知会怎么闹腾。
听得天子吩咐,下头立时有人站得出来应了。
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又在朝中历练多年,中书门下再小的末流官都练得一手好文章,等到下朝之后,不过一日工夫,一篇四平八稳,把各部、各司所有想法集中起来,糅杂为一体的批复就写了出来,虽然细细数之,不过数百言,却把那宣州圩田批得一文不值。
此文出得来,各处看了,全都没有意见,发了言语回来,由中书牵头,大印一盖,不忙着往宣州发,却先送往了宫中。
周弘殷略略扫了一遍,随手拿朱笔批了,丢得回去,叫中书发回给郭保吉。
***
宫中这一处的回批前脚才送得出去,没两日,同平章事石启贤入宫奏事之后,却是如鲠在喉一般,一脸的有话要说,却又半晌没有言语。
对着这一个跟了自己多年的臣子,周弘殷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便问道:“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事?说罢!”
被周弘殷这般催促,石启贤这才拿定了主意,把袖子里头的奏章取了出来,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郭保吉自宣州有折送来中书……”
一面说,一面将那奏章递与边上的小黄门。
周弘殷失笑道:“这个郭保吉!做监司怎的能同打仗一般,这样着急!”
又道:“这回他又写了什么,值当石卿这般为难?”
他也没想太多,将那奏章自小黄门手上接了过来,本是打算掠一眼就过去,可看了个开头之后,却是不由自主“咦”了一声,把靠着后头椅子的背直了起来,眉眼也开始变得严肃,认认真真翻看起手中奏章来。
郭保吉不通文墨,虽然识字,却毫无文才可言,正因如此,围在其人身边的少有擅长文字之人,就算有,留不了多久就会受不了而自行请辞。
自己难辨好坏,门客里头又少有厉害的,这就造成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往往以把事情讲清楚为上——只要能讲清楚了,就算成功了。
郭保吉的情况,周弘殷自然也知道,拿到这一份奏章之前,他并未多想,可这一回一翻一看之间,却是越看越觉得奇怪,脸上的神色开始还是严肃,后头就慢慢变成了难看。
石启贤立在一旁,虽不怎的敢出声,可光凭用余光瞄看天子的表情变化,他已经几乎可以推测到这一位究竟是看到了那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的什么段落。
——无他,周弘殷的表情,同他自己看这一份折子时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先是不以为意,继而变成了认真,再转为不敢置信,最后则是吞吃了苍蝇似的。
石启贤犹记得自己看完郭保吉这一本折子之后,下意识还翻到最后看了一下签章,又忍不住翻到前边再去将那附着的图绘同数字重新核算了一遍,另又看了几个写得极好的华彩段落——如若不是实在打自己脸打得太疼,他当真想拿去给孙子摘抄诵读几遍。
这一份折子,实在太诡异了。
如果此时去一趟中书,把宗卷库中才放进去没两天的那一份送往宣州回折副本起出来,同郭保吉今次送来的放在一处,两相对比,就会发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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