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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作者:须弥普普
  这位一向小敏于行、拙于言的郭保吉,一夕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言辞敏捷,还会未卜先知,好似能事先猜到京中各司的人说的是什么似的,一一给了回复。
  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事,石启贤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了一个姓郭的蛔虫。
  针对都水监提及的圩田会致使堤坝崩塌之事,郭保吉的折子从古到今一一举例,阐明了塌方的原因,古时不可追溯,可近百年来,每次宣州大的堤坝损毁原因,在圩田边上发生的,全数列得清清楚楚,还绘了图案示例,建议在出水口外正前方加一道复堤。
  至于修造圩田会致使江水泛洪,导致采茭人无以为业,朝中另有安排,抽不出人力与金银去修造等等问题,全数都给出了解决方案。
  甚至还有不少回折里没有提到的问题,郭保吉居然都做了应对同解答。
  朝廷没钱?
  没关系,宣州自筹,甚至不会增加百姓赋税,一用各处公使库银钱,二用百姓自捐。
  朝廷没人?
  不要紧,由宣州自行征发民伕,另有荆湖南路冬日遭了灾,正好征用流民以工代赈。
  采茭生计受损?
  不碍事,正好叫他们先来帮着修圩田,修好之后,按出力同人丁分田亩,不是无恒产者无恒心?正好了,得了田,以后好好种地,总比只能看天采茭好吧?有了田地,把人都绑死了,你还怕他们反?
  一项项,一桩桩,该清楚的地方解释得清楚,而涉及圩田、堤坝涉及的图绘处,却又画得十分清晰却复杂。
  石启贤头一回看到的时候,甚至花了一点功夫细细去琢磨,才看得明白了。
  这份折子看下来,他当时心中就生出了一个笃定的念头——这郭保吉从哪里得来了一个好谋主?又去哪里得来了这样一个精通水事的老水官?
  更重要的是,他去哪里寻来了这样一个好捉刀!
  不少段落,他读来诵去,虽是一眼能看出笔法同其人背后目的,却是忍不住被其文字勾着走:修了圩田,能新得田多少,新得商税多少,能补内库多少,能得桑、麻之属多少,增人口多少——郭保吉情愿以官身性命做保,如若不能,将提项上人头来见。
  前有数据、示例、图绘,后有文字层层递进,句句渲染,尤其到得最后,以郭保吉口吻做保的那一句,添得恰到好处,简直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般文采,如此叙述,为甚不去考进士?!
  幕僚有什么好做的??
  实在要做,郭保吉的幕僚有什么好做的?至少也要做自己这个同平章事的幕僚官嘛!
 
 
第201章 多多少少
  这样一份奏章,石启贤都看得不甚高兴,周弘殷心小疑多,又好面子,自然就更难受了。
  如果按着郭保吉折子中所叙述的,修造圩田能得诸多好处,虽也有些弊端,却完全值得好好操作一番。
  可对于周弘殷而言,他既不是水工出身,也不曾督办过水利之事,折子里的图绘同方案虽然写得十分清楚,其中道理到底是对是错,是否适用,犹未可知。
  再一说,自己前脚才否了郭保吉的陈情,后脚这一边就改了口,这个皇帝,也做得太过丢脸了罢?
  然则他一向要脸,又自觉乃是圣明之君,从前在处置大臣上吃过几次亏,时时给朝野拿出来私下议论刻薄寡恩之后,心中再如何恼火,明面上也要装个相了。
  周弘殷把郭保吉递上来的折子扔到一边,对那石启贤问道:“都水监看了不曾?那一处怎么说?”
  石启贤回道:“说是道理虽然没甚错处,不过当真修造起来,总会遇得这样那样的问题,况且一旦碰上洪汛,谁人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
  这话中意思,显然不好明说,却是暗暗露出了几分怯意,表明先前断言下得太绝对,眼下只好努力往回找补。
  周弘殷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水监没话说,郭保吉又不要朝廷出钱,也不用朝廷出人,甚至还愿意以身作保,宛如一颗滑不溜丢的沾油嗣子,叫他无从下手。
  事情已经准备到这个份上,再不肯答应,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周弘殷只好道:“叫都水监再详细推算一番,圩田关乎国计民生,不可轻举妄动……”
  石启贤面上不语,心中则是哂笑。
  世人皆知这一位天子最好脸,看来今次是抹不过面子,又不肯一口否了,才叫都水监去做恶人。
  一个圩田而已,不想给郭保吉修,明说就是,偏偏又要做出开明君主的样子,何苦来着?
  然则那郭保吉又不用朝廷出银子,也不要银钱,其实只要中书盖个印同意而已,与石启贤并无什么干碍,他也懒得多管闲事,只恭敬领了命,退出宫去。
  ***
  石启贤一走,周弘殷的脸就跌了下来。
  郭家世代守边关不说,还常领兵四处平叛,数十年下来,在西北根深蒂固,已是尾大不掉。
  然则这一族毕竟不同寻常世家,例如裴家、冯家,纵然或是已然绵延数百载,或是曾经权倾一时,可毕竟不过文臣而已,想动就动,虽然会有些许反抗之声,只要略耐一耐,便不妨事了。
  郭家手握兵权,在军中甚有威望,一旦伸手去触,就会像打翻了马蜂窝似的。
  周弘殷当日令郭保吉由武转文,已是思虑再三,步步铺垫才有的结果,选的是郭家中继一辈中最有能力的一支,却又不至于撼动仍是枢密使的郭骏,打的便是斩其羽翼,却又不至于动其根基,最后迫得这一家狗急跳墙的意思。
  郭保吉到得江南西路之后,果然水土不服,在这一年多里头安安静静的。
  只要如此保持下去,等养废了他,再循序渐进,去整顿郭家其余枝脉,就能把这一族给收拾了。
  周弘殷算得很仔细,也知道凭着郭保吉此人往日行事,并不会安于尸位素餐,是以听说他想要修宣州圩田的时候,并不觉得多意外——如此人才,若是会耽于沉寂才是怪事。
  可眼下见得监司递来的折子,周弘殷却难免有些心惊起来。
  自古宣州就有圩田,几废几立,出事的时候多,安然的时候少,如果只是正常修一修,却是不怕,可现下修的办法太过靠谱,图绘、章程、道理俱通,压根不像是临时起意,倒似准备了不知多久,厚积薄发,滴水石穿,今次打算一举成型一般。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多,哪里来的如此能耐?
  如果圩田修好了,他又顺着杆子往上爬,做出几样大功劳,不仅会叫周弘殷原本的盘算落空,还会转而助力郭姓本家。
  届时此人又有武勋,又得州县功绩,将来还有郭骏在后头托着,俨然郭家领头人,更难打压!
  倒像是自己原本的算计,还成全了他一般!
  从前也不见这郭保吉有如此能耐啊!
  此人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却也只是将才而已,领兵打仗不在话下,可要论及治理一方,全不是一条道上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弘殷并非出身即为帝,他长于市井之间,很是明白“修圩田”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真正落到实处,要做多少事情,又会牵扯多少方方面面。
  譬如今次郭保吉想要修的圩田位于三县交界,其中涉及本地豪强、百姓、宗族产业,光是整合地界,叫人全数同意让出地来修田,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另有民伕征调、材料采买、修造分包、后续分产等等,全是又琐碎,又难处置,可一旦遇得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圩田修不下去的理由。
  为甚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多圩田,可那圩田绝大多数都是当地大族大姓的私田,每年旱时因为抢夺水源,各家、各宗族打起来的事情层出不穷。
  周弘殷任过京都府尹,京城几无圩田,却也曾经因为这些抢水夺田之事弄得头疼不已,甫一接触时,几乎花了三两年功夫,熟悉之后才慢慢上手——这还是建立在他长在京城十多年,上下皆熟,助力甚多的情况下。
  郭保吉才去江南西路一年,却敢于夸下以身做保的海口,这还不说,又能做下如此详尽的计划,实在太过离奇了。
  难道是郭家手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势力?或是还藏有厉害的后招?
  不怕狗咬人,只怕那狗摇身一变,转成了野狼,自己却全然不知。
  隔得太远,毕竟看不到那一处发生了什么,周弘殷想了想,实在放不下心,便召来一个黄门,吩咐了几句,叫其领差去一趟宣州,看看这一个郭保吉究竟是否有秘密。
  把人发遣走了,周弘殷这才松了口气,然则气还没喘几口,就觉得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他长而慢地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伸出手去拉了铃,等人进来了,哑着嗓子道:“去请星云大和尚过来……”
  周弘殷话未落音,正说到那一个“来”字,忽见得对面那正要领旨谢恩的小黄门面上露出惊恐之色,张大了嘴巴,仿佛见得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他还要教训,只是脑子里才有了这一个意识,就蓦地转不动了,先是胸口,后是嗓子眼分别一紧,硬生生把那话卡在了喉咙里,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往后头倒去。
  那小黄门又惊又怕,也不敢上前,却是连滚带爬往外头扒拉,嘴里喊了好几声,全是气音,好半晌才终于把嗓子打开了,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陛下他……”
  ***
  京城里头发生的事情,沈念禾自然半点不知。
  宣县的圩田已然修好,堤坝也圆满落成,后续虽然没有修造的事情,却又生出一堆的麻烦等着收拾,其中最要紧就是新田如何分派的问题。
  裴继安眼下奔波与州县之中,前一阵子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帮着郭保吉给朝中递折子上头。
  饶是他几乎不说人是非,回来时面对郑氏的抱怨,还是难免露出了几分无奈之色。
  “偌大一个监司,大把官员,那郭官人又是监司官,莫说下头属官数以十计,从前养的那些幕僚、谋士,难道一个都派不上用场?可着使唤你!叫不叫人休息了!”
  对侄儿的新差事,郑氏不仅怨声载道,还十分不解。
  裴继安就只好同她解释道:“此事从头到尾都做下来的只我一个,旁人也不甚清楚,自然难以着手,少不得多忙这一阵子,等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他这般回复不过是敷衍而已,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实在看不下去郭保吉手下那等幕僚清客写的折子了。
  如果给他们想一出是一出,胡乱诌得出来,复又递上去,多半这宣州圩田就真的做不成了。
  其余事情裴继安可以不理会,可三县圩田毕竟是父亲多年执念,子承父志,裴继安并不想当中出什么插曲。
  郑氏听得侄儿这般说,却是撇嘴道:“你的事情,我说了也不算,自你自己去就去了,怎的还带着你沈妹妹一同去,她一个小姑娘家,心又软得很,做起事情也不晓得要好处,你倒是干脆,也不管她辛不辛苦,带着就走,哪有十二三的小姑娘整日拿着笔写来算去的?我给她做的好衣裳都没机会多穿,回回要给她试都说要出门,不好太过惹眼!”
  裴继安却是不去管其他的,开口便问道:“念禾的衣裳做出来了?”
  郑氏没好气地应道:“做出来又怎的?也没机会穿!”
  又喋喋道:“毕竟是河边的小屋子,你同处耘去也就罢了,怎的我听你沈妹妹话中的意思,处耘倒是不去,她却要跟着去?”
  裴继安此时心中却是有点发起虚来。
  他又惦记着沈念禾的新衣衫,想要看她穿一穿;又觉得河堤边上新建的小公厅里头多是男子,虽然自己设法把那赵、李两个女账房重新借了过来,毕竟不太中用,如果穿得太过好看,怕是又要招来不知什么坏人。
  那沈妹妹这一向越长越好,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又因她算学出挑,人也亲和,品、貌、举止,无一不是等闲难遇的,小公厅里头上上下下,尽皆佩服,只是碍于男女之别,又因自己交代过,那两个女账房帮忙看得死,才叫外头人不敢多来觊觎。
  可若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叫她去跟着看河堤,裴继安却又更放不下心。
  ——圩田一修少说也要一个多月,自己七八天都未必能回一趟家,若是期间那沈轻云的消息传出来了,他又不在边上,难道要看这沈妹妹一个人独自舔舐伤口?
  这叫他如何放心?又如何忍心?
  况且人离得一远,感情就淡,如若期间发生什么事情,忽然出得什么新人把这沈妹妹骗了去,那他去哪里再寻一个出来?
  倒不如带在身边。
  索性理由是现成的,只要自己提得出来,她从来不会拒绝。
  裴继安心中矛盾得很。
  他有些摸不准自己心思,可在摸清楚之前,却是半点不肯把手放松了,只想先将人霸在身边再说。
  然而见得沈念禾对自己毫不设防的样子,他的心思又复杂极了。
  一方面,裴继安乐得见到这沈妹妹全然信赖自己,最好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左右他不会叫她吃亏的,事事总会帮着着想。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腌臜极了,也不问对方所思所想,就代她做了决定,也不管对方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意思,就强行把其人其余出路全数斩断。
  而这样的恶劣的行径,这沈妹妹,居然毫无所觉!
  如果换一个人来,用的是同样的法子,她岂不是当即就要受骗上当,无知无觉地上了贼船?!
  如此邪恶心思、龌龊手段,她怎能一点防备都没有??
  裴继安越想心中越憋火,见得沈念禾的时候,难免就带出了两分,嘱咐她的话里头都多了几分严厉。
  “但凡是男子,难免就会生出坏心思,你今次随我去跟那三县圩田之事,虽然是在河岸边上的小公厅里头,却也要多做防备……”
  沈念禾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道:“三哥不是才同我说已是把那李账房同赵账房都寻了回来吗?有她们两个陪着,我哪里会遇得什么事,况且这一回小公厅当中多是我识得的旧人……”
  “旧人也未必好到哪里去!”裴继安肃声打断道,“若是新人也许还要多想一想,可遇得旧人,却都是知道你脾气的,一旦起了坏心思……”
  说得好似个个男人都别有企图,沈念禾稍微不留意,就要羊入虎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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