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向北一大早爬起来,才出得门,半点没有准备,就见得门外两匹高头大马,最为神骏的那一匹上头高高坐着一人,正满脸不耐烦地瞪着自己,道:“你一个办差的,都辰时了,还不出门!”
而原本一直跟着自己的伴当则是一个两个低眉顺眼牵着马跟在后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使劲冲他使眼色。
郭向北揉了揉眼睛,愣道:“姐,你在此处作甚?”
郭东娘道:“废话怎的这么多,我跟你去荆山下头看看堤坝同圩田,就当是长见识了——怎么,你不肯?”
郭向北向长兄求救,想要回州学读书,最后没求成,前一夜都没睡好,本来就头昏脑涨的,此时只当自己在做梦,好悬脑子还能动,忍不住问道:“姐,你要去看那荆山圩田同堤坝,同爹说了没说?爹他给不给的?”
郭东娘冷哼一声,道:“我要出门,爹甚时不给过,我又不是你,见天闯祸的!”
这话道倒也不是胡说,郭保吉对女儿十分放任,从来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倒是管束两个儿子严格些。
郭向北一言不合,又被教训了一顿,一时也有些发蔫,有心不想让她跟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更不敢让叫人去问郭保吉,只好磨磨蹭蹭地上了马。
郭东娘把马鞭往半空中一抽,打了个鞭花,催促道:“磨磨唧唧的,你再耽搁,我就不等你了!”
郭向北只好唉声叹气往前跑。
郭东娘连着跟着弟弟连着去了好几日,先到小公厅点卯,转而去下周村镇征召民伕。
她比郭向北多个心眼,脑子也活,很快就看出来那裴继安已经算照顾郭家人,给的都是些虽然远,却十分整齐的事情,安排的地方也大多在清池县左近,显然是考虑到郭安南在当地做官已经做了小半年,多多少少有些熟人,能带一带亲弟弟。
郭向北当着裴继安的面不敢说什么,私底下却是怨声载道,免不得偷工减料办差,然则只做了一回,就被揪了出来。
裴继安也不说什么,还十分和气地温言问他道:“是不是不惯做这征召民伕之事?索性用不得几日,便也快告一段落,不如我同郭监司说一声,给你换个差遣?”
一抬得郭保吉出来,郭东娘只眼看着前几日还在家里嚷着一定要换差遣,再不肯去管什么征召民伕的弟弟一下子孬得同只鹌鹑一般,嘴里哼哼唧唧认错,缩头缩尾起来。
虽然知道这弟弟不管不行,可见裴继安一个外人,轻轻巧巧就把他吃得死死的,郭东娘还是失望极了。
但凡他此时口中硬气一回,至少也不负将门出身的底气,怎的如此窝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郭向北人已经几乎长成,样子也早定了性,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
郭东娘看不过眼,却晓得这话不能同父亲和长兄说。
她做姐姐的对弟弟失望不要紧,可要是父亲也对弟弟失望了,说不得本来打算的荐官之事就要后推。
家里有廖容娘这个继母在,父亲又年富力强,未必不能再得子嗣,无论是兄长也好,弟弟也罢,早一日能出得外头,另开门户,成家立业,自然就早一日好。
至于长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功夫看顾郭向北。
郭东娘想得清楚,自这日起,就时时跟在幺弟后头,虽不能出多少主意,却能盯着他做事,遇得他那脑子转歪时也能设法正一正回来。
***
郭向北虽然也接了那征召民伕的差遣,实际上不过帮着打打下手而已,要紧的事情裴继安也不敢给这人去管,是以他这一处做得再怎么敷衍,却也不会耽搁进度。
七八日后,各地民伕征调完毕,一万四千余人的花名册同人头数一齐摆上了监司当中公厅的案头。
郭保吉当初派下这一桩事情,嘴巴上说得响,也规定了时限,可那期限紧张得很,一是为了给裴继安一个下马威,叫他将来做不到,回来同自己请罪,届时正好拿捏一翻,借个由头将此人驯服;二是对外头人表示自己对这新修圩田之事的重视,也更好说明事情要紧,杀鸡儆猴,叫下边晓得不要敷衍。
他本来算着一石二鸟,甚至连到得时限之后,那裴继安前来请求宽限几日,而自己如何铁面无私,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责罚,先罚俸、再罚人,做一副铁面无私状的应对都想好了,腹稿都已经打了两三版。
等此事过去,私下再同对方温言安抚,又说明自己心中其实有数,知道他诸多辛苦,并不会叫他白费心力云云。
如此一番下来,恩威并施,不但裴继安收拢了,其余外头人也威慑了,实在再好不过。
只是谁又料得到,自己的戏台子搭了这样久,连帖子都全散出去了,临到时候,裴继安这个唱戏的居然不肯上台!
郭保吉翻着桌上的人头册,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从前就听过裴继安此人名声,也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有才的,也多得精妙之举,原本的各地互换赋税、徭役也好,公使库也罢,拿得出去,俱是十分厉害的大功劳,送几个知县转京官绰绰有余。
可是这些事情毕竟早已过去,或是距离郭保吉远得很,或是其中虽然多有奇思,可道理说穿了,也不过如此了,直到如今,见得这两份东西摆在自己面前,郭保吉犹有些不敢置信。
“八县人力,俱是在此了?”纵然名册已经在手中,略略翻看一回,就能看得清楚,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裴继安立在下首,应声道:“宣县、宁国、南陵、当涂、芜湖、繁昌、广德、建平,民伕共计一万四千六百一十二人,将分五批分别于五处轮差,人员俱以清点知悉完毕,名字全数在此。”
他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桌案上摆的厚厚文卷不值一提一般。
听得裴继安的口气,又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样子,郭保吉硬生生把自己想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脑子里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其实在七天里召齐一万四千余人,并没有那样难?
然而这念头才冒得出来,几乎立时就被他自己否认了。
怎么可能!
一万四千余人,七天,还是来自八县里头的民伕——莫说这些分得这样散落就是大军开拔时后头跟着的役夫,哪怕就地招募,都要花个小半个月来凑齐,哪有这样容易!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胆敢拿来吹嘘。
郭保吉低头翻看手中名册,翻来翻去翻了半晌,其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心中只一个念头——若是当年还在军中时,能有这样一个人了帮着征召民伕就好了!
他沉默了半晌,等到好容易整理好情绪,复才抬起头,道:“继安辛苦了,原还以为要多给你预备一两日,却不想征召得这样快。”
裴继安道:“监司特地叮嘱过,继安也晓得此事着急,是以不敢怠慢,幸而也有向北在此处搭手,帮了不少忙……”
哪怕知道这是在说场面话,郭保吉还是听得心中熨帖极了。
这话给足了他面子,一来说明因为是他亲自分派,所以铆足了劲也做出来了,二来是不夸他这个做上峰的运筹帷幄,转而夸他儿子有能干。
儿子都如此,那老子呢?况且还是老子把儿子派过去的。
不过听到此处,郭保吉倒是起了一个心思。
郭向北这个儿子有几斤几两,做爹的哪里会不知道?
郭保吉从前把他安排下去跟着裴继安,虽然也是想叫儿子好好学一点做事,不过更多的却是暗示裴继安分一点功劳出来,是以虽然听得说了幺子被打发出去四处征召民伕,他也没怎么管。
眼下见得裴继安如此本事,他便道:“正要同你说,老二也没做过什么事,给他分派旁的,怕是要惹出麻烦来,既是人已经征召完了,之后就叫他跟着你便是。”
三言两语,就把儿子整个吊在了裴继安身上,变为分功劳放到了其次,最要紧是学东西。
第205章 窥视
郭保吉已经发了话,裴继安再来推拒,就不太妥当了。
他毫无为难之色,只笑道:“我这一处事情杂碎得很,怕是不如跟着其他人,不过若是监司看得上眼,继安绝无二话。”
郭保吉哈哈大笑,还特地叮嘱道:“你只管当寻常手下使唤,不用特地照顾他!”
嘴上虽然这样说,等到裴继安走了,他还是把从前自己安排去过去盯着的幕僚叫了过来。
那幕僚名唤蒋丰,原是去陪看进度的,只是因才投来没多久,郭保吉对此人印象不深,只记得他还算踏实,又曾在某地知县手下做过幕僚,跟过修造堤坝的事情,便将他派了过去。
这人先前倒还挺积极地来回话,最近却不怎么见人影了。
郭保吉忙着和朝廷打嘴仗,又兼监司当中也公务繁忙,蒋丰自己不往前凑,他一时也就想不起来了。
这一回却同从前不同,原本都是一叫就到,今次居然过了两日,人才回得来。
隔了大半个月,再见得人,郭保吉一时都有些认不出来,只觉得对方又黑又瘦,恍惚记得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而那蒋丰却并不自知,立在桌前,只待郭保吉问了一句,就滔滔不绝,将自己这一向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几乎把那裴继安捧上了天。
蒋丰若是通晓人情世故的,便不至于投来郭保吉手下半年多,也得不到什么出头的机会了。
他也不管自己在恩主面前夸一个外人会是什么结果,只顾着先说着大半月亲历,又说圩田进度,最后说裴继安。
郭保吉听了一阵,问道:“按你所见,今次征召并水利图绘之事进展顺利,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蒋丰连忙点头道:“正是!监司,咱们今次遇得那裴继安,实在运气甚好,宣州辖下要被征召民伕的县镇足有八个,其中还不少宗族杂居之地,人人都不愿来服役,期间不知遇得多少问题,却不想裴继安全数提早料到,给下头办差的人手下一一分派了一份征召手册,叫众人熟记,遇得问题,便照着办,实在不行,再层层往上通传,小的本以为一万四千余名民伕,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召齐,却不想到得他手上,只要七日就够了!”
夸完征召民伕,又夸裴继安于水利上头的造诣,道:“……实在厉害,原本听得人说他精通此道,我还将信将疑想,直到跟着人跑了这一向,才发现‘精通’二字并非虚言,此人半点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少年郎,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寻常,也不知自小得过多少熏陶,裴家能鼎盛十世,事出有因!”
最后还不忘带着把沈念禾也夸上了,道:“不愧是冯家后人,当真算学无双,也亏那裴继安敢用,把下头几十个吏员、学生管得服服帖帖的,要什么数就给什么数,照着她手里头出来的数量做,从未出过问题!”
凭他这般吹捧,若是从前也能有如此情真意切,怕是光靠拍马屁,就能出一回头了。
郭保吉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又问了些问题,就把他打发走。
这蒋丰出得门,却是不同从前,这一次连头都不回,匆匆又往外头走了。
旁边就有其他幕僚看得清楚,跑来郭保吉面前挑拨道:“监司,我看这蒋丰是得了那裴继安的好处,正同他两相帮扶,要在监司你面前互相夸荐以图利,听闻他这一向去得荆山脚下,已是大半个月了,此番还是第一次回城,多半已经被人收买,说话未必还可信,如若监司不嫌弃,不妨叫小的也跟着去瞧一眼……”
先前郭保吉遣人去盯看裴继安的时候,圩田修造之事未定,众人只以为这不过说说而已,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差,是以个个躲着,此时见得役夫都已经征召完毕,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一位监司官是动了真格,忙又急忙跳了出来。
郭保吉不置可否,将幕僚打发走了,又寻了外头人来问道:“那蒋丰这般着急,跑到哪里去了?”
门房应道:“听闻是要去看圩田那一处的小公厅。”
又道:“听闻那蒋先生在荆山下头的小公厅领了差事,管着宗卷同文书往来,须臾不好离开,今次过来还是两马同行,刚刚飞也似的走了。”
此时马匹难得,常有人怕在途中被耽搁,一人同时带两匹甚至三匹马换着骑,用以保证速度。
荆山脚下距离宣州城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那蒋丰还要两马换骑,可见当真是着急赶路。
此人原本在自己手下不过是个帮闲,此时去了在那小公厅里,就变得这么重要了吗?
郭保吉本来只是问一问那裴继安平日里行事,看看适不适合把郭向北交过去,此时见得那蒋丰转变,倒是自己来了兴致,正好多日不曾去得小公厅探看,索性趁着眼下事情不多,也不张扬,召来几个伴当,径直也往那荆山脚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乃是突然出行,也没有举旗的旗,又不曾叫人去通传,荆山脚下自然一个人也不知。
***
沈念禾这一阵子总觉得有些奇怪。
自来了小公厅,她不是跟着赵账房,就是跟着李账房同出同入,如若两个账房不在,多半也或有裴继安,或有谢处耘跟在一旁,极少落单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一旦偶尔一个人独行,她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然而等到仔细去找看,却又不是寻常路过的吏员在互相说话,就是外头运送东西的生人在卸货,并没有人盯着自己不放。
她本来以为这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次数过多,总会心中发毛。
这日一早,沈念禾去得裴继安公厅当中送等待签押的文书,转身正要出门,那一股被窥探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
她不好同裴继安说,正巧低头见得桌面上不知为何,竟是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便不动声色地将那铜镜拿了起来,举在面前,做一副揽镜自照的模样。
第206章 偶遇
公厅里头门窗大开,阳光映照进来,那铜镜磨得十分光亮,正正对着背后的窗台。
窗外远处,约莫五六丈外有一棵榕树,此刻有人扶树而立,仿佛正在歇脚,眼睛却往公厅的方向探看。
那人穿着粗布衣衫,乍一看上去,就是个寻常送货的小工。
公厅挨着库房,平时总有人出出入入,其中大半都是生面孔,如果放在从前,沈念禾并不会留意,可她最近早生了疑心,见到那人陌生的一张脸,登时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库房都没有到开的点,此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如果说休息,再往里头走几步,屋檐下就有可以坐着的回廊,也有阶梯,而春日清晨还有几分寒凉,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风一吹,那树叶就哗啦啦往下滴水,水中还夹杂着几片老叶,滴得那人身上的衣衫都尽是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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