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兼他的脸黑而粗糙,五官虽然不丑,凑在一处却挺随意的,眼下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另一个男子对自己图谋不轨,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郭东娘更是没眼看。
她不敢去瞧父亲郭保吉的脸。
弟弟丢了这样大的人,打架也没打赢的模样,此时还嚷嚷得如此大声,好似生怕外头人不知道是郭家儿子被人意图不轨一般。
被押上来的那一个先前已经被警告过,此时一听得谢处耘质疑,又间郭向北帮着自己说话,立时就跟道:“是他,他管着物料采买,最近常同我们抱怨,说这库房管得死,什么都要一项一项核验,许多东西都入不得库,是以才要想了办法来改账……”
这话一出,不单谢处耘面上没了轻松之色,便是郭保吉也再不能等闲视之,当即发话道:“先押下去,好好审!”
***
审人、问话乃是裴继安带着人做的,进行得可以说十分顺利,也可以说极为不顺利。
说顺利,是因为跟着谢图一齐来的共有十余人,虽然大多在外头卸货,只有零星两三个在望风,可几乎全部一问就招,半点没有抗拒。
而说不顺利,则是因为那谢图此时酒气熏天,虽然问什么就答什么,可毕竟不能作为证供。
不过鉴于众人口供虽然有些出入,可大概都是一个意思,是以除非他清醒之后,能有什么巧妙的证据自证,否则多半逃不掉了。
按着这些人说的,那谢图正负责采买之事,因买了不少东西,却被谢处耘用“不合规制”、“粗制滥造”等等理由,不肯接收,十分恼火。
又因眼下时间甚是紧张,一来想要再找其他人买够这许多材料,几无可能,二是他早已同那些个商人说好,也得了人的好处,还从中吃拿卡要,不知得了多少去,也不肯再吐出来,是以就想了个法子,欲要偷溜进得库房,寻个机会,改了那出入账册。
谢图的父亲谢善乃是宣县当中的老押司,人头熟,交际也广,曾经有两个旧识正在此处做账,只要出面说一声,再好好运作一番,就能设法把外头的账册照着也改了。
届时东西其实没有入库,账目上却是已经入库的样子,实帐虚库,一文钱也不用花,就能将事情给应付过去。
而除此之外,那谢图因看上了小公厅里头一个姑娘家,姓沈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没能成,便想要趁着今次机会,即便做不得生米煮成熟饭,也要同对方亲近亲近,如此一来二去,总能得手的那一回。
如若两人有了好事,只要被人瞧见,就算不成,最后也只能成了。
不过那沈姑娘平日里极少单独出来,身边常有人跟着,谢图便特地寻了人过来盯着她的日常作息,正巧头夜他才与宣州城中商贾喝了半夜酒,总算说好了要来一批砖木,用于做个由头进库房。
按着小公厅库房的规矩,一旦有材料要入库,全程至少会有三个人在边上盯着,实在找不到机会改账。
为此,那谢图还想了一个法子,收买监司郭保吉幕僚,从对方手中讨了帐帖子过来,伪作那一位“郭监司”的名义,挑一个谢处耘同其余管库全不在库房里头的机会送砖石过去。
本来谢图想得挺好,自己外头的手下拿了郭保吉的帖子卸下砖木,自己则是设法偷溜进库房,将那些个库存全数改好,再重新出得外头,做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只是事情偏生就有这么巧。
他早间遇得安排去盯着那一位沈姑娘的手下,对方惯例说了说作息、行事等等,却是顺口提了一句,说那沈姑娘此时正在库房里头,身着青色褙子,头上簪着木簪云云。
等到谢图顺利进了库房,却没料到里头黑得很,虽是随身带了火折子,却不敢随意用,正抹黑乱走,忽然听得前头有人声,循声而去,远远见得有人提了灯笼,火光映照下,果然有个身着青色褙子的女子边走边说话,语气十分温柔,说些什么“心中有你”“你是自己人”的。
谢图头夜喝了许多酒,听得那声音,就有些按捺不住,见得那青色褙子,更是确信无误,当即尾随上前,将那“沈姑娘”一把扑了,欲要好生同对方交流一回感情。
只是他人是抱上了,感情也交流好了,却不知道此“褙子”非彼“褙子”,此“姑娘”也非彼沈姑娘,哪怕仗着有酒,并不怎么觉得痛,更是生出一股蛮力,却也被打得屁滚尿流。
此事审问到最后,裴继安却不敢再深究,而是去寻了郭保吉,把事情同他说了,先请了一回罪,道:“因我这一处管制不当,才叫库房里头出了这样的事。”
郭保吉听得来龙去脉,不忙先追责,却是当即把眉头一皱,道:“那谢图手中怎的会有我的名帖同手书?哪里来的?”
这个中细节,裴继安没有详细交代,被郭保吉如此一问,便把那名帖取了出来,又报了一个名字。
郭保吉听得脸上难看极了。
裴继安说的那一个人,正正是他手下幕僚,并且还不是寻常幕僚,而是凤翔、雅州一路跟得过来的老人。
正因是老人,他一向信得过,是以许多事情并不多疑,全数交代给对方去安排。
谁知他满腔信任,竟是被人如此辜负!
郭保吉先还不愿意相信,见得那手书同名帖,果然是真的,并非作伪,等回去之后,又叫了那幕僚来细问,对方先还抵赖,后头只好承认,说他得了旁人的奉承,偶尔会把主家的名帖同手书拿出去做人情,或是倒卖。
如此行径,又怎么能忍?
郭保吉一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寻个法子,将此人责罚一番,远远赶得走了不说,还将原本手下的幕僚、清客、谋士全数整顿了一番,整顿之后,果然发现许多问题,不过到得最后,却把那蒋丰显了出来。
此是后话。
再说此处郭保吉听得裴继安说幕僚,又听到那账目之事,却是越发烦躁。
此处堤坝、虽然是裴继安一力主持,实际上做事的是他,可毕竟如此大的一个工程,他不过是一个县中小吏而已,无论资质还是官品,俱是不足以任命。
为此,郭保吉就特地寻了个自己用惯的下官过去挑梁子。
裴继安会做人得很,虽然举荐了谢图、谢处耘二人,一人管采买,一人管库房,却又提议郭保吉的手下去管账目、总采买同物料,自己并不参与其中,如此一来,此时就把他自己干净显了出来。
——谢处耘虽是管着库房,也时时去同裴继安汇报,可他实际的上峰乃是另一人。
——谢图虽是裴继安举荐的,可举荐之时他就说明此人不堪大用,一面用,一面也要小心地方,看得仔细些。
更重要的是,那谢图的上峰也是郭保吉的亲信。
绕来绕去,追究起其中责任来,全跑到了郭保吉身上。
琢磨清楚了里头的道理,郭保吉哪里还好教训裴继安,只觉得那谢图实在是个刺头,棘手得很。
他越想越气,等到见得谢图的供词,其中多有狡辩之言,更是生气,也不用再审,先用“伪造名帖手书”、“擅闯库房”的罪名,赏下去了三十大板,先把谢图打了个人事不省。
第209章 远近亲疏
谢图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下半截身子钻心的疼,从腰到大腿,似乎被人用细针可着同一个地方用力狠扎一般,叫他连动弹都不能。
他听到耳边有人惊喜叫道:“醒了!大夫,他醒了!”
过了一会,有人挨了过来,掀起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又去探他的大腿。
虽然尚在迷糊之间,谢图却已经有些惶恐起来,等到那人一开始使力,他便忍不住痛嚎出声,啊啊乱叫,叫了两下,一个没忍住,痛得又晕了过去。
他人已昏迷,自然不知道那老大夫最终还是抬起了自己的腿,见得那腿间物什,对着边上的谢母摇头道:“已是不中用了。”
谢母险些晕厥过去,好险提着一口气问道:“怎的会?秦大夫,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秦大夫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碰伤,也不是折到,而是直接照着打的……”
谢母皱眉道:“秦大夫,我们家老爷虽然不在,你却不能糊弄我!小图虽然挨了打,可只打的后头,况且后头都好好的,前头更是连伤都没有,怎么回不中用了……”
秦大夫最怕听得这样的话。
谢家乃是宣县的地头蛇,一旦盯着他找麻烦,实在没法甩开,他犹豫了一下,见得不远处的桌上摆了一盘子冻橘,便取了一个过来,拿了脚下药篓里的药杵,照着那橘子用力锤了几下。
谢母平日里打丫头来手都不抖,此时却是半点不敢看,忙把头转去了一边。
那秦大夫又取了小刀来,将冻橘切开,登时汁水横流,一眼就能看见被药杵用力击打的地方表皮虽是仍然完好,里头早已融烂。
他道:“贵府公子根子看着是好的,里头却同这橙子一般,早已不中用了——押司也是衙门中人,这是怎的回事,必定比老夫更为清楚。”
因担心对方纠缠不放,他还是开了两副方子,递与谢母。
谢母拿着方子,心中尚怀希冀,问道:“是一副内服,一副外敷吗?”
秦大夫摇头道:“上头那一副是给公子的,下头那一副却是夫人的……”
他一面说,已是一面站起身来,道:“夫人务必以调养身体为上,莫要伤了身。”
语毕,急急又交代了几句,连一刻都不肯多留,匆匆告辞了。
秦大夫前脚才走,谢善后脚就回来了。
谢母见得丈夫,犹如得了主心骨一般,连忙围了上去,责道:“你怎的此事才来!儿子……儿子他……”
谢善路上已是听得人把来龙去脉都说了,此时也是面色凝重,见得妻子垂泪不已,也不忙先安慰,当先就问道:“那逆子何在?伤得如何?”
他脑子清楚得很。
这一回全是儿子惹出来的祸事,当日自己厚着一张老脸去找裴继安的时候,回来还特地交代过,当时还应得好好的,谁知去得地方,也不想想主持此事的乃是郭保吉,还当人人同彭莽那病猫一般,敢如此乱来!
须知那郭保吉行伍出身,心狠手辣,哪里是轻易能得罪的!
听闻这逆子居然还同那郭监司的次子打了一架!
事情闹成这样,郭保吉在这江南西路一天,不但儿子再难有出头之日,便是自己这个做爹的,少不得也要被牵连几分。
如果不是谢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而自己不过是个小押司,连直接去那郭保吉面前赔罪的面子都够不上,谢善甚至想把这个不长进东西押去宣州城里头一路跪到郭府门口。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叫那郭监司晓得谢家不是有意为之,便能有一线生机。
不过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幸好那郭保吉最多再留个一年两年,等人走了,总能喘过气来。
谢善来时这一路,已是把怎么叫儿子先回家休养,将来再给他安排一个什么差遣都想好了。
只是耽搁了这两三年,又有不太好的名声,将来欲要再进一步,就没能那么容易了。
谢母脸上全是泪,哭着把儿子的情况同丈夫说了,又把那两副开的药方取了过来,最后哭道:“若是图儿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谢家又怎么办才好!”
饶是谢善经过许多事,乍然一听,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人生三大苦,最怕老年丧子。
他这儿子虽然没丧,却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
谢图同头一任妻子尚未有后,今次绝了生育可能,谢家一脉,便就此断了根。
这可如何是好??
到得这个时候,谢善也再顾不得那许多,叫人把宣县中的老大夫都请了过来,又去请宣州的。
宣州的如若请不动,就多给银钱,宣县的如果叫不动,从衙门叫人去逮也要逮过来。
一时谢府里头鸡飞狗跳。
那秦大夫回得医馆,连东西都不敢收拾,当即捡了几样金银细软,同东家告了假,只说家中有事,转头就走了、
他倒是聪明,可怜宣县其他那些个大夫,稍有些名气的都被强行拖了去谢府,治不好就不给走。
小公厅里头当日打人的乃是郭保吉亲信,军营出身,打人那是吃饭的手艺,因得了上头意思,打起来甚是巧妙。
虽然那谢图无论腿也好、脚也罢,乃至那差一半才够二两的肉,看上去都完好无损,可实际上里头早已被打烂,就算将来好了,走起路来也是瘸的,那东西更是再无中用可能。
——连郭家二公子的“便宜”都敢占,如此腌臜之物,还留来作甚?!
打成这样,实在大罗神仙都难救。
大夫们再被关着也没用,众人商议一阵,实在没有办法,倒是有聪明的跑去同谢善道:“谢押司,贵公子这一处再难好转,不过却也不是没有法子——男子七十尚能有育,押司今岁才五十几许,雄风再起,未必不行啊!”
谢善无可奈何,只好依言而行。
他能再生,谢母却已经过了年龄,不能再有子息,从外人嘴里听到了当日情况,又听得儿子一番哭诉之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郭保吉乃是一地监司,郭向北是监司的儿子,自然动他们不得,谢母就教唆丈夫道:“此事全是裴继安同那姓沈的两人所致,你从前总说裴三好打发,却不知道你不把他看在眼里,他却时时想要算计你——眼下出了这一档子事想,若非他在后头吹风打边鼓,图儿又怎么回如此?”
又骂沈念禾:“倒了八辈子霉的扫把精,早知当日就不动那心思去娶她!”
谢善虽也觉得太过凑巧,却不觉得此事同裴继安有什么关系,也懒得理会妻子在此处胡言乱语,只想着等风头过了,自己先韬光养晦一番。
谁知道从此时起,不知为何,谢家在宣县就不断遇得许多问题。
一时是家中的铺子莫名其妙被人针对,生意一落千丈,一时是修了圩田之后,左右邻田都没事,偏就他们那一片不在水源边上,佃户们怨声载道,一个个不肯给这一家做事,纷纷要辞去,哪怕多给工钱也不肯留。
一时是彭莽调职以后,新来的知县喜欢任用新人,提拔起另一系,打压谢家,一时又是莫名其妙冒出许多人说那谢善从前占了自己产业,或是打官司时同自己所要好处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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