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过了多久,他就特地回来做了出来。
若说生分了,好像又称不上?
哪有这样体贴的生分?
沈念禾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
她心中一直惦记着此事,等到洗了手,又换了衣衫出来,坐在桌前,果然见得自己位子上已经摆好了炖得极浓的鸡汤,那汤中混杂着各色菌菇,还未吃到嘴里,光靠鼻子就已经能闻到其中鲜美滋味。
沈念禾见得好吃的,又见裴继安坐在对面,看着像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一时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希冀——应当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了罢?其实三哥哪里有那个闲工夫来计较自己这点小事?
她松了口气,忙同裴继安道谢。
裴继安道:“应当的事。”
这一句话他说得十分简单客气,其中并未杂着其他情绪,仿佛只是为了招待客人一般,同他从前的反应,全然不同。
沈念禾听到耳朵里,顿时觉得面前的鸡汤顿时就寡淡了不止三分,再去喝一口,甚至都品不出什么鲜味。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平日里郑氏也常常给这个搛菜,给那个加汤,而裴继安从来话不太多,今日自然也是一般。
可不知为何,一顿饭下来,沈念禾居然有了一种食不下咽的感觉。
她从前并未留意,此时才发现,原来往常吃饭时那裴三哥虽然不曾做出什么给自己添饭加汤的事情,却时常更碗换碟,有时挪一挪这一盘菜的位置,有时转一转那碗汤,都不是什么大动作,却总能叫她面前摆着的都是喜欢吃的。
而今日,他安安分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都极少抬一下,只偶尔同郑氏应两句话,或是看她一眼,那眼神也好,表情也罢,俱是客气得很。
菌菇鲜甜,可沈念禾嚼在嘴里,居然吃出来了苦味。
她味同嚼蜡,却又不知道当要如何是好。
沈念禾往日一直觉得这裴三哥脾气好得很,为人细致体贴,无论对谁都温柔得很,可到得今日,却忽然渐渐醒得过来。
——原来他不是对任何人都这般好。
果然古人诚不我欺,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从前得了那许多好,此时忽然没有了,虽然不过短短半日,已是觉得半点都无法适应。
原来这就是外人的待遇?
第211章 君子
沈念禾开始慢慢理解到了什么是裴继安眼中的“客”字。
这“客”实在“客”得很彻底。
他虽然依旧体贴照应,样样都想着自己,看起来好似同从前没甚差别,可那细微处的做法,却是让人如鲠在喉,难受极了。
饭毕,裴继安收拾碗筷,也不说什么,径直回了厨房,剩得郑氏在一旁,欲言又止地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眼睛跟着裴继安往厨房走,手里拿着插着半片林檎果的竹签,半晌不记得去吃,便猜到这两人之间有了什么事。
郑氏本是过来人,深知此时自己不要多掺和最好,也不去问,手里本来还削着冻橙,却是忽然“哎呀”了一声,道:“一时忘了,我同人订了时鲜果子,得赶紧出去拿一趟。”
又忙把削了个头的橙子递给沈念禾,道:“你三哥爱吃橙子,我这一处赶着没空,你帮着收一收尾。”
语毕,将刀往桌上一放,拔腿就朝外走。
沈念禾倒也没有多想,拿了刀起来,心不在焉地给橙子削皮,因她手笨,偏那橙子皮又薄,等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橙子早被她削得同狗啃一般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好意思摆出去,只好放在一边,另又取了一个过来。
她在此处同个橙子较了半天劲,里头裴继安早已收拾好了,才出得厨房,见沈念禾手中持刀,动作间颇有些笨拙,便连声音都不敢大出,只站在门口,等她把那刀放下了,复才走了进来,道:“你不惯做这个,放着就是。”
沈念禾见得裴继安,本想让他吃果子,只是看那橙子汁水淋漓的,哪里有脸拿出来,只好把手缩得回去,没话找话道:“婶娘说订了时鲜果子,已是到了时辰,方才出去拿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却是拖过一张交椅在边上坐了,取了桌上的小刀,另取了一个冻橙削皮。
他的手极巧,运刀如飞,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那橙皮削成不中断的长条,外黄内白,螺旋一般,一圈圈又凑成了一个空橙子。
沈念禾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把橙子皮削掉,将肉切成整整齐齐的八瓣,又用小竹签分别插了,取个碟子摆了个盘,重新推到她面前。
“吃罢。”裴继安语气淡淡的。
沈念禾更难受了。
此时此刻,便是龙胆凤肝她都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哪里还有心思尝什么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直了身子,道:“三哥,今次是我做得不对,只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我近日虽是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毕竟没有证据,也不曾捉到人,早间见得那一个,因是在公厅之中,左近都是自己人,想着他如若身有歹心,不可能逃得掉,况且三哥这一处又太忙,我不愿拿这等小事来……”
她话未说完,裴继安就轻声反问道:“你又安知这于我是件小事?”
沈念禾听得微愣。
她平常心脏是“扑通扑通”的跳,此时却是只有“扑”,“通”的一声仿佛被吞掉了似的。
等跳过了那一下,沈念禾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只觉得手心微微发汗,心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她心中生出一种预感,那感觉似乎是惶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只好看着裴继安,本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见得对面的人把椅子往前挪了挪,与自己几乎只错隔而坐。
裴继安往前坐了坐,距离沈念禾只两步远,虽不至于逾越,然则比起平时,又多了些亲近。
他问道:“你想同我做自己人,还是外人?”
什么是自己人,什么又是外人?
沈念禾想问又不敢问,只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问了,之后一定会后悔,可另又有一道声音同她说,如果不问,会更后悔。
她手心发粘,耳朵发热,就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嗓子里头发干。
裴继安问完这一句话,却是一动不动看着她,等她回答。
他眼神专注,神情十分认真,似乎今次不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便不肯罢休一般。
沈念禾抓着交椅的把手,勉强笑问道:“三哥又把我当什么人呢?”
把这问题又推了回去。
裴继安做事从来没有退缩过,今次既然已经开了口,便绝不会只说一半,吊着事情在半道上。
他将手轻轻搭在沈念禾侧面的桌子上,仿佛半臂虚环着她一般,整个人往前倾,只把自己的上半身放得同她一般高,平视着道:“你才来时,就在隔壁厨间我问过一句话,还记不记得当时你是怎么回的?”
沈念禾一下子就记了起来。
只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裴继安已是又道:“当时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并不甚清楚,眼下已是在宣县住了半载,诸事皆熟,再不复从前,我只想再问你一回——你觉得我为人如何?”
沈念禾喉咙干涩,欲要回话,那话却被卡住了。
裴继安面上并无半点笑意,当中只有郑重其事,把当日那后半句话再一次补齐,问道:“念禾,你看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
沈念禾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只觉得这一句问话乃是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张嘴要说话,又不知要说什么。
裴继安道:“我而今虽然只是个小吏,只有陋室三两间,虽有三分薄财,却半点比不上从前的沈官人,平日里忙于杂务不说,还要你来相助,可我为人踏实,人品端方,最要紧是一心一意,但凡有一点可能,便不会叫你吃半点苦……”
他的话同数月前相比,内容上并无什么出入,然则此时无论表情还是眼神,俱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原本的认真与诚恳并未改变,却又多了一种热切的情绪在其中。
沈念禾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浑身发热,有一瞬间,脑子几乎不会转了,张口就要答应,然则那一个“好”字尚未说出口,忽听得前院敲门声,一人在外头大声叫了两句,先喊婶娘,又喊三哥——却是晚归的谢处耘。
沈念禾登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坐直身体,提醒道:“三哥,谢二哥回来了!”
裴继安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看了她一眼,复才站起身来,往外去开门。
沈念禾寻得这个机会,哪里还敢停留,连忙转身就回得房中,把门掩了。
她坐在桌前,只觉得双颊热乎乎的,仿佛发烧了一般,揽镜自照,果然满脸晕红,眼眸好似含着秋水,而心脏更是过了这许久,仍在狂跳,半晌不肯慢下来。
裴三哥可堪托付终身?
自然是可的。
可他们两个,当真合适吗?
沈念禾手中抓着铜镜的边框,脑子里头全是半年来自己同那裴三哥相处的情形。
他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会给她收拾桌案、整理术算草稿,会送她出入,她想要家里的书印得好看,他就去找书法大家,她想去京城打探消息,哪怕路上会多再多麻烦,他也一口答应下来,她略病一场,他就四处寻了滋补药材来做药膳……
林林种种,数不胜数,一时之间甚至不能全数记得起来。
如果说一声不,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要让给别人了……
想到将来他会对别人这样好,甚至更好,而对上自己,就会变得如同今日下午时一般,礼数周全、客气倍至,却又疏远异常,沈念禾的心就难过得厉害。
喝过了好肉炖出来的浓汤,谁又愿意去尝涮锅水呢?
沈念禾脑子里全是方才裴继安问的那一句话,半晌没有办法从里头出来,然则等到脑子清醒了些,却又想起沈家同冯家的官司,又想起沈轻云、风云、冯蕉夫妇的事情,继而还有裴家的事,又觉得即便出于良心,自己都不能只图人的好,就带累旁人。
***
裴继安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谢处耘却是一面喝汤,一面喋喋不休的,道:“好险三哥还给我留了汤饭,你是不知道,我今日忙了这一通,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三哥,你走得快,没瞧见谢郭向北的脸……啧啧,他怕是死也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得这样一遭事……”
他一面吃一面说,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只差没把郭向北的脸是如何变了由灰变青,又由青变紫,最后转成猪肝色一一形容出来。
裴继安却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并不插话。
他方才去给谢处耘应门,回来之后就发现沈念禾早趁着这时候溜回了房,哪里还有半点踪影。
人在时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此时人一走,他就有些清醒过来,看着边上啰啰嗦嗦说个不停的谢处耘,方才去开门的时候还想把他扔去库房看一晚上大门,眼下倒是生出一点子庆幸来。
——太仓促了,还不到时候。
今日的事情简直像是一件赶着一件。
谢图偷偷潜入库房,意图的修改账册乃是他意料之中的,甚至可以说在后头有过推波助澜。
可这渣滓险些在里头遇到沈念禾,甚至有可能真正欺负她的事情,却是他半点没有防备到的。
幸好还有郭向北挡了这一挡。
只是被这事情刺激了一回,等到查核清楚,又听沈念禾说了被人窥视,却又不告诉自己的的时候,裴继安一下子就气恼得不行。
遇上什么事情都不同他说,她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养了这么久,明明都养熟了,到底是哪一处出了错,她就是不把自己当做一家人看?
裴继安再怎么看起来老成,毕竟不过未及弱冠,尤其于男女相处上头,更是一窍不知,全然凭着一股子自觉行事。
他这次冲动完了,理智一回得来,就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分急迫,未必是个好选择。
——这沈妹妹眼下还把自己当做兄长,匆匆吐露心声,多半会把她吓跑。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不逼一逼,叫她知道自己待她的特殊之处,她就永远也不会从那龟壳里头钻出头来看一看自己,总以为扛着老壳闭着眼睛慢慢走就是安全的。
这一回点醒了,虽然没能得个答案,看她今日反应,不像是很抵触的模样。
今天话也没能多说几句,回来时两人都是分头走的,晚上她饭又吃得这样少,还是明天早一点起来,给她弄点好吃的。
本来身体就不好,免得还把脾胃给弄伤了……
另还有民伕已经征调好了,那谢图已是被郭保吉捉得起来,以此人从前犯下的那些事,一旦墙倒,迟早众人推,
叫这人渣还敢乱动脑子,什么人都敢打主意,还敢在外头犯下那许多丧心病狂之事。
不过此刻时间已经很紧张,新人上来未必能再短时间内采买够,自己也得帮一把手,不然那圩田怕是没法顺利建起来。
……咦,已经戌时了,那沈妹妹晚上只喝了两口汤,有吃了几块肉菜,居然抵了这样久都还没动静,如若饿了怎的办?
难道是听得方才自己说了那一通话,又想着谢处耘一起在外头,不好意思出来?
想到这一处,他连忙把脑子里那等乱糟糟的念头甩掉,本想要定一定神,却老是想起沈念禾一个人坐在房里,饿得胃疼的场景,一时之间,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裴继安这一处在走神,先还想着正事,后头拐到沈念禾头上,就越跑越偏,努力正了几下,见正不回来,索性也懒得去强迫自己,便站得起来,去厨房里盛了两碗汤出来,先分了一碗给谢处耘,复才那托盘带着另一碗要去后院。
谢处耘喝了两大碗汤,嘴巴依旧没被堵住,见得裴继安要去后院,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跟了过去。
裴继安却不知道自己后头多了个跟班。
他端着托盘先敲了敲沈念禾的门,等得了回应,才推门而入,将那鸡汤摆在桌上,道:“做不做自己人都没关系,却不能为着我这个外人,饿着自己肚子吧?”
语调温柔,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打趣,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曾经那个如琢如磨的君子裴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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