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景象赵祯看了,都不禁觉得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反胃,更不要说这些孩童了。巷子里住家的百姓听到孩子的尖叫声都赶了出来,看到女尸后都吓得不轻,赶紧抱着自家孩子背过身去,万万不敢再看那吓人的场面。
韩琦立刻命人保护现场,召人通知开封府,传稳婆来验尸。又请赵祯回宫,此等污秽之地,自然不适宜帝王久留。
赵祯不忘嘱咐韩琦此案有结果后,要向他禀告。这凶徒好生凶残,实在令他惊骇。
张昌等皇帝走了之后,才小声询问韩琦:“张稳婆的病还没好,这验尸……”
“让崔氏来。”韩琦道。
赵祯折返时,还是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好容易出宫一趟,好歹多走两步才不亏。
他正负手闲步而行,打量街两边百姓的生活境况,偶见街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画像告示。赵祯是被画像上女子容颜吸引,便特意走近些,细读了告示上的内容,后又看了那画像一眼才走。
行至御街,忽见一青衫女子骑着一匹红枣骏马匆匆而过,紧跟其后的有开封府十几名衙役,皆骑马急行,想来是为了刚才发现女尸的案子。赵祯只觉得前头那女子的容颜出挑,似在哪里见过,随后才反应过来。
此时前往案发现场的女子,来自开封府的,必应当是稳婆了。而此女的长相分明是告示上所绘的失忆女囚,也便是说,她就是包拯和韩琦口中的那个‘人才’?
赵祯正琢磨之际,马蹄声渐近,便见这女子骑马折返了,在他跟前跳下马。
崔桃捡起掉在地上的工具包,朝赵祯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厢随行的衙役李远等人,催促崔桃快走。
崔桃忙疾步上前,走到赵祯跟前说了一句:“郎君乃人中龙凤,非凡俗可比,今日不宜往东南去,恐有晦气招惹上身。”
说罢,她便潇洒上马,再度疾驰而去。
东南,不正是才刚发现女尸的地方?
赵祯纳闷地问身侧的内侍是否认识她。内侍疑惑地摇头,不解官家为何有此问。
赵祯只是想确认一下,这女子的确从未见过他。倒是玄妙,她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不俗’,莫非她除了懂医术,会验尸,还会相面算命不成?若真如此,那她确系是一名能人异士了。
崔桃抵达现场后,立刻检查尸体的状况。尸斑大片融合,指压不全褪色,尸僵已经延及全身。扒开眼皮查看角膜状态,已经呈现轻度浑浊。她随后用沾湿的帕子擦拭尸身上的染血伤口,以便于统计清楚伤口的数量和大小。
“初步推断,死亡时间应该在五六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在昨日深夜。凶器所造成的的伤口大小跟上一个被害者一致,刺入的手法也一样疯狂,足有三十三处。但不同的是,前一位被害者是死后伤,这一具是死前伤,所以流血量更大,胸前数刀都是致命伤。
手腕和脚踝有明显的青紫勒痕,牙缝里有淡青色线头,死者生前曾被绑缚,用青色布料堵过嘴。”
“还发现了这个。”崔桃将她从死者头发里搜集到的一片黄色的东西放在了白布之上,呈给韩琦看。
韩琦辨认了下,“花瓣?”
“如无意外,应该是连翘花。这时节有点晚了,大多数连翘都改落花了才对。现在它居然还开得正好,应生是长在背阴较冷之处,所以开花晚。”崔桃环顾巷子里的环境,对韩琦道,“这附近肯定没有。”
“呜呜……”孩子哭声不止,到现在也不停歇。
妇人抱着男童一直哄着。见他总不好,便失了耐心。谁知那男童突然作呕,吐了弄得妇人一身。妇人气得不行,正要骂他,一男子忙赶过来,连忙把孩子抱起,催促妇人赶紧去洗一洗。
“巷子草垛里有个死人就够晦气了,哄你两句你好了就罢了,非要闹腾个没完。七岁了,不小了!人家七岁的孩子都能打柴挑水了,你倒好整日就知偷懒瞎玩,你若不瞎跑出去,能倒霉见看见死人么?瞧你这胆子,以后还怎么指望你成家立业,孝敬我们,给我们养老!真真养了个没用的东西,跟你爹爹一个窝囊样!”
妇人一边骂,一边嫌弃的用木棍子拨弄掉身上污秽,才转身进屋去清洗。
崔桃和韩琦听到骂声,都朝那边看去。
林莽抱着儿子忙给他们点头道歉,“内人近两日心情不好,抱歉,抱歉!”
“这草垛谁家的?一早就有了?”李远照例要询问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证人。
“隔壁李三郎家的,堆放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不过李三十来天都不见人了。”
林莽告知李远,这李三是坊郭客户,屋子是从店宅务那里廉价租来。那里原本就是一处凶宅,前主人是个寡妇,一年前自己在屋里上吊死了。
进入东京汴梁的流民一般都会登记在册,这类流民被统称为‘坊郭流民’。坊郭流民在东京居住劳作一年,即可拥有户籍。但户籍也是分类型等级的,其中居住在城里有房产的叫‘坊郭主户’,相对应没有固定房产的便叫‘坊郭客户’。坊郭客户则可从‘店宅务’那里租到朝廷提供的廉价房屋居住。
“你昨日半夜可听到有异响?”李远再问。
林莽摇头,“干了一天的活儿,晚上太累了,睡得熟,雷劈到头上怕是都难醒。”
李远点点头,将林莽的证词都一一记录下来。
崔桃则盯着林莽的后脖颈,示意韩琦去看。韩琦跟着去看一眼,发现林莽的后脖颈有红色的抓痕,已经结痂。再观察这林莽的身材,高大强壮,必有十足的力气。
韩琦召来王钊,小声吩咐了两句,便带着余下的众人撤回。
崔桃骑上马,跟在韩琦身后,“韩推官不好奇我为何会骑马么?”
韩琦瞥一眼崔桃,没说话。大概是对崔桃‘懂太多’这个设定已经习惯了,会骑马这种事早已经不在令他惊讶的范畴之内。
从东大街出来往御街走的时候,正能遥望见州桥,此刻虽白昼,没夜市,却也有几个摊贩在卖东西。
忽来一阵风,有淡淡的肉香味儿飘来,崔桃立刻打了激灵,挺直腰身吸鼻子一闻,“是炙鸭的香味!”
说完,她就眼巴巴地望向韩琦。
第14章
人有的时候太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只一眼,韩琦已经能直白地译出崔桃的心里话:大人你看我又帮你验尸立功了,好歹奖励个鸭子吃呀。
韩琦打发张昌去。
“要火头大点的,别忘了把鸭架熬成汤,下绿豆面条!”崔桃立刻积极地对张昌嘱咐道。
张昌无奈地看一眼崔桃,又看向韩琦,见自家主人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得乖乖应承去办。
在回开封府的路上,崔桃看到街边挂着自己画像的告示前,正有几名百姓在前头围观。
他们多数不认字,只觉得画像上的人好看,议论着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也不知犯了什么罪,真是可惜了。还说长成这样坐大牢,只怕危险,早晚会就被当官的给祸害了。
崔桃扭头对韩琦半开玩笑道:“瞧瞧,他们在污蔑韩推官!”
一般的女子若听别人议论其清白,只怕早就羞愤得几欲寻死。她倒好,居然还有心情来调笑他。当官的可不止他一个,但所说的女犯可指的就是她。
“你不在乎名声?”韩琦觉得崔桃的想法有点脱于世俗。
“也不是。”崔桃看看左右,用只能让韩琦听到的音量说道,“那要看跟谁了,如果是被大人‘祸害’,我算占便宜。”
韩琦怔了下,瞪一眼崔桃,随即扭头瞧向别处。接着,他手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便策马先行而去。
崔桃望着远去的韩琦,心里乐了,终究还是输在脸皮薄上。
崔桃趁着韩琦走远身影还没有消失的时候,故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喊:“韩推官,那炙鸭妾能不能吃两顿啊?”
对方没反应,转即身影就消失了。
“那妾就当您答应了!”崔桃提高音量,再喊一句。
等张昌给她送炙鸭的时候,崔桃告诉他,她可以再吃一顿,韩推官没有不同意。
张昌狐疑地看一眼崔桃。
“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当时在场的人呐,大家都听到了。”
让她多吃一只炙鸭的小事,张昌应该不会特意为此去跟百忙之中的韩琦核实。即便求证了,崔桃也不怕,她又没有撒谎。当时韩琦却是没有说不同意,当然,他也没有说同意。
“傍晚给你送。”张昌最终还是应下了。
崔桃连忙道谢,挂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笑得很甜。
张昌见了,心里的不爽感莫名其妙地消减了不少,便拎着食盒出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
俗语果然有俗语的道理。
套路不怕老,就怕你不用。
崔桃开开心心地夹了一块柿黄色的鸭肉送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咔咔’的脆响。
炙鸭皮焦脆而微甜,肉丰腴而软嫩,入口便是满满的醇香。配着糖醋萝卜和甜酱、小葱一起食用,荤素搭配,口感多样,相得益彰。然后再喝一口鲜美的鸭架汤,吸溜一口绿豆面条,绝对不存在‘腻’,不存在‘干’,只有‘香’和‘吃不够’。直至光盘,崔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得肚圆,很饱了。
崔桃站起身来,边揉肚子边在屋里闲走遛食。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她就继续练功打拳,每日坚持不辍。
得益于可以引气入体来调理身体,加上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对比重生之初时柔弱不堪的身体,崔桃现在的身体可以说非常健康,甚至比一般女子更有力气。再继续引气调理外加锻炼一两个月,一人搞定三两名普通衙役肯定没问题。但人数如果再多,又或者像王钊那种武功好的,恐怕还不行。
这厢崔桃在自己的牢房里练武练得气喘吁吁,脸颊通红。那厢女牢之内,王四娘和萍儿也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俩人却不是因为也在练武,而是因为打架。
王四娘薅掉了萍儿的数撮头发,歇斯底里地骂她就个嘴欠的贱妇,活该去死。萍儿终究抵不过王四娘的蛮劲儿,疼得捂着脑袋直哭,更闷气恼恨王四娘居然说了很多腌臜难听的话侮辱自己。
若说王四娘之前受了杖刑,的确因伤不大方便行动,那会儿自然也没揍别人的能耐。可这两日不一样了,因为她提供鬼槐寨的线索有功,府衙特意为她请了大夫诊治伤口,敷了上等草药。王四娘本就身体结实,容易恢复,如此便好得很快。
如今她伤处虽然还有些疼,但跟萍儿打架那还是没问题的。
说起来俩人厮打的起因,还是因为崔桃。
那日王四娘供述完鬼槐寨的情况回来后,萍儿就赶紧告诉王四娘她中计了,一切都是崔桃的算计,崔桃在故意挑唆撒谎,通过刺激她招供立功,好让她自己离开了大牢。
王四娘一听自己被利用了、被耍了,那当然生气。而且她提供的重要线索,功劳为什么让别人夺了去?要紧的是,崔桃真的不在大牢内,之后两日也没见到她。王四娘便完全信了萍儿的话,天天气得晚上睡不着,想起来就骂崔桃。
直到今天下午,府衙的王判官因剿匪成功一事,再次提审她。王四娘这才知道,崔桃当初所言不假,她那个阴损的奸夫汪大发当真娶了另一个女人,是他们寨子里老辈分‘周二叔’的女儿。而且这二人早在她没坐牢的时候,就背着她有了奸情。
崔桃当初对她说的那些推断,一句都没错!
王四娘在堂审之后,特意跟衙役打听崔桃是否被释放出狱的消息。于是这才得知,崔桃根本没有被释放,而是府衙因为她的案件特殊,将她单独关押了。
一想到自己白生了两天气,怨错了人,王四娘就十分憋火。故而她一回到牢房,她便骂起萍儿,跟萍儿厮打起来。王四娘的性格素来粗鄙泼辣,打够了人,嘴巴依旧不饶人,想起来就骂起萍儿,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萍儿几次被揍得嗷嗷直叫,哭喊着向狱卒求助,要求换牢房,却都被无视了。这些日子萍儿所吃的‘官给饭’也都是馊的,十分难下咽。最后她实在饿得不行了,不得不吃,吃了便闹肚子,如厕的时候便会声响且臭。因此更惹来了王四娘的火气,遭到了王四娘更多的欺辱和谩骂。
就这样在牢里被磋磨了五六日之后,萍儿整个人又脏又乱,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她感觉自己跟死只有一步之遥了,这样的日子她受不了了!
次日清早,王四娘又来踹萍儿,萍儿濒临崩溃,哭着对牢门的方向大喊:“我要见韩推官!我答应!我答应!他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王四娘听这话乐了,又踹一脚萍儿,“说得好像韩推官觊觎你美色,想把你怎么样了似得。少在那臭美!就算韩推官想玩女人,那也有崔桃在前,轮不到你!”
崔桃:“……”
韩琦:“……”
李远等衙役:“……”
巧不巧,崔桃和韩琦等人刚好从尸房那边过来,准备去刑房调出前两名被害者的尸单进行对比。王四娘响亮的大嗓门就通过牢房的通风口,传到了外面。
这时,孙牢头高兴地跑来回禀韩琦:“萍儿答应了。”
“先带去侧堂。”韩琦淡声道。
一行人往刑房走的时候,崔桃回头忘了一眼被狱卒从牢房里拖拽出来的萍儿。这景象莫名的熟悉,尤似当初刚重生归来的自己。
崔桃不禁偷瞄了一眼韩琦,面如冠玉,衣冠楚楚,表情冷冷清清的,好一副看似性淡如水的正人君子样儿。
实则呢?瞧萍儿不过区区几日,就被折磨成那副样子!萍儿对仇大娘的感情其实挺深的,崔桃以为至少要等一两个月才能让萍儿心理转变,才能决定背叛亡师,去选择跟开封府合作。
如今她这么快就做了抉择,可见是已经被逼入了绝境。若说这其中没有某人的暗箱操作,崔桃绝不相信。
斯文人,好看,又擅于暗谋,借刀杀人。这韩琦绝对是危险物种,史书上的他怕是被加了一层厚厚的滤镜给美化了。
崔桃目光不及收回,就被韩琦抓个正着。
“看来萍儿愿意从命,配合官府去查天机阁,韩推官又要立大功了!”崔桃拍马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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