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目色犀利地看一眼崔桃,终究还是抬手,示意张昌去准备。
没一会儿,一桌子全鸡宴就在开封府的厢房内为崔桃备好了。
来自八仙楼的送饭人,尽心为崔桃布菜完毕之后,又为她斟茶,削好一盘果子,之后便赔笑着问崔桃还有什么需要。
崔桃撕下一块烤鸡腿放到嘴里,对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但这人还不肯走,依旧笑看着崔桃。
崔桃这才明白过来,这是等赏钱呢。宋朝的酒楼里常会有一些称为‘厮波’的闲汉,专门来伺候客人,负责跑腿、倒茶、削水果,为的就是谋客人给一些赏钱。如今这位厮波来给她送外卖,外加布菜,服务十分周到,自应当给人家赏钱了。
但崔桃没钱,喊李远帮忙又有点不太厚道,李远家里条件不好,一直缺钱花。喊张昌就更不可能了,他要想给早就给了。为这事儿传话给韩琦,那就更可笑了。
崔桃问了这位厮波的名字,叫何安,便笑对他道:“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何安不解问。
“你一会儿把我说的话都记住,回去跟八仙楼的茶饭量酒博士说一半,他再问你另一半的时候,跟他要两贯钱。这钱若得了,便是你的;若得不着,你再来找我。”崔桃道。
“两贯钱?这么多?”何安一听眼睛就直了,赌一把就有机会拿到这么多钱,当然要赌。
他虽不知这位小娘子做什么,但她能吃得起这么一大桌全鸡宴,想来也算是个人物。况且她人在开封府,是府衙里的人,还怕她跑了不成?
崔桃见何安答应了,边吃炙鸡边对他道:“这炙鸡皮色棕红,香气逼人,肉嫩滑多汁,很不错。但如果在这鸡肚子里塞几块频婆果就更完美了,肉有果味儿,清香解腻,果有肉香,滋味别样。”
接着,崔桃又喝了一口竹笋炖鸡的鸡汤,“汤不够味,笋也不够味儿。这煮过的笋若用手撕,才更容易沁入鸡汤的鲜味儿,别用菜籽油,得拿鸡油来炒,这鸡汤才会醇香馥郁。”
崔桃再去吃蒸鸡,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蹙眉不已,“腥,这该是八仙楼里最差的一道菜了吧。用红糟麻椒水泡一个时辰再腌制,上锅去蒸,火候也不行,这边嫩,那边老,该修一修灶台了。”
最后是凉拌鸡,这凉拌鸡也是鸡肉蒸熟之后拿来凉拌,自然跟蒸鸡有一样毛病,不过有拌料遮盖,腥味而能少一点。崔桃只挑拌料的一个毛病,也是非常灵魂的一样东西——糖。
“就只是一点糖?”何安惊讶问。
“可别小瞧这一点糖,加了就会把口感提升一大截,不仅会加强咸味,还会提高鲜味。若不懂,对比尝一下就知道了。你只管记下告诉茶饭量酒博士就是,倘若他真是个正经做饭的人,会明白。”
崔桃说完就摆摆手,打发何安快走。她时间有限,话说多了耽误吃。
一炷香后,崔桃美滋滋地打了个饱嗝后,才放下筷子,缓缓地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看自己身上这套半旧的衣裳,她略有点不满意了。她这身衣裳并不是囚服,是那日韩琦唤她去东大街验尸时,王钊他们怕崔桃一身囚衣扎眼,随便找了一套普通裙裳给她穿。
这衣裳虽然旧,也不咋好看,但终究比囚服好穿,穿上它就不想穿囚服了。
崔桃在吃饭之前,让王钊帮忙查一下东京地界哪里有铜矿。
这会儿王钊刚好查完赶回来,崔桃立刻向韩琦提出要寻找案发现场,但她得换身干净正常的衣裳才能出门。
在韩琦看过来的时候,崔桃赶紧揪起衣襟,给他看清楚她衣裳上的‘油渍’。其实不是油,是她抹上去的水,为了多骗一套衣裳,她也算很动脑筋了。
韩琦抬眸,盯着崔桃。
崔桃眨眨眼,满眼单纯地问韩琦:“能换么?”
张昌又跑了一趟,去裁缝铺给崔桃买了一件成衣回来。
浅青色窄袖衫襦,是市面上常见的颜色,这一身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劳作时所穿的衣裳,比不得大袖衫来得富贵艳丽。可就这么一件不怎么显眼的普通新衣,穿在崔桃身上,却有一种雨后新绿衬桃花之美,把崔桃那张清丽的脸蛋显得越发出挑动人了。
崔桃换好衣裳一出来,王钊、李远等人都不觉得眼前一亮。连对崔桃略有意见的张昌,都不禁偷偷多看了她一眼。
“好看,多谢大——”忽见韩琦眼风一扫,崔桃及时止损,立刻改口道,“韩推官!”
大韩推官!
王钊等人都忍不住抿嘴憋笑,得了,韩推官又多了一个称呼。
一行人骑马出了汴京后,李远就凑到王钊身边,示意他去看在前头骑马的崔桃。
“瞧她骑术了得,你都未必追得上。”
“大人可以。”王钊只做了口型,没出声,然后示意性地看向与崔桃并骑前行的韩琦。
李远又忍不住笑起来,直叹他太大胆了。若被韩推官知道他拿‘大人’作说辞开玩笑,一定会收拾他。
两个时辰后,大家便抵达了王钊所调查的铜矿所在。此处离官道较远,遍野荒山,周围也没有什么田地,可谓是‘人迹罕至’了。
“此处矿量不多,早两年前采完了。”王钊道。
“这里离浚仪有多远?”崔桃问王钊。
因为第三名被害人就是在浚仪县失踪。
王钊愣了下,挠头想了想。
“不到十里。”韩琦道。
崔桃跳下马后,就低头在山边的荒草丛里四处寻找。
王钊等都疑惑崔桃在找什么,突然听崔桃叫一声,众人都凑过去。只见在一棵槐树下,有三坨马粪,两坨不新鲜,瞧着有段日子。余下的那坨新一些,像是近两三日才留下的。马粪附近的荒草也有被啃过的痕迹,说明曾有马匹在此停留过。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崔桃在找之前已经推断出了凶手会骑马。想想也是,如果这里真的是真正的作案现场,那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都很沉重,凶手必须要借助骡马等牲畜才能远距离运送。
“这是血迹?”李远指着附近草叶上的粘附的褐红色痕迹。
崔桃:“很像。”
崔桃就顺着这个血迹,往山上走。大家就跟在后面,李远和另一个衙役特意用刀给韩琦开路,避免山野杂乱的树枝伤到韩琦。
“找到行凶现场,的确非常重要,很多线索会由此显现。只是崔娘子如何确定这里就会是行凶现场?”王钊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崔桃。
“因为这个。”崔桃将纸包递给王钊。
王钊一打开,李远等人也都凑过来看。唯独韩琦对此不好奇,站在不远处,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不就是那块在受害者头上发现的石头渣么?”大家纷纷道。
“这石头色泽碧绿,有铜。”崔桃道,“东京地界有过铜矿的只有这一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在那边。”韩琦突然朝山北坡走。
崔桃跟着看过去,发现北边远处有黄色的枝条在摇曳,是连翘花。崔桃赶紧就跟上韩琦。
随后大家就在矿坑附近找到了大量血迹,其中有一块有尖尖凸起的石头上,血迹尤其严重。
“这应该就是第三名被害人在跌倒时,不小心撞到后脑的石头。看来是个意外,凶手还没得逞,第三名被害人就出了意外,人先死了。凶手为此恼怒,用刀刺她泄愤。之后他竟发现自己在这种血腥泄愤的境况下,可以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快感,故而在下一次行凶,在对付第四位被害人的时候,手法升级,变得更为凶狠残忍。”
王钊等人都很叹服崔桃的分析,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又不明白她是怎么会想到这些。
王钊接着带人继续搜查,又发现了一处草棚,在里面搜到了带血的匕首、绳子和一套血衣。
崔桃打量整个草棚的形状。正常山里的草棚一般都会搭建成三角形,只要在棚顶铺上适量的稻草即可。但这个草棚却不是,周围和顶端都堆砌着很多稻草,看起来更像是草垛。
忽有山风吹来,树枝摇曳,发出吱吱呀呀奇怪的响声。
韩琦盯着草棚的后方,微微眯眼。
崔桃则在这时从那件粗布血衣的里面,竟然发现了三个绣字:福田院。
崔桃赶忙拿着血衣去找韩琦,边把绣字亮给韩琦看,边美滋滋地笑,仿佛美食就在她眼前。
“看,凶手找到了!以后要麻烦韩推官破费啦!”
五百文一天用来吃饭,以宋朝的物价来说,那可是会吃得相当好。
“小心。”
韩琦一把抓住崔桃的胳膊,将崔桃拉倒在地。
嗖!
嗖!
嗖!
就在崔桃刚刚站过的地方,三根箭矢凌空急飞而过。
第17章
想不到韩琦看起来清清瘦瘦的样子,竟有蛮力,把她扯倒在地上后,他竟只是一个侧身缓冲,仍然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王钊立刻带着人,提刀朝箭矢发射的方向追查。随后发现在草棚斜后方的大树上,竟设有类似弓弩的装置,细查发现这类装置有三处,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方位。触发装置的绳索藏在草棚附近隐秘的位置,应该是他们刚刚搜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却没察觉。
“崔娘子没事吧?”李远带两名衙役边往这边跑,边问候崔桃的情况。
崔桃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左手下面有点滑凉……
这时,一条头背深棕的大花蛇在距离崔桃三尺远的地方,突然高昂抬头,正对着崔桃吐信子。
一人一蛇面面相觑。
“啊!蛇!”崔桃尖叫。
李远急地加快速度往这边跑,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来不及了。
韩琦距离崔桃较近,他立刻拔剑,但蛇与崔桃的距离太近了,只怕他也来不及。
“好可爱呀。”一记甜美的女声。
等大家定睛再看的时候,崔桃已经盘腿席地而坐,手掐着蛇颈,另一手捏着蛇身。
可怜这条通体花纹身长足有半丈在本地颇有盛名的毒蛇——草上飞,此时此刻只能狰狞地张大嘴,毫无反抗之力地对着崔桃,并被强迫夸可爱。
崔桃还把蛇腹翻了过来,手摸了摸它灰白色的腹部,怜惜地感慨居然是一条母蛇,怀孩子了。
下一刻,崔桃就猛地甩手,把蛇摔在了不远方的山石之上。那蛇遭受重击之后,在地上挣扎的翻转打圈,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李远等人:“……”
随后赶过来的王钊等人更是一脸懵,茫然地问李远:“发生什么了?”
“呃……”李远努力措辞,“蛇要咬崔娘子,崔娘子便杀了它。杀……杀得好!不然,不知这祸害会咬死多少人!”
韩琦默然收剑,对于刚才见到的那一幕,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惊讶了。
崔桃拍拍身上的灰,活泼起身,挺惊讶地凑到韩琦跟前,先道谢,后问他:“不是说不会武么,可刚刚瞧着韩推官好像很会?”
“略懂。”韩琦道。
崔桃:“……”
合着闹了半天,您在玩谦虚呢!
“那韩推官的武功到什么程度,比起王巡使如何?”多知道点消息有备无患,崔桃想顺便推算一下自己在韩琦眼皮子地下逃跑的可能性有多高。
韩琦挑眉对上崔桃的笑眼,仿佛已经看穿了崔桃的意图。
“你若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
“啊哈哈,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我可没想走。”崔桃嘿嘿笑了笑,“我还等着韩推官出钱供我每天吃饭呢。”
现在走,除了会被开封府通缉之外,崔家那边怕是也不会放过她。再说现在整个东京地界都挂着她的画像,她跑起来可太不容易了。比起躲躲藏藏,风餐露宿,自然还是坐大牢有美食的日子更好。毕竟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连环凶手案的凶手,可以每天点菜吃了。
再说,这住宿条件也不是没有机会提升一下。
“知道就好。”韩琦淡淡应一声,转头便吩咐衙役即刻回开封府调人,全力搜捕李三。
“李三?”王钊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有一个叫李三的跟案子有点关系。
第四名被害人在东大街巷子的草垛里被发现,那草垛的便属于一名叫李三的住户。据邻居林莽讲述,这李三从店宅务那里租下了巷子里的一间凶宅,如今已有十多日不见人了。
细算起来,这头一名被害者出现的时间就在十几天前。
从时间上来看,李三‘失踪’的时间确与被害人开始出现的时间相吻合了。可他为何把第四名被害人弃尸在自家的草垛里?这岂不增加了他暴露的风险么?
“对了,属下曾听巷子里的人提过,这李三原本是个木匠,现在好像不干了,领了一个什么新活计,吃住都在雇主那边,所以才不常见人。”
李远看着地上已经被拆下来的弓弩,越发觉得这李三像是凶手。
“可是崔娘子并不知这些,又是如何仅凭一件血衣便断出凶手最可能是李三?”
李远在看过血衣上的绣字‘福田院’后,还是不解。
“李三如今虽是坊郭客户,但他以前却是坊郭流民。流民住哪儿?福田院。”
崔桃看向草棚的所在。
“看这草棚的形状,很像是巷子里的那个草垛。我之前就说过,凶手之所以大费周章选择在巷子里的草垛弃尸,定有其特殊目的。现在看来,李三从一开始租住那间宅子的时候便有目的了。但他的目的应该一直都没有达成,后来又受了什么刺激,就开始泄愤杀人。”
李远、王钊等人之前就觉得崔桃的推断有道理,却又不明白道理从何而来。现在再听,他们还是这样觉得,但比之前那一次他们更加相信崔桃的推断了,因为崔桃的推断正在一步步得到证实。
下山的时候,崔桃走得很快。她忽然想起什么,对韩琦道:“李三有马,以他坊郭客户的身份,绝不可能负担得起马匹。”
王钊刚好在韩琦身后,闻言笑道:“这点韩推官早已经想到了,刚才有交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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