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新的一年开始了。”崔桃披着鹤氅,坐在凉亭中央喝着烫热的屠苏酒,凉亭四周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把院子里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这小院当初在修葺的时候,可比开封府的荒院用心更甚。石拱桥上的落雪还在,经过两日的降温,这些落雪在表面形成了一层硬壳。把拱桥包裹得圆润洁白,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出几分晶晶亮来,配以边上蜿蜒的小河道,还有周围形态不一的树挂,衬得这小小的一处景儿彷如天宫般精美。
“放烟火了!”王四娘指着东方突然闪亮的天空,欢喜地喊道。
崔桃仰头和王四娘共赏。
在灯火的映照下,她俏丽的侧脸洋溢起的甜笑尤为美好,似天上的仙女就站在天宫之中。
王四娘扭头看一眼崔桃,就忍不住别眼前所见吸引住了,不禁叹一口气,“可惜少了一个人在,辜负了此等美景、此等美人、此等良辰。”
“胡说什么,你在这陪我不好么?亏年夜饭叫你吃个肚圆。”崔桃拍一下王四娘凸起的肚子,感慨她在这么吃下去,来年只会在镜中更大的胖球。
“大过年的,崔娘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四娘佯装生气状,正好这会儿烟火放完了,她袖子一甩,告诉崔桃她回房睡了。
崔桃但笑不语。
等她回房,随手脱了鹤氅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房里有人,立刻回身,果然见韩琦矗立在窗前。朱色新衣穿在他身上格外合身,瞧这衣裳的针脚和绣纹就不一般。
崔桃指尖轻轻触碰着韩琦衣襟上的绣纹,“胡娘子亲手做的?”
“嗯。”
“怎么这时候来了?”崔桃压住喜悦之意,认真严肃地看着韩琦,向他发问。
“想了想,还是想,在岁之朝、月之朝、年之朝这一天,最先见到你。”
许是因为害羞的缘故,韩琦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到有些黯哑,所说出的情话听起来就更动听了。
第142章
一大早, 天还没亮,王四娘就拉起崔桃,喊她一起去院里挖坑钉面蛇。
钉面蛇是北宋汴京流行的一种习俗, 据说这样可以镇邪防病。便是要在天没亮的时候,找三个姓氏不同的人挖一个坑,将用面搓成蛇形的面蛇,还有炒熟的黑豆, 以及熟鸡蛋, 一起放进坑里, 逐个用铁钉钉三下,念咒语“蛇形则病行, 黑豆生则病行, 鸡子生则病行”,而后盖土即可了。
崔桃昨夜跟韩琦聊完,莫名有些兴奋地睡不着了,好容易她才有了困意才睡一会儿,就被王四娘给闹醒了。她只恨这习俗非要三个不同姓的人,家里除了王四娘和厨房帮工的丁大娘, 就只有她了,刚好三个姓氏, 缺一不可。
弄完钉面蛇之后, 崔桃就迷迷糊糊回房准备睡, 忽然被身后的炮仗声吓一跳。
“呦呦呦,过年喽!元旦这天可最重要了,是岁之朝、日之朝、年之朝!”伴着噼里啪啦作响的炮仗声,王四娘蹦跳地拍手欢快喊。
崔桃顿时睁圆眼睛,回头瞟向王四娘。
王四娘故意对崔桃挑了两下眉毛, 美滋滋地笑。
显然,这厮偷听了韩琦昨晚对她讲的话。
崔桃缓吸一口气,不理她。她转身准备继续回屋的时候,嗖的一下,有东西从她身后飞来。崔桃灵巧侧身,轻松地躲过了。
雪团便落在地上,散碎开来。
“啊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躲过去!”王四娘接着就打出第二团,又被崔桃躲了过去。王四娘偏不服气了,决定两手各一个雪团同时出击。
崔桃再次躲过之后,这次她不惯王四娘毛病了,团个大的雪团,直接拍在王四娘脑门上,冰得王四娘吱哇乱叫。
“现在知道我为何不稀罕跟你玩这个了么?怕你叫得太惨。”崔桃说罢,不留情地拍下第二个雪团,逼得王四娘嗷嗷叫着连连告饶,再三鞠躬道歉,表示她再也不敢了。
天渐渐亮了,东边泛起红霞,阳光洒满整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咱们该祭祖了。”
崔桃好奇:“祭祖?”
元旦这天是有祭祖的习俗,不过今年只她们俩人过,家里也没有祠堂,祭什么祖?
“我都备齐了!”王四娘带着崔桃去了西厢房,北墙处设一供桌,供桌上有俩牌位,前头还备了果点祭奠。
崔桃瞅着这俩牌位上分别写着“王家祖先”和“崔家祖先”,有点忍不住想笑。
不过,的确算准备得齐全,倒是有心。
俩人拜过祖先之后,便用早饭。
吃索饼也是元旦重要的习俗之一。说白了这索饼就是一种细长的汤面,但在过年的时候吃它自然要精细讲究些。煲一夜的鸡汤煮沸下面,面条细长劲道,汤底浓醇,再加上几片火腿和嫩黄的白菜心,一碗热气腾腾不油不腻,干稀俱全,当早饭吃正好。
吃完早饭,王四娘就让崔桃赶紧去睡一会儿。
“早精神了。”崔桃就知道王四娘只是客气,她就是故意闹腾要她陪着她。果不其然,王四娘马上欢快地拉着崔桃去贴桃符和春联。
宋朝的门神有很多种,有桃符,有钟馗像,还有一种头戴着虎头盔的无名门神像。桃符其实也分几种,王四娘买来的这种普遍最常用,在桃木板上面画着白泽、狻猊等神兽,下面画着郁垒、神荼神像,挂在门上镇宅辟邪。还有一些在桃木上刻一些却邪避灾的句子,钉在泥里。
家里的事儿折腾完了,就要去寺庙道观拜神祈福。本来只择其中之一去就行了,王四娘非要求全,想要佛、道两教的大神们都能庇佑她万福万安,健康发财,所以就都去了。过年嘛,都是为了图吉祥快乐,崔桃反正也没什么事,就随着王四娘瞎折腾,若有什么账节回头再跟她算。
……
清晨在京的文武官员惯例都要进宫给皇帝拜年,这就是所谓的大朝会。
等韩琦下了大朝会来找崔桃时,崔桃早已经备好了糟鸭翅鸭掌、五香豆干、炒蚕豆等下酒菜。屠苏酒烫热了满上一杯,喝了刚好驱寒。
“下朝会时,我见宋御史与林尚书相聊甚欢。”
“好事。”
这时候,王四娘端着新菜乐呵呵进门。
崔桃将手上剥好的蚕豆送到韩琦嘴边。
韩琦看眼刚进门的王四娘,面不改色地把崔桃送来的蚕豆咬进了嘴里。
王四娘马上转身回避。
“怎么不看了,省得你听墙根了。”
王四娘吓得慌忙摆手辩解她没听墙根,“我昨晚就是凑巧来找崔娘子,才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韩琦依旧没说话,但他咬蚕豆的声音令王四娘的心跟着咯噔。说来也怪,比起崔娘子,她好像更怕韩推官。崔娘子虽然有仇必报,但有什么都直接来,韩推官就说不好了,这人肚子黑,收拾起人来最叫人猝不及防,而且不限时长。
若真知道那话不该听,她岂会在早上的时候学着说出来?
“是么?”崔桃故意拉长音质问王四娘。
“是是是!”
王四娘赶忙凑到崔桃旁边,用求饶的眼神恳请她千万别再质疑自己了,不然真的被韩推官记仇,她就真的惨了。
“你们好好吃,我突然觉得好困,就不打扰了!”
王四娘找借口飞快地溜了。
韩琦:“你吓着她了。”
“是么?我怎么瞧着他是怕你,才吓成刚才那样?”
韩琦失笑,把手里剥好的蚕豆都给了崔桃。他不大爱吃这个,崔桃倒是爱吃,刚才一直都是他剥的蚕豆给崔桃。所以当崔桃特意把蚕豆送到他嘴边的时候,韩琦马上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这对付脸皮厚的人,就要比他们更脸皮厚才行。越是害羞,她反而越爱拿这种事开玩笑。”
倒不是说王四娘有什么坏心思,但人的劣根性在她身上的确展现得淋漓尽致。以前崔桃不爱搭理她,她还能收敛些。如今大家一起经历了不少磨难,情谊更深了,她就变得胆儿大了,所以要适当敲打敲打。
“难得六郎刚刚没害羞——”崔桃话音未落,余光就瞟见韩琦脸颊微红。
崔桃不禁笑起来,看来她要把话收回去了。
次日,崔桃便去给胡娘子拜年,奉上她自己调配的人参清肺丸给胡娘子养身用。
胡氏最相信崔桃的医术,晓得这东西崔桃肯定花费了不少心思,开心之余又担心崔桃太过辛苦,跟她嘱咐了许多。
崔桃在韩琦家吃的饭可谓比年夜饭还要丰盛两倍,其中有不少都是胡氏亲自下厨做的,都是她的拿手菜,手艺好过方厨娘。方厨娘还告诉崔桃,胡娘子为了给她准备这桌菜,研究了好几日菜谱。便是对韩琦,胡氏都不曾这样用心过。
节后串门拜年是习俗,官员之间更会趁此机会送礼走动。
林尚书在家设宴款待了来给他拜年的同僚和属下之后,特意留下了宋御史,俩人单独坐卧在小屋内,听着伶人弹曲,小酌闲聊。
自上次宋御史在皇帝跟前为他慷慨解围之后,林尚书跟宋御史的来往就越来越频繁,时至今日俩人关系已经十分要好了,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
宋御史再为林尚书斟满酒。
“醉了醉了,不能再喝了。”林尚书侧歪在罗汉榻上,忙摆手表示不行了。
“这一杯必须喝,今后宋某还要仰仗林兄提携,以后有什么好事儿林兄可不能忘了我!”
“这是自然,你不说我也会如此。”林尚书举杯,将酒一饮而尽,还特意把酒杯倒扣给宋御史瞧。
宋御史嘿嘿笑起来。
林尚书打了个酒嗝,挥了挥手,把伶人和随从都打发走了,凑到宋御史身边,小声道:“我这还真有一事要问问你。”
“你说!”宋御史红着脸,看起来喝得很醉。
“你在这御史的位置上有七八年了吧,就没想过挪动一下?”
“这汴京从来不缺才华横溢的官,哪那么容易!再说御史本就是得罪人的活儿,就更难了。”宋御史丧气道。
“那要看你走哪条路了,胆小如鼠,碌碌无为,自然成不了大事。胆子大些,开出一条新路来,你自是能青云直上。说实话,以贤弟之才,居监察御史一职,屈才了,太屈才了!”林尚书直叹可惜,又补充一句,“你比我有才!可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官位比你高,我也是运气好,碰到好机会了。”
“为什么我运气不好。”宋御史哭丧着脸,连连拍桌埋怨道,“我就缺个机会,我没机会!”
“不怕,不怕,没机会咱们找机会。”林尚书告诉宋御史他这有一个机会,就看他够不够大胆,敢不敢干了。事儿成了那就是功成名就,扶摇直上,位居万人之上,一人之下。
宋御史连连点头应和好,“林兄有这等好事儿,快带带我!”
林尚书便附耳对宋御史嘀咕了两句。宋御史顿时瞪圆眼,吓得酒劲儿都过去了,他整个人从榻上弹跳起来,震惊无比地看着林尚书。
第143章
林尚书拍了拍宋御史的后背, 劝他先稳一稳,不要惊慌。
宋御史起初点点头,配合地深吸一口气。然后他蹭地一下起身,打开房门往四周探看, 确认外面真没人之后, 他又关上门, 急匆匆冲到林尚书跟前, 抬手狠狠地指了指他,几度欲言又止。
“我怎么可能不惊不慌?”
林尚书见宋御史这般反应,反倒觉得正常, 毕竟这确实是足可以吓破人胆子的大事。
“林兄, 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连这种事都敢想?”
“但凡功成名就之人,哪一个不是过人的胆识和魄力?刚才谁喊着少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你怎倒成了缩头乌龟?”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你说的这个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宋御史看看四周,压低声对林尚书强调道,“这是谋逆啊!”
林尚书轻笑一声, 靠着软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你以为功勋爵位那么容易捞?随随便便就让人得到,那还稀罕么?”
宋御史稍微冷静一点后, 在林尚书身边坐下来,“我有点想不明白,以林兄如今的官品地位, 哪里还用得着冒险干这种事儿?”
“外人瞧着我光鲜,实则受委屈的地方多着呢,否则我儿何至于死在开封府的铡刀之下?”
提起林三郎, 林尚书心里就酸楚不已。
“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知道了,这不上不下的地方才最憋屈!上次韩琦怎么说我,你也听到了。那天的人要是换成八大王或者吕相,你说他敢那么说么?”
“当然不敢!”宋御史马上应承。
林尚书见宋御史还会附和自己的话,便晓得这里头有戏。他坐直了身子,跟宋御史小声道:“其实这到底全是谋逆还是扶正,全凭你怎么看。”
“哦?”
“当年楚王发疯被废,你可知真正的缘由是什么?”
“莫不是这里面还有蹊跷,楚王并非自己发病?”宋御史忙追问。
林尚书飞快地点了下头,“你想想啊,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能突然发疯?在那之前,楚王因貌类太宗,聪颖绝伦,深得太宗喜欢。当时朝野上下谁不是以为楚王会继承大统?”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我机缘之下知道的消息。当年楚王被贬为庶人后,楚王妃一直没有放弃给他治病,遍寻了天下名医,后来从一位云游的方士口中得知了病因很可能是中毒引起。有一种草药的汁液,人长期服用后便会精神混乱。
由此彻查,便发现当时在膳房管做饭的厨子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连其家人也都没了踪影,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若说这不是做贼心虚,谁信?
那方士还说这种药起初不显什么,服用久了就会让人失眠多梦,精气错乱,暴躁易怒。等毒累积深了的时候,但凡遇到点事儿就容易暴躁发疯,也就是大家以为的疯病。”
林尚书叹了口气,可惜楚王情况发现得太晚,大局已定,早已无力回天。如今这个秘密只能深埋在心中,不敢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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