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不及谢依依身姿窈窕,花苞亦不及她清纯可人。
若他那时应下,窈窕青涩的小姑娘应当窝在他怀中才是。
慕明韶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将人从墨黑的发丝抚到小巧精致的绣花鞋。
而且又立刻收回手,生怕时间太久,要将那画上颜料尽数抹去一般。
谢依依从噩梦中惊醒。
她一手捂着渗出冷汗的额头,一手掀开了帷幔,才发觉天已蒙蒙亮,屋外小宫女窸窸窣窣的吵闹声不断。
梦里,慕明韶将她寻了回去,封她成了九皇子的侧妃。
她回想着,唇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如今让她回去给慕明韶当正妃都不稀罕,只等着日子一久,那人发觉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她便可离开了。
到时,她回去寻兄长,再替兄长相看个媳妇,便可安生在家中安度了。
她将未来闲适安逸的日子给思索了个遍,取过床前架上的衣裳缓缓套上身,外头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谢依依听着就知晓时乐音,连忙穿好藕粉外衫,到门边替人开了门,见乐音小大人模样轻声叮嘱两个跟着她得宫女在外等着,才进屋与她柔声说道:
“哥哥今日又不许出屋子。”
“无事,他在屋里也能自个儿寻乐子。”
谢依依唇间微弯,低声回她。
这几日气温骤降,乐安身子虚,那些个嬷嬷不敢让他出门,若真出了什么事,她们必然脑袋不保。
乐音一边站在原处瞧着谢依依进进出出洗漱整理,一边满脸忧愁地开了口:
“若是哥哥的病能好就好了,九叔叔他其实认识一个神医,当初险些医好我母妃,可惜后来那神医却没影了。”
谢依依欲走向梳妆台的脚步一顿,俯下身子揉了揉乐音透着暖意的脑袋,颇无奈地安慰她:“神医难寻,这亦是没办法的事。”
难寻自然难寻,慕明韶不说,他们便不会知晓。
她总不可能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再去求这人一回。
亦不能…这样轻易的将他身份暴露。左右她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如今寻到姐姐了,姐姐定会有法子将哥哥从小鬼手里抢过来。”
愣神间,乐音忽地抱住她双腿,在她身上蹭了蹭,语中透着钦佩。
双眸抬起,那眸中也闪着这般光亮。
这眸光,她再熟悉不过,许久前,她亦是这么瞧着慕明韶。
只是那人那般从容,她…能有这番本事吗?
这时候,她不想扫了乐音的兴,只能垂下脑袋,与她眸光相对,轻轻应她一声“好”。
她无半分自信,在乐音这样的眼神注目下,却不得不挺直了瘦削的腰背。
刚起身时,她胸口还闷着一口郁结之气,这会儿见乐音可人的模样,却散了不少。
她这噩梦的来源还是该怪慕明策那怪异的举措。
按理来说,慕明策不想慕明韶再花时间寻她,那该越早告知慕明韶这事越好。
可他却没有,让她脑袋着实疼得很。
即便慕明帆与她说了,到时真出了何事,就送她去明圣寺避着,心底也免不了丝丝不安。
今日这场噩梦,她不是头回做了。
每回醒来都令她无措许久,脑袋里得过几遍以往自己在家中时和睦的日子才能渐渐缓过神来。
乐音来寻她,必往日里缓和得快些。
乐音来寻她去看望乐安。
乐安身子弱,往年染上风寒,三五月不见好,如今天气骤然冷下,更没人敢放纵他出门玩耍。
到乐安院子时,慕明帆着一身杏黄色蟒袍从屋中走出。
温和的面上眉头紧皱。
瞧见她们几人,才缓缓停下步子,敛下眉头,温声和谢依依嘱咐道:“转暖前绝不能让乐安出门玩了。”
谢依依微微颔首。
她听这里宫人提过,去岁乐安害了风寒,足足在床榻上瘫到转年深夏,身子才好起来。
最严重时,险些没了命。
是以,哪怕她觉得将乐安这样闷着,于他的身子更不适,也不敢随意提出。到底她只是个半吊子。
她这般雪亮的肤色在一众宫人里头显得甚为出色,于人前也永远一副乖巧温婉的样,似是不曾有过旁的情绪。
慕明帆心软了软,他处在这样的高位惯了,一时忘却他们两人说到底,并非主仆关系,他不该用这样对待寻常下人的语调吩咐她。
他缓声又道:“依依,乐安的身子暂且交给你了。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寻我或管事嬷嬷去说,能寻得的自会为你寻来。若……真能医好乐安,即便你是女子,我亦会想法子让父王在太医院给你谋个差事。”
谢依依点头轻声“嗯”了句,隐在湖蓝色兔绒斗篷下的手却不自觉抚上另一只手的腕部。
她知晓自个儿能留下来是为得什么,绝非是眼前这人的好心。
自然,她就不可能暴露自己对医术只懂皮毛之事。
她不敢讨要指示人体穴位的模型,只能自个儿对着医书上的描述缓缓找寻身上穴位。
如今腕部留了片细密针眼,却还真让她知晓了个中窍门。
她一副乖顺模样,别人不论说什么都受着。
慕明帆倒不知再与她说什么了,只能又道了声谢。
哪怕他这话一出,谢依依却有了反应,连忙从斗篷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对他轻轻摆了摆,“我与太子殿下只是互相帮助,断不必提谢字。”
一个“谢”字偿还不了任何恩情,倒还不如明明白白摊开来说清楚,哪怕旁人觉得她势利也罢了。
慕明帆面色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恼意,但仍抿着薄唇温润一笑,算作应了她这番话。
谢依依松了口气,她还记得,自个儿欠着一份慕明帆替她送信的恩情。
待她离开之前,她还得想法子还了。
慕明帆看她面色变化大概猜到她正想些什么。
虽不懂她这无谓的坚持是为何,但不由弯着唇角淡笑道:“我前日碰见明策,只是随口问了问关于上回的事,也不必谈什么恩情了。”
只是随口一问,自然不必谈什么恩情,慕明帆这样点出来,谢依依心里头多少有些别扭,但仍点了点头,听他缓缓说道:
“我不知晓你与九弟有何关系,不过明策同我说,至少该让你过个好年。”
谢依依蓦然惊醒,刚进院子时,院门口正挂着两只大红灯笼。
她不大记日子,但似乎,还有十日左右便是年关了。
“我……”她张了张口,实话自然不能说,只能抬眸望了眼身侧的两个小宫女,走到慕明帆近前,压低了嗓音胡乱扯到:“他想利用做不好的事,我自不想被他撞见。”
她不擅扯谎,雪色颊上飘起的绯红就可轻易看出。
慕明帆未点出,只与她说了一句会想法子与慕明策说清楚,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他那些小心思得逞,便抬步离开了。
谢依依悬起的心落下,陪着一旁有些迫不及待的乐音推门进了乐安的屋子。
屋门口守着两个侍卫,屋门内还有个嬷嬷看着,乐安再想溜出去也寻不到法子。
这会儿正坐在罗汉床上侧身看着一旁案上的绘本,小腿不满地蹬着腿后的床身。
谢依依一进去,便嗅到一股令她不太舒适的味儿。
她心底生了个念头,与门后坐着的嬷嬷打了个招呼,解下身上斗篷搭在一旁架上,快步走到乐安身侧坐下。
乐安闻声,惊得回头,见是谢依依又赶忙翘起嘴角,弯起小小的眸子,换了张笑脸。
不待他开口,谢依依先柔声问道:
“你身子这两日可有不适?”
乐安立刻摇了摇脑袋,抓着她胳膊,稚嫩的嗓音说得急促:
“没有,我想出去玩,这月御花园的雪该堆得老高了,那些雪还在等着我将它们堆成雪人儿呢。”
他一提起玩儿,原先黯淡的眸中都泛起了光亮,手拉着她轻摇撒娇。
谢依依却没被他那张养出几两肉的可人脸颊给唬了,反倒神色又认真几分,“你若不去,自然会有人去清扫。说实话,今日身子如何?”
乐安盯她瞧着,见她并非打趣自己,鼓了鼓嘴,倏然将自己整个人扑进她怀中,瘪着嘴说道:
“挺好的…我还能想着出去玩儿呢。只是昨夜睡觉的时候,胸口有些不舒服……”
他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去。
谢依依猛地握住他攥着自己衣裳的小手,蹙着眉又问了一句:
“是如何的不舒服?”
当初与乐安初见时,她便嗅到过这顾味儿,后来他身子稍稍康健,味儿就淡了,今日进屋却又浓了。
她不知如何形容,心底觉得,这是病人的味儿,才正色问了几句。
这会儿看来,倒是不错。
乐安听她这样问,反倒来了劲,扬起脑袋高声道:“也没多不舒服,前几日还好好的,前日他们将我关屋里,才开始疼起来的,又闷又疼!”
看他又恢复原先任性的模样,谢依依不由弯了一双杏眸,揉了揉他披散的发丝,嗓音添了分轻快:
“前日外头温度还降下来了呢,怎不说是降温的错呢?”
听她打趣自己,乐安连忙将脑袋闷进她怀里,用力蹭了蹭,哼唧唧地闹着别扭。
等谢依依将他哄得缓下来,才又委屈地说道:“我就是想出去玩儿呢,不止宫里头,我还想去看看北边的大草原和旬国最东边的海呢。”
他说着就撅起了嘴,“反正也活不长久,九叔叔也不肯为我寻那个神医,还不如让我活得自在些,往后去了地府排队,也不至于想着生前的事太过无趣。”
乐安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谢依依听罢却忽地变了脸。
紧贴着她的小男孩不过才七岁的年纪,竟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心猛得一揪,想责令乐安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可乐安这模样,令她心头软软,樱唇怎么也张不开,倒是泛起阵阵苦涩。
只能将人抱紧几分,轻轻拍着他背部,柔声宽慰:“怎就活不长久?姐姐会想法子医好你的病。”
接连同两人许诺了这番话。
谢依依觉得往后若未医好乐安便离开,她大概要愧疚一生。
她再度将手伸进了袖中,抚过先时在自个儿屋里练习针灸时留下的数道针眼,心中不可谓不难。
最大的问题是…她也不可能一直在这处耗下去。
第三十三章
谢依依觉得, 慕明策应当料想不到,他稍一墨迹,先前想的计划便轻易落空。
也不知是今岁冬日格外冷, 还是整日闷在屋中,乐安这几日身子的确愈发虚了。
两日前她用药将人身子调理得好了些。
只是今日, 她趁着除夕夜将小人儿领到门边赏了片刻雪景,没料到他裹着厚厚大氅刚一踏过门槛,就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乐音见状,彻底僵在门后。
出门是她的提议, 她哪里料得到眼前这番场景。
谢依依一时也愣住。
今日到底未拗过两个小人,趁着慕明帆去参加家宴, 便想着与两人院中随意玩玩。
她晓得自个儿的医术学得不到家,却也未想到,乐安身体如此,她先前替他把了把脉,竟一点儿未察觉出来。
乐音反应过来后吓坏了, 立刻扑到她腿边,紧紧抱住她大腿,颤抖的嗓音带着哭腔:
“依依姐姐…现在要如何……哥哥总不该一出门就被冻死了吧?”
“不会, 乐安昨日不还活蹦乱跳的?兴许…是困了。”
谢依依强压住涌上来的阵阵慌乱, 抬手揉了揉扑过来抱住她双腿的乐音,又唤来一旁候着的两个宫人, 吩咐两人将乐安抱了起来。
平日里她用何草药都得与慕明帆说一声,今日这种情况,她更是不敢自己做主。
若真出了什么状况,以慕明帆对他这儿子的重视度,到时她必然留不下自己这条命。
她, 不得不去宫中此刻举行家宴的殿内去寻慕明帆,与他说清楚今日之事。
乐音仰起小脸,看着被身旁宫女抱起来的乐安,灵动的眸中沾上了几点泪花。
“姐姐能救乐安吗?”
谢依依不敢摇头,亦不敢点头。
她也头回看到这般状况,贝齿几欲将下唇咬破,深吸几口冻人的凉气后,她只能镇定心神,垂眸同乐音说道:
“先带去我那处,再去请示你父王。”
她以银针封了乐安两个穴道,面上再如何装得镇定,不住打颤的手也讲她心底慌乱悉数暴露。
乐音站在她身侧,仰着小小的脑袋,一切都看得万分清楚,忧心慌乱,又不敢扰了谢依依,只能在旁小声啜泣:
“昨日不该听哥哥胡说…我…我便不该看他闷就想着趁今日父王不在带他溜出来……”
谢依依不知如何安慰她,能说服乐安门口守着的老嬷嬷,还有她一份功劳。
她搁下了手中针具,素手轻轻将乐音被泪水粘在耳边的发丝,又重复了一句,“先去寻你父王。”
乐安这会儿性命暂且还能保住。
她只能按着规矩来,先寻到慕明帆,之后,才能带着乐安去太医院。
除夕黄昏的坤宁宫分外热闹,早早悬挂起的灯笼映着橙红斜阳,来来往往的宫人脸上皆带了几分喜意。
谢依依几人行色匆匆的模样尤为扎眼。
谢依依将身上淡粉色斗篷兜帽掀起,套上脑袋,遮住小半张脸,热闹非凡的迎新之夜,倒也不具有何人能认出她。
只是她决计不能自个儿进宴厅,不得不搬出乐音小郡主的身份,命后门处守着的其中一位宫人进去寻慕明帆请示。
几乎是那宫人进去的一刹,缩在乐音婢女怀中的乐安轻咳一声,原先红润的肌肤忽地一片惨白,面色痛苦地伸出双手胡乱抓着。
等谢依依握住他那双手,他面色稍缓,又难受得呜咽起来。
乐安瘦小的身形这样轻颤着,实在惹得人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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