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岳清嘉回来了。
康子晋把她上下扫视了一遍,见她除了披头散发、外裳有些泥污外,行走还很平稳,看他醒了,甚至还小跑起来,那抱着树枝的两臂看起来也无甚大碍,就连那张脸,都是干干净净没有蹭伤的。
康子晋心内松了一口气,再看自己——
慢着,他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了。
难怪他觉得自己这腰间松垮。
他的衣襟,是凌乱地半散开的,像是被人极其敷衍地掩上的样子,而本该在他腰间的鞓带,则大咧咧地被放在他的脚边。
康子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连忙要起身去拿自己的鞓带,一时忘了身上的伤,果不其然又是痛感袭来。
“别别、别动啊,你受伤了!”
岳清嘉连忙快跑几步,把手里的树枝往地上一扔,就过去搀住人。
康子晋被搀起,人还没缓过劲来,上身就被摸了两把,摸他的人还惊讶不已:“咦,你身上怎么湿了?”
岳清嘉抬头一看,恍然大悟地咕哝道:“这破地方怎么还漏水啊?”
她想了想:“你湿身了,这是要烤火的罢?你等着啊,我去把火给生起来。”
康子晋奋力把要转身的人给拽住,喘了半天气,才问她:“这是在何处?”
岳清嘉茫然四顾:“这、山洞啊,很明显罢?”
康子晋提起一口气来,却被那气给呛到,低声咳了几嗓子:“我是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话,他略显暴躁地,去扯自己额头上的布。
岳清嘉连忙制止他:“诶?别扯呀,你头受伤了。”
两人这么一动作,康子晋本来就松垮的衣襟又散开了些,露出里面缺了大块边角的中衣,以及绕了一圈的、微微渗血的布条。
急忙去掩住衣襟,康子晋简直气得脸都要和额头一样烫了,他喘着气,指了指自己的外袍。
岳清嘉倒是看懂了他眼色中的疑问,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不撕你衣裳,拿什么给你包扎头和腰?你这俩地方可都流了血的。”
康子晋:“……”
她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男女之防?
若是今日与她同坠在这崖下的,是其它男子,她是否也会这样万不顾地,随意解人衣襟?
这样想着,康子晋越发火气冲天,咳得也越发凶了。
岳清嘉赶紧去帮他拍背顺气,等平复下来,康子晋瞥着她,哑声问:“这怎么回事?我们为何会在这处?”
“你不记得了?那会儿咱们掉下来…”
这崖下原来有好几层,幸好岩上的歪树多,他们掉下来的时候,中途挂了好几颗树,得了缓冲,才没有摔成八瓣。
因为岳清嘉是被康子晋抱着往下掉的,一路都是康子晋给她做肉垫,那伤,自然也就基本都在康子晋身上了。
她的哑穴,也是他在意识全无之前,帮她解开的。
把人给拖到这山洞后,岳清嘉扒开他衣裳仔细检查过,额头磕破了、腰上喇了道口子,背上也有好几个地方隐隐发青,唔…下面她就不知道了,裤子实在没好意思扒,但被她压了几回,搞不好屁股也压青了的。
岳清嘉念经一样,把俩人坠崖后的事情给说了一遍,又疑惑地看着康子晋:“也就两个多时辰前的事儿吧,你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因为发着热,康子晋的头一抽一抽的胀疼,他疲惫地闭上眼,往洞壁一靠,这会儿根本打不起精神来回她的话。
岳清嘉当然是头一回见这侯这么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看他抬起手,用温度低些的手背去贴没被布覆盖住的额头,知道应该是烫得不舒服,就掏出用他中衣做的帕子,去外边一个相对干净的石洼里头蘸湿,再回洞里把他的手拿开,把原来那布给解下来,用湿帕子在他头顶搁了会儿。
应该是发烧不舒服的原因,这侯竟然意外的配合,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任她摆弄。
年青的郎君鼻梁通直,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睑,看起来温柔无害。
唔…不说话的时候,绝对是个安静的美男子,看起来,还有点病美人脆弱可欺的味道,脆弱到岳清嘉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开口叫妈妈。
康子晋就这么烧着,可除了不停换帕子降温,岳清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不停进进出出换帕子,重复性的动作使人生闷,而洞外又渐渐变暗了,岳清嘉把帕子摁在他额头上,自己在角落里摸索半天,好歹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成功掌握了击石取火的荒野求生技术。
夜幕无声轻垂,洞内亮堂起来,也暖和了起来,一声虚弱的咳嗽把正在拔柴火、百无聊赖忍不住胡思乱想的岳清嘉给召回了神。
她转身,刚好看到康子晋缓缓睁开眼。
他两眼迷朦,怔怔地看着那堆火,好像被人抽了魂似的,眼底,似乎有深重的茫然,就连岳清嘉把他额头上的帕子给抽走,他都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岳清嘉用新换的帕子给他抹了把脸。
被那冷意一激,康子晋稍微回了些神,但反应还不是太灵敏的样子,岳清嘉跟他说话,他就静静地看着她,老久也不接话,那什么神色,在明暗不定的火光照耀下,看得她莫名其妙的。
特别特别不习惯这侯现在模样的岳清嘉疯狂挠头,一时比他还蒙。
这怎么整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等等?
电光火石间,岳清嘉看着他带了伤的额头,脑子里闪过一个奇特的猜想。
这侯,不会是摔坏脑袋,失忆了罢?
把刚才他昏迷前的情形、两人的对话给回想了一遍,岳清嘉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
而带着期待的猜想,在心里发酵的速度往往是非常疯狂的,岳清嘉心急火燎地,想要确定些什么。
她用手在康子晋眼前挥了挥,小心翼翼地开口了:“那个、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金光闪过,康子晋在她的手上,看到了自己送的镯子——单只的。
这镯子瞬间唤起康子晋的记忆,把他从发热的余韵中给扯了出来,气怒又至,他眼神迅速聚焦,变冷,寡漠着脸盯着岳清嘉,并不答话。
而这神情在岳清嘉看来,就是这侯用看陌生人的眼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活像不认识她似的。
不、不是活像,极有可能,他还真就不记得她了!
因为激动,她嘴唇都在哆嗦:“你、你不会是失忆了吧?”
康子晋面皮狠狠一抽,他不过是刚醒来,低热的脑子有些混沌罢了,她是怎么看出自己失忆的?
不想跟这胡言乱语的人搭话,康子晋转过头,去查看自己右臂上的伤势。
可他绝对不知道的是,脑补帝岳清嘉对他这动作的解读,是默认。
——因为失忆,认不出人来,加上这地方又陌生得很,所以人又失落又茫然,太说得通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岳清嘉在心里猛拍大腿,妙啊!这侯居然失忆了?那自己…岂不是可以趁人之危、直攻本垒?
说不定,她在这山洞里就能把人给攻略,然后直接打这儿回家?
有些人的嘴总是比脑子快的,明明脑子里还在斟酌,嗓子就自动清了清,一声“夫君”脱口而出。
这两个字一出口,岳清嘉立马起了满身鸡皮,恨不得把舌头给吞了。
她想立即去抬头看洞顶,假装自己没有开过口,可在她眼前,正在看身上伤口的男人已经顿了下,俄而抬头看着她,意味不明地挑起嘴角:“原来…在下已有妻室?”
岳清嘉:是嘴先动的手,你信吗?
她想说是幻听,可对方目光灼灼,还带着令人发毛的求知欲,俨然是听了个真真切切,要找她问个清楚明白的模样。
顶着那烫人的目光,岳清嘉把心一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骗就骗了,反正他现在失忆了,随她怎么编。
她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是、是啊,你不记了吗?咱们成亲了的。”
康子晋嘴角的笑都快压不下去了,他顺势扶着额,往后倒,装出十分难受的样子:“我头疼,脑子一片空白,并不记得以往的事…”
等安适地靠在墙壁上,他转眸,看着岳清嘉:“不如娘子,与我说说?”
岳清嘉:“说、说什么?”
康子晋笑得暧昧:“先说说,为何你我会坠崖?”
“啊?这…”
岳清嘉绞尽脑汁、现编现挤:“呃…你是个打猎的,最近下雨,你蹲在山上等猎物,好几天都没回家…我就去找你,才发现你饿晕在山上,呃、我把你拖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在山上踏空,就、就掉到这里来了。”
“……”
听完这捏造的故事,康子晋好一阵无语凝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确实有茧,但那也是少幼时习武及握笔所磨出来的,可除了这个,他究竟还有哪里像个五大三粗的猎户了?
以及他这身装扮,是染了泥污,外袍也有挂破的地方,可但凡是个有见识的,都能看得出来这是个非富即贵之人。
还有,他们虽然是掉落到这处,可他去救她的时候,就已给人发了信号,若无意外,明日就会有人寻到这崖洞来,届时都不用他‘恢复记忆’了,她能面不改色地把这谎言给编下去,他就再服她一层。
戏弄之心越演越炽,康子晋继续发问:“娘子,你我成亲几载?”
岳清嘉被这死亡发问给弄了个猝不及防,她不安地攥着手:“呃、不满一年?”
古人结婚前都不谈恋爱,婚后的蜜月期应该有这么长罢,要是结婚几年,就老夫老妻了,感觉还是差很多的。
成了猎户的康子晋看了眼她的小腹,就在岳清嘉眼皮一跳,心底升起强烈不安时,康子晋的问题已经问出口了:“那娘子…可已有身孕了?”
“!”
岳清嘉发囧,连忙捂住肚子,否认道:“没、没有的!”
话刚说完,岳清嘉就联想到,他不会以为自己不能生罢?听说这可是犯了七出之条,可以休妻的。
想到这个,岳清嘉先发制人:“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
岳清嘉急急抬头,本来想说他早X、阳X、不X啥的,可男人的笑意凝在脸上,那双瑞风眼微微眯起,好像在无声地警告她——你敢说一个字试试?
他脸沉得可怖,岳清嘉被吓萎了,她小声补充:“你身子一向不好,咱们都是分房睡的…”
虽声如蚊蚋,这解释…却也说得那么点儿通。
身子不好的‘猎户’康子晋,用眼神在她脸上定了几瞬,随即微微扬起眉梢来,噙着笑,恳言道:“是为夫的错,让娘子受苦了,待为夫此番痊愈后,定仔细调养身子,好生补偿娘子。”
这个补偿是怎么个意思,秒懂女孩岳清嘉陷入一阵令人发烫的沉默。
她连脖子都红了,耳廓的烧灼感也越来越强。
康子晋低低笑了两声,又把眼神停留在她右手手腕上:“这是何物?”
他这一问,还真提醒了岳清嘉。
只见红脖子岳清嘉一拍脑袋,举起自己的右手来,指着套在腕上的金镯子,夸张地说:“你忘了吗?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啊。”
还有胆子提这个。
康子晋气笑了:“既是定情信物,这镯子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何以娘子,就单有一只呢?”
事实证明,谎话编多了,人也变得更从容了,岳清嘉脱口就答:“因为你没钱啊,你一个打猎的,穷得叮当响,有时候猎不到东西,供咱们吃穿都艰难,买这镯子已经搬空你家底了。”
她还给自己加戏:“你看,我多善解人意,不仅没有嫌你是个穷光蛋而嫁给你,你送我一只镯子我也不介意。”
好极,还成他的不是了。
康子晋哑了半晌,无奈抚额道:“是为夫无用,让娘子受委屈了。”
成了穷光蛋猎户的康子晋四平八稳,就像是抽查背书的夫子一样,抛出最后一个疑问来:“初次转醒时,为夫似乎听娘子唤我——侯爷?”
娘的,这人野生顺风耳吗?怎么什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岳清嘉眼神微闪:“这、这是爱称。”
“爱称?”
康子晋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再抬眸,眼也不错地盯着自己娇娇俏俏的‘爱妻’,想看她又要怎么编。
岳清嘉已经想好了,她振声:“你有个当侯爷的梦,私下没人的时候,就总让我这么叫你。”
“既是爱称,那私下无人时,为夫又如何称呼娘子?”
康子晋语速放缓,喃声:“侯夫人么?”
岳清嘉瞳孔地震,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不不,我没有那个嗜好,也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你平时,就是叫我名字的。”
这一连串的不,让康子晋脸上的笑意倏地敛起。
过了会儿。
“娘子姓与名?”
“呃、岳清嘉。”
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康子晋骤然凑近岳清嘉,自唇峰分明的双唇中吐出一句:“嘉嘉?”
因为受着伤又还发着低烧,他的声音又虚又哑,这两个字像是被他含在舌尖一样,更添旖旎的味道。
岳清嘉顿时像被烫了脚一样弹起来:“那什么、你饿不饿?这外头有颗果子树,我、我去摘几颗来。”
康子晋叫住她:“为夫不饿,给为夫喝口水便成。”
“……”
这个自称用得可真顺溜。
岳清嘉麻溜地拿了片白天洗干净的树叶子,卷起来,去放在另一向的树桩里舀水。
从掉下来到现在,就这么点时间,她找到了遮风挡雨的山洞、发现了吃的、接了水、洗干净了大树叶子、捡了烧火的树枝、还把火把生起来了…
娘的,她可真贤惠。
对比一下身后的病号——这男人可真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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