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张着嘴,愣了半日,才结巴地说:“你,你是何时知道的。”
“出门第二天我就想通了,”阿桃仰着头,对芸娘笑了,“这一路安排地这么妥当,连在哪个镇子落脚,哪个驿站歇息都想好了,必是策划许久了吧。我想他是不是觉得这次去鹫峰皇陵很危险,所以早点将我送走,还故意气我,说什么心有所属的话,是让我不要惦记他。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不至于太伤心,对不对?”
芸娘点点头,阿桃道:“他总是这样,觉得我很脆弱,承担不了变故。所以自作主张,替我做了决定,做了他认为很好的安排,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芸娘蹲下来,握住阿桃的手,“阿桃,珩郎他有苦衷,你该要理解他的。”
“我当然理解他。”阿桃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算想明白了,也没闹着要去找他。就让他心无旁骛的做完大事,回来之后,我再跟他算账。”
芸娘噗嗤一声笑了,揉了揉阿桃的头发,轻声道:“睡觉吧,明天我们去看雪山的日出。”
阿桃乖顺地收拾好东西,早早地躺进了被窝,等芸娘吹灭了蜡烛,阿桃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那日确实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后来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燕珩所谓的那个初恋,之前不论是在慧颖那儿还是在芸娘那儿都没听说过,怎么突然之间冒了出来。
毕竟与燕珩做了两年的夫妻,阿桃猜出定是燕珩哄骗她的,她当时确实是想找到燕珩,问个究竟,可再一细想,燕珩为何要这么精心安排,不就是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吗。
阿桃作为燕珩的软肋,在关键时候,就得要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有心人拿来对付燕珩。
倘若燕珩真的有什么闪失…
阿桃心想,那我也不独活,大不了跟他一起死。
阿桃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直至半夜,睡意朦朦间,觉得有什么轻微的声响,她刚刚撑起身子,想要下去探个究竟。
哪晓得,床帐突然被掀开,一个黑衣人站在床前,阿桃双目瞪大,还没来得及惊声尖叫,下一刻,黑衣人一个手刀劈下来,阿桃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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鹫峰因为地势极高,后山还有一座瀑布,所以夏日雨水充沛,冬日飞雪不断。
已至四月,天气还难以捉摸,这几日一直阴霾,晚上时不时飘着雪花,大风呼啸,叫人如何办的好典仪,真真把礼官急得睡不着觉。
好在四月十二日正式仪式这天,天公作美,开恩放了晴,虽然云雾有些重,但相信到了太阳出来后,必然雨过天晴。
燕珩随着文武百官一同登上八百多阶山路,随着高度增加,景色变幻,从青绿葱葱,到云雾缭绕,再到白雪皑皑。
前方的武官走的很快,与后面的文臣宫人等拉开差距,久而久之,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断层。
而燕珩就行走在断层中,不经意间抬头看,前面的人和后面的人都埋没在浓雾中,他一个人停顿在青石台阶上,犹如置身梦中仙境。
燕珩极目远眺,望着中原的方向,想象那一片灿烂盛大的故国美景,平添诸多感慨。
在驱除鞑虏、复立故国的这条路上,他就如现在的境况,前面的人奉上血肉,早登极乐,后面的迟迟不能赶上,眼下唯有自己在中间,坚守着,支撑着。
爬了半日,燕珩的膝盖已经酸软,双脚轻微发抖,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他低着头走的很认真,很仔细。
可不小心,滑了一下,茂竹三两步冲上来,及时地扶住燕珩,茂竹轻声道:“陛下,小心。”
燕珩握住茂竹的手,笑道:“楚国就快没有了,我这个傀儡皇帝终于不用当了。你就不要再叫我陛下了。”
茂竹应下,“好,那就不叫。只是,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燕珩一面走,一面思索,须臾,他说:“叫我先生吧。”
燕珩道:“我自进学字念书起,就喜欢先生这个称呼,平直亲切,只可惜…”
“可惜什么?”茂竹问。
燕珩自嘲一笑,“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想那些战场上的士兵们刀剑入骨都不喊疼。我不过爬一段山路,还要人扶着。”
茂竹静默片刻,更加用力地握住燕珩的人,两人互相扶持,往前往上行走,茂竹道:“我是个粗人,不善言辞。但您要说书生无用,我却不同意。怎么能能说没用呢?”
如果没有燕珩,甘心抛下尊严,做人傀儡,中原之地早就被景国吞噬。
如果没有燕珩,暗地里斡旋掣肘,沉重课税和兵乱,早就民不聊生、民生凋敝。
如果没有燕珩,沈虞怎么能几次脱险,怎么会兴起北伐,几乎打到东都城下。
还有很多忠良大家,他们如何能家宅平安,顺利渡江去到江南?
那么多诗篇如何能在空白的宣纸上,不断地在点燃人们心中气节和斗志?
茂竹胡乱说了许多,四十几岁的大男人竟然眼眶发热,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想将那股酸意逼下去,但越是用力,越是汹涌。
最后,茂竹也不管了,时日如今,他一口气说道:“沈少将去世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江湖之上,绿林之中,无人不扼腕叹息。不论现在如何,历史终将证明,谁是罪人,谁是英雄。可惜的是,他们看不到先生的付出,他们不知道,我却都知道。”
燕珩停下脚步,看向茂竹,发现他脸上多了一道泪痕,可眼中没有伤心怨怼,多得是意气风发。
茂竹:“如果有机会,我想着能宣告世人,告诉他们,先生绝不是叛贼汉奸,亦不是软弱懦夫,为国为家,他做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他有热血,有风骨,有不屈的脊梁。能够跟着先生,是我徐某一生中最骄傲的事。”
燕珩听完,静静地茂竹对视许久,国朝兴衰,繁华疮痍,万万千千,都在两人眼中流转,都在天地、山河、云雾的吐纳之中。
茂竹有句话说的对,历史终将证明,谁是真的英雄。
燕珩低下头,轻轻一笑,他抬手拍了拍茂竹的肩头,举重若轻,他道:“我也没你说的那么好。”
茂竹先是一愣,而后笑开了,燕珩也笑了,两人的笑声在山涧回荡,舒畅快意。
此时,有宫人前来催促:“大人们,请快些行,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燕珩应声,“好好这就来。”随之他正了正衣冠,大步往景国皇陵走去。
按照景国习俗,祭陵分为祭祖,问天两个部分。
祭祖当然是祭奠元氏皇族祭奠,而问天则是要去陵墓深处的通天堂。
那通天堂其实就是山洞,传闻景国祖先在山中狩猎时,在这个洞里窥得天像,领悟天道,被上苍赋予了神力,随后一步步兼并部落,扩张势力,创立国家。
传闻说得神乎其神,但那山洞实在不起眼,经过几代修建,勉强变成了能看得过去的洞府,一丈高,一丈宽的洞口容不下这么多的仪仗,于是便只有帝后、皇子,以及几个近臣能进去。
按道理,燕珩是没资格跟随前往的,但好在他这几日没干别的,全部拿来奉承去了,所以景帝特意点名,让燕珩一起进去,并亲昵将他带在身旁,一边跟他介绍解释石壁上的彩绘图腾,自豪自大之情,溢于言表。
燕珩耳边听着,心思却在旁的地方。
在洞窟门口两排喇嘛中,燕珩如约看到了薛书生和彭和尚的身影,茂竹在旁悄声提醒:“都安排好了,先生放心。”
燕珩真要放下心来的时候,却又在人群中匆匆一瞥,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花。
“我好像看到了阿桃。”燕珩对茂竹道。”
“夫人?”茂竹皱眉:“不可能啊,她现在应该在雪山脚下才对。”
燕珩有些慌了,努力回想刚刚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一副宫女打扮,低垂眉眼,站在众多宫人之中。仪式中幡旗、挑灯、华盖重重叠叠,遮挡着视线,饶是如此,燕珩仍旧鬼使神差地,望定了阿桃。
如果真的是阿桃,她怎么跑过来的,为何不与自己相认,甚至在景帝点名燕珩的时候,她都不曾抬头看一眼。
宽袖中的手越握越紧,燕珩眼中弥漫焦虑,他走在洞府中,下意识张望,想察看到底哪里不对。
不想完颜泰在这时看看回头,两人的目光在刹那间交汇,又错开。
完颜泰挪开眼神,重新高昂着头,跟随在景帝一步之遥的地方。
而燕珩却在那火石电光的瞬间明白了所有。
完颜泰跟景帝不一样,他确实有抱负,有理想,有勇气,有开疆拓土的决心。相对于无耻蛮贼,燕珩更佩服这样的人。
就是这份欣赏之情,让燕珩松懈了,甚至差点忽略了完颜泰手中有几千、几万条同胞的性命。
这个人不是朋友,而且也绝不是安分的盟友。
第116章 殉道者(三)
阿桃那日被人掳走, 黑天混地地关了起来。
所幸绑架那人没有为难她,按时送饭,阿桃暗地里算着日子, 大约十日之后,她被强逼着换衣服。
阿桃打眼一瞧, 竟是景国皇宫中宫女所穿的衣服,而且制式工整,穿戴齐全,一看就是要参加大型仪式。
再一猜想, 最近景国有什么大事吗?
春节早就过去了,桑蚕礼也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封太子, 祭皇陵了。
果不其然,阿桃被点了哑穴,左右各一个女侍卫,同样扮做宫女,押着上了皇陵。
祭奠仪式中, 阿桃自然看到了燕珩。
景国认为白色是最崇敬、最圣洁的颜色,故而在典仪中皇家和臣子常穿白色,今日燕珩也换上了景国大臣的服饰。
一袭白衣, 衬得君子鹤立鸡群, 翩翩有礼,凛然于众人, 叫阿桃如何看不见呢。
可惜她没法说话,再加之身旁两个拖油瓶,看得实在紧,她做不出任何动作,她只能低着头, 期盼燕珩不要看到自己,叫他分心。
但同时,阿桃又为燕珩担忧。
阿桃留心观察,除了两个专门看着自己的女侍卫外,在场的宫人、侍卫个个不对劲,可以说各怀鬼胎。而到现在,阿桃都不知道,到底是策划了这场绑架,谁要对燕珩不利。
就当景帝带着众人进入洞府问天的时候,阿桃看到身边的女侍卫抬起头,似乎与某个人交换了眼神。
阿桃微微抬了抬眼,惊奇地发现,赫然是完颜泰。
阿桃的心砰砰直跳,还来不及消化这份惊讶,她的腰被冰凉锋利的匕首顶了一顶,阿桃没办法,只得被女侍卫逼着,接在队伍最后面,一起进了洞府。
昏暗逼仄的石洞里,景帝与燕珩侃侃而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阿桃远远地走在后面,焦急万分,该怎么告诉燕珩,完颜泰不老实。
完颜泰出反水阴招,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作为景国军将,完颜泰不可能完全相信燕珩。
燕珩本来将阿桃送走,就是怕被人逮住,没想到躲之不及,还是被完颜泰钻了空子。
洞中阴凉,阿桃却急出了汗,她难耐的动了动,腰上的匕首再深了两分。
阿桃感觉到衣料被刺破,刃口刺到皮肉,她不敢妄动,再将头埋得更低。
此时,到了洞府尽头,眼前开朗许多,几丈高的石庭里摆放了景国开国以来三代皇帝的石像,当众还有一只巨大的鹰隼,栩栩如生,只见它双翅大张,好似真的能呼啸而过,冲向九天。
那是景国勇猛凶横的图腾,是景国的精神所在。
阿桃跟着众人跪拜下去,大祝由官在最前面念着古老的景国话,就连阿桃都不能全部听懂。许是阿桃太过紧张,又或是洞中灯火太足,阿桃热得满头大汗。
更奇怪的是,就在祝由絮絮念经的时候,阿桃嗅到了一丝丝特别的味道。
可能是因为她的哑穴被封锁,导致其他感官放大,阿桃总觉得鼻尖有股□□味萦绕不散。
她偷偷地去看周围,发现身旁的人都虔诚跪拜,没人发觉不对劲。就连身旁的两个女侍卫,都暂时放下警惕,双手环抱胸前,作出了祭祀特有的动作。
阿桃扬起脸,穿过澄黄的烛光,在烟雾缭绕间盯着那展翅翱翔的鹰隼看了许久,忽而只听大祝由惊呼一声,众人登时骚动起来。
原来,问天的一个步骤,就是掷兽骨,将太子的生辰八字焚于鼎炉中,再抛掷下两根虎骨,兽骨不交叉,证明顺应天命,太子乃是命定之人。
按道理,皇帝都已经下诏书册封了,掷兽骨只是遵守习俗旧制,过一遍流程罢了。而且地方这么大,骨头又不是竹片,扔下去,能交叉才怪呢。
所以,没有不成的道理。
却不知为何,方才大祝由连续扔了三遍兽骨,都交叉落地,稳稳当当,仿佛黏住了一般。
景帝脸色刷地白了,十分不好看。
当大祝由要扔下第四次时候,二皇子起身道:“算了,进行下一项吧。”
毕竟皇帝还没说什么,哪有皇子说话的份。景帝冷冷抬眸,只看了二皇子一眼,后者重新乖乖地跪下去。
“再试一下。”景帝命令。
大祝由酝酿一会儿,双手举高,捧着虎骨,哐当扔在地上,还是交叉。
两个虎骨,大大地一个叉,仿佛是在告诫景帝,二皇子不是合适的人选。
景帝向来迷信祝由,他的手都开始发抖,内心不自觉地开始怀疑自己。
阿桃躲在人群的最后面,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角落某处有个人呼道:“陛下,天意如此,二皇子不是天选之人,还请三思啊!”
众人哗然,随后又有几个人跟着喊了起来,一时间洞庭内吵嚷纷纷,人声鼎沸,支持景帝的,支持二黄子的,支持其他皇子的,心怀不轨的人都搅入其中,推推搡搡。
阿桃被女侍卫揪着衣领退后到一个角落,低声警告:“别乱动!”
话音刚落,两个女侍卫顺着墙壁倒了下去,一道血痕闪现,阿桃吓得软了膝盖,险些跌坐在地,这时,左右手臂被人一拽。
阿桃打眼去看,竟然是薛书生和彭和尚。
他们两人现在都是喇嘛装扮,显然是隐瞒身份混进来的,阿桃双眼瞪得老大,无奈有口不能言,薛书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话,还以为她吓傻了,压低声音道:“快走!”
刚说两个字,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寻声望去,只见那代表着景国戎马天下,开疆拓土的巨大鹰隼,居然,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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