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应有点可爱,秋枕梦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她知道汪从悦绝不会乐意让人碰触到那个地方。
那代表着他为谋求活路舍弃过的孝和尊严,更是一种受人鄙夷的,卑贱的烙印,是他变得与世间寻常男子不同的源头。
那个微微的僵硬,已令她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果然,之前没回应她的话,一定是快要睡过去了。
汪从悦从里头拉开床帐。秋枕梦看着他,含笑转移了话题:“小哥哥不在家多养两天吗?”
“圣上只准了一日,”汪从悦重新躺了回去,闭了闭眼,“妹子,我已经好了,你放心。”
他在心里将这件事过了一遍,已经有所明悟。
这回的弹劾多半只是个开始,受到皇帝责罚的,几乎全是他这一派的人,甚至还有一两个并无派别的同僚。
而这一两个同僚,或多或少又与贤妃有那么点好关系。
当真是一次出手,对付俩人。
料想他身上,除了掌印弟子一重身份外,别无令人可羡之处,连他也牵扯上,势必是盯着未来掌印太监这个位置。
汪从悦有些无奈地想,他其实并不在乎能不能登上这个最高的位置,可既然身在局中,那就由不得他了。
他睡了一觉,秋枕梦又给他喂了点药,天色便晚了。
受着哄吃了几口点心后,汪从悦又睡了一会儿。
这一觉并不安稳,似梦似醒间,仿佛还没怎么合眼,天就已经亮了。
好在烧已经退了,身上有了些力气,汪从悦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衣裳。
床帐忽然被掀开,露出一张有些困倦的脸。
秋枕梦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小哥哥起来了啊。进宫后可要好好顾着自己,头上的伤切莫沾水。”
汪从悦脚步虚浮地下了床,秋枕梦立刻挽了上来。
她似乎一夜未睡,眼底有些青黑,瞧得汪从悦很是心疼。
这样想着,他声音便很柔和,藏着安抚的意味,还有些浅淡的愧疚:
“妹子,你在这里守着干什么?看这眼睛,都熬坏了。”
“我听小哥哥总是在翻身,害怕又烧起来,横竖就一夜,等小哥哥走了再睡吧。”秋枕梦笑了笑。
她将他按在桌案边,润湿了布巾帮他净面。
温热的感觉擦拭在脸上,本会激起一层淡淡的倦意,他却清醒了不少,脑子里多了几个回宫要查的人。
秋枕梦放下布巾,又拿了青盐给他洁牙,将他照顾得像个动弹不得的人。
汪从悦哭笑不得,才要说话,少女已温柔地问道:
“小哥哥,这次你回去,不会还遇到事情吧?圣上会不会厌恶你?”
“我不晓得,有了事再说吧,”汪从悦想了想,“我可能不太回来了,你在家里别闷着,出去逛逛玩玩,多带点人。”
至于皇帝厌恶不厌恶的问题,他避过了没说。
怎么可能不厌恶呢。
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结果却被皇帝一眼看穿。
似这自以为是着薅虎须的举动,别说厌恶,怕是在皇帝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吧。
只不过眼下他还算有些用处,暂时还可苟延残喘,等手上差事办完后,死期想来便近了。
说不定那个时候,他连秋枕梦最后一眼都见不到呢。
“小哥哥,你脸色好苍白呀,圣上看见了会不会生气?”秋枕梦又问道。
他面前不知何时支起了一面铜镜,她站在他身后,正为他挽发。
“床头边上有个妆匣,待会儿拿出来遮掩下就是了。”汪从悦道。
秋枕梦便笑了:“小哥哥,你们也要学那些文人,动不动就敷粉吗?先前怎不见你涂过?”
汪从悦随着她这笑,也笑了一下。
“怎么会,不过是病愈了,受伤了,面色不好看,恐对主子们不敬,这才涂抹一点,别说家里有,宫中我也放着一匣。”
这大约就和宫里女子来了月事之后,往脸上戳俩红点,有异曲同工之妙。
秋枕梦长长地“哦”了声,帮他戴好冠,取了妆匣道:“小哥哥,我给你画?”
汪从悦本想拒绝的,对上她殷切的眸子后,话不知怎地就说不出来了,只能闭上眼,一伸手:“请。”
秋枕梦轻柔的动作就在面颊上飞舞,他本有些疼的头,慢慢就不痛了。
她声音一如既往得像一湾溪流,不清脆,却极柔:“小哥哥,我生辰就快到了,你在我生辰那天,能不能出来啊?”
“能。”汪从悦斩钉截铁。
“那我等你,”秋枕梦笑起来,“小哥哥真好。”
她涂完粉,端详了一下汪从悦的脸。
这粉估计是专门找人制的,白虽白,却轻薄,糊在脸上,只是遮掩了气色。
她挑起一点口脂,仔细地染在几乎一色青白的唇上。
这口脂颜色也淡,并不似姑娘家用的那些,明艳得很。
“小哥哥那天要是回来早,咱们还能往城西逛一逛呢,听说那里绢花做得不错,我想去看看。”
汪从悦应了声:“好。”
他对镜照了照,除了额头上的伤遮掩不住以外,别处都掩盖完全,乍一看还有些好气色,便站起身,柔声说:“妹子,我这便走了。”
秋枕梦也站起来,看着他明明虚弱,却硬是走得横平竖直的步子,终于还是没搀扶上去。
宫里人,还得回宫伺候,总归是要脸的,让她扶着出去像什么样。
此后汪从悦确实不怎么出宫了。
偶尔几回回家,疲累之色都比前次越发明显,眼底下甚至熬出两个黑圈。
秋枕梦问过好几回,他都只说没什么事,让她不要担心。
大约这些事涉及了宫中秘密,叫汪从悦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她能做的,也只有以各种理由哄他多吃点饭,在家睡个好觉。
·
时间倏忽已到了秋枕梦生辰。
厨房下午便开始忙碌,准备了丰盛的菜肴,秋枕梦换了身配好的衣裳,坐在房中等人。
她从下午一直等到天光暗去,更鼓声响起,可汪从悦仍然没有回来,依照平时,这个点,他估计就留在禁内住了。
红豆又点燃一支蜡烛,劝说道:
“姑娘别等了,这会子宫门已经下钥,老爷估计忙得很,不回了,等日后再让老爷给您补上吧。”
“再等等,万一他应酬呢?”秋枕梦也困了,放下手中针线,看了看桌案上已经凉了的菜。
估计不会回来了吧,也不知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哥哥又是挨打,又是劳累的。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声:“姑娘,老爷回来了!”
随着话音,汪从悦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小哥哥。”秋枕梦忙迎了上去。
汪从悦“嗯”了声,就近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还以为小哥哥回不来了呢,看你有点酒气,是在跟同僚喝酒吗?最近还忙不忙?”
忙。
这几日宫里事情多得很,连妃嫔们都有了争斗的大动作,身为贤妃推举出来的人,汪从悦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
他累得不想睁眼,更不想说话,秋枕梦这一堆话,汪从悦只嗯啊地回了两三声。
秋枕梦觑着他的神色,先前的惊喜回落下去,叹了口气,说道:“小哥哥,回屋休息吧。”
汪从悦眼睛快要闭上了,闻言立即站起来,便往里屋走去。
他走了两步,忽想起一件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放在秋枕梦手中,随即脚步不停地进了房,纱帘挑起又垂落,轻飘飘地晃荡。
秋枕梦怔了怔,打开匣子。
里头躺着一朵精致的海棠红绢花,制成牵牛花的形状,几乎以假乱真。这是她最喜欢的,牵牛花的颜色。
秋枕梦连忙将绢花戴在头上,跟着进了卧房。
道谢的话还没出口,便见汪从悦和衣而卧,蜷着腿,已沉沉睡去,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脸颊比先前,也瘦得更明显了。
【第三更·宫里事】
第二日,秋枕梦醒时,汪从悦衣着整齐,正坐在床边戴冠。
她急急忙忙爬起来,一把抓住他衣摆。
汪从悦回过头,望着她的目光里含了愧疚,声音轻轻的:“妹子,昨日是我不好,没给你过个像样的生辰。”
“小哥哥这么忙,这点小事还想着做什么,”秋枕梦拨了拨额前乱发,抓着他衣摆的手力气更大了,“小哥哥,你在宫里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我好生吃过了啊。”
“小哥哥别骗我,你瘦得下颏都尖了!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忙啊,忙到没饭吃,圣上对你们怎么这么严苛啊?”
秋枕梦气得口不择言。
汪从悦簪子还没戴好,赶紧捂住她的嘴,严肃道:“妹子,你说什么都行,唯独圣上和宫里主子们提都不能提一句!”
这语调不复从前淡然,带着微微的厉。
秋枕梦掰下嘴上的手,睁圆了杏眼瞪他:“屋里除了咱们俩没别人,而且我也不是在说圣上不好,是说你怎么不吃饭!”
汪从悦心头一暖,重话便不忍心说了。
可该讲的道理不能不讲。
他咳了声,继续严肃地板着脸:
“妹子,此后说什么话,都不能带着圣上。你若不高兴,直接骂我就是了,难听话也可以说。”
“祸从口出嘛,我知道,”秋枕梦继续瞪他,“我以后不说了,可是你真的瘦了太多。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觉,都能摸到骨头了。”
说不得,她还在心里骂不得嘛。
这样大胆又露骨的话,纵然没少从她嘴巴里听过,现在听了,汪从悦还是耳尖一红。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宫中的生活,一日三餐只忘过十几次,算不得什么,遂神色不变,理不直气也壮地说:
“可能是累得瘦了,饭有好好吃。妹子,你别担心。”
秋枕梦这才放开他,趴在枕头上,弯眉轻轻皱了:“小哥哥,你们得忙多久啊?”
汪从悦整理冠带的手一顿,想起宫里事,好心情一下子没了个干净。
贤妃娘娘生了一双儿女,只是体弱了些,并无其他毛病,娘娘宝贝得很,时刻不离眼前,生怕像头一个孩子似的被人害了。
皇后赏赐了很多名贵吉祥的东西,贵妃德妃也都很喜爱娘娘的孩子。
可皇贵妃不太高兴,耍了手段将皇帝引到自己宫中留宿,使娘娘多日见不得皇帝。
这点宫中妃嫔的交锋他不明白,觉得贤妃娘娘有孩子傍身,足可喜悦。
然而娘娘并不这样想,满怀忧虑得仿佛孩子要被皇贵妃夺走一样,甚至有些疑神疑鬼。
她将他召去商议此事。他听得云里雾里,看着娘娘忧心,只能安抚一二。
随后淑妃娘娘也来看过了,她走后,贤妃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询问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宫女胆战心惊道:
“回汪公,娘娘自生产后便如此,夜里不得安眠,有点风吹草动就惊醒,且时常落泪。”
于是他叫了太医。
太医开了个喝不喝都可以的药方子,说道:“娘娘忧思过重,许是叫圣上看看才好。”
为了让贤妃宽心,汪从悦对皇帝说了此事,求他便是不为了有功的娘娘,也好歹看望看望自己的儿女。
皇帝动了心思,预备去贤妃宫中,半路又叫皇贵妃截了胡。
这位娘娘转头就吹了枕边风,以“公主所居之处工期延误,汪太监不管正事,反混迹于后宫”的理由,引得皇帝对他好一阵骂。
工期延误并无他玩忽职守的原因,是京城连下了几场雨,再加上工匠出去喝酒,打架斗殴伤了好些,他只能另换一批的缘故。
可这点小事自不该往皇帝面前说,他纵然委屈,也只得低头听训。
这事儿不知道被哪个多嘴的告诉了娘娘,娘娘召他过去询问。
他只说没什么大事,往后圣上可能念着儿女,会来看望她。
娘娘拉着他的手哭:“我知你这孩子盼着我好,才得了一顿训斥,是我没用,致使你遭了无妄之灾。”
他哪里敢接这道歉,赶紧跪下求娘娘宽心。
谁知皇贵妃手段真的厉害,皇帝居然再不来了,只是不断赏赐贤妃娘娘,充当慰藉。
贤妃产后心情不好,皇帝又不去,探望她的妃嫔或多或少都在看笑话。
贵妃德妃怜悯她,然二人亦是一宫之主,纵然真心待她,可事情忙,不能整日陪伴。
贤妃的各种心里事,也只能和他说上几句罢了。
他毕竟只是个奴婢之身,听娘娘哭诉还可,并没解忧的本事,只得眼睁睁瞧着皇帝的赏赐流水般涌入宫中,贤妃却日渐消瘦。
这段日子,他又是防备同僚,又是暗中查人,又是赶工期,又是陪伴贤妃,还要留意那个“黄公子”,忙得恨不能学会分/身术。
这些个为了孩子的风风雨雨,也不知得闹到什么时候去,会不会再出从前那样的乱子。
汪从悦想着事情,伸手摸了摸秋枕梦的头,温和道:“妹子,你那绣坊,有绣成的东西了吗?”
“有了,可惜件小。”
汪从悦冒出两点梨涡,揉得她脑袋彷如鸡窝,悠悠道:
“那正好,娘娘喜欢你绣的东西,说宫中进去的绣女不太行,要让宫里采买你的绣品呢。既然已经有了,我这便回去告诉娘娘。”
他说着就把簪子插稳当了,站起来道:“你睡吧,我回宫去了。”
·
不过两日,绣坊中就来了宫里人,带着贤妃娘娘的令牌,真的将绣品买走了。
临走时还订了一幅佛像,意在替儿女祈求平安。
绣坊中的气氛瞬间火热起来,激动的年轻姑娘几乎将秋枕梦淹没。
“秋姑娘,这可是娘娘定下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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