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半晌,他终是伸出手,同样抱住了秋枕梦。
她的腰可真细啊,称得上不盈一握。
和从前每一次搂抱的感觉都不一样。
她腰肢并不算很软,甚至有些柔韧,像山崖间遍布的藤。
一个女孩子的身躯能显出“韧”来,足以说明,她从前那些时日,过得有多么苦。
“小哥哥,抱都抱了,不打算睁开眼看看我吗?”秋枕梦声音拂动在耳边,风似的温柔。
汪从悦内心挣扎着,终于睁开了眼。
他匆匆瞧了瞧少女轮廓美好的躯体,便将目光停驻在她脸上,不敢再看,仿佛这张莹白小脸开了朵花。
烛台里火光未尽,摇摇曳曳,透过层叠的纱罗帐,将床榻中的光线提得亮了些许。
她的脸上满带着羞怯的红。
“妹子,睡了。”
汪从悦低低地说了声,重新闭上了眼。
秋枕梦咬着唇,轻声笑了。
她不打算再往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能逗着他睁一下眼睛,对她还有他而言,都已然是极限。
她的手从汪从悦腰间往上攀爬,感受着他微微的颤栗,最后轻轻捧住他的脸,温声说:
“小哥哥,你挺累的,有什么心事烦难事,能同我说一说吗?”
汪从悦想说没有。
可少女关切的话分外动人,叫他禁不住吐出烦难心事:“有的。妹子……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有温热的吻落在眼皮上,湿漉漉的。
“小哥哥你说。”
汪从悦本想让自己的手规矩点,放在秋枕梦腰间即可。
可这湿漉漉的亲吻似乎带着狐仙般的诱惑,令他的手做出与想法完全不同的举动,从她背后攀援而上。
“我是圣上启用的内廷官员,本该事事以圣上为重,为他尽忠的。”
汪从悦缓声道:“可我又受贤妃娘娘提拔护佑,连名都是她赏赐的,没有她便难有如今,如此恩情不能不报。”
他闭着眼,与黑暗中摸索到少女肩头,掌下肌肤滑腻得很,仿佛可以解忧。
又有轻吻落在他的面颊上。
“小哥哥,贤妃娘娘是不是出事了,还是生了皇嗣也保不住的大事?”秋枕梦低声问道,“小哥哥不能两全,又不想做出取舍。”
“嗯。”
黑暗与烛光交错,夜色里蒙着一层光。
秋枕梦揉着汪从悦的脸颊,思索片刻:“那娘娘她是冤枉的,还是真犯了事?”
汪从悦沉默良久。
就在她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才以一种又平静,又带着些寒意的音调说:“冤枉的。”
秋枕梦感觉这语气不对!
她认真地问:“小哥哥,你若要报恩,会触怒圣上,然后丢命吗?”
汪从悦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皇帝那暴怒的神情如在眼前,四下里侍奉的人跪了一地。
贤妃娘娘被几个粗壮宫女,一路拖进皇帝寝宫,披头散发得仿佛街边行乞的疯子。
她哭泣、辩白,然而无用。
后来她进了冷宫,想要探望她的人,不许携带任何吃食与钱财。
她甚至无法住进闭锁的房屋之内,只能于游廊中苟且安身。
一日一餐,皆为难以下咽的饭食。
他若报恩,会触怒皇帝吗?一定会的。
会死吗?
从前那次弹劾里,他便已犯下死罪,多这一层,不疼不痒的。
他轻声道:“会。”
秋枕梦声音有些发颤。
她问:“小哥哥,你可以只尽忠吗?若不可以,你能不能想着我一些,尽可能保全自己?”
汪从悦顿了顿:“嗯。”
他忽然想对她诉说一些自己的过往,说一些年幼时如履薄冰的艰难。
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轻轻抚摸着秋枕梦的肩膀,手渐渐转移到前面。
那些翻腾着的心思,终于有了冲破心牢的力量。
汪从悦猛地抱住她。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揽着秋枕梦,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他要粗鲁地亲吻上来。
他垂头轻吻少女双唇,举动温柔又细致,总算睁开了眼,只不知是在注视她,还是在想些什么。
秋枕梦从这个吻里,觉出了一些什么。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光射入汪从悦眼中,似窥得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苦痛。
她回抱着他,将他强自支撑起的肩膀,按到自己身上。
这次的亲吻时间长了许多,结束时,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秋枕梦指尖轻轻拨开他额前乱发,轻声问:“小哥哥,这件事真就让你这般烦难吗?”
是很烦难。
他还记着八年前某个节日。
他润开笔墨,借着一豆烛光给秋枕梦写信。
那时他刚刚领了月钱,又得了赏,给她买了一只钗环。
前往岭门的商队不肯等人,临近节日,他又忙,只能见缝插针地赶着写信。
正写着,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纸轻飘飘抽了去。他吓了一跳,仰头看时,却是贤妃娘娘站在身后。
他赶紧跪下来,不敢说话。
贤妃拿着信,卷了卷,迅速塞进袖子,转角处佩环声响,眨眼间又现出几个娘娘。
“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小内侍守夜,睡着了,我正罚他呢,”贤妃转头笑了笑,“叫姐姐们见笑了。”
德妃摇摇头,也在笑:“妹妹,你跟他计较做什么,算了,我看这孩子怪可怜,就饶了他吧。”
娘娘们说说笑笑地玩了一会儿投壶,他想着入宫时前人的教诲,胆战心惊地等候。
待夜深人静,各处玩耍的人都回了,娘娘身边的宫女忽然唤了他去。
宫室寂静,门窗紧闭,所有人退得老远,只剩下娘娘坐在桌案前,翻看他那连画带字的信。
“你会写字?”她问道。
“奴婢只会一点。”他战战兢兢地回答。
“来。”贤妃向他招手。
他膝行着挪到近前。那只扬起的手,并未狠狠地落到身上,而是拿着笔,改了信中的几个字。
“以后写信时避着人,别叫人知道你会字,不然几十棍落在身上,哪还能有命在。”
他想起紧随而来的几位娘娘,她们宫中确实有被报给皇帝,活活打死的内侍,死因便是读过书,心里不禁一凉,磕头谢恩。
“这落款怎么就一个汪字,你不会写名?”
他怔了怔,才说:“回娘娘,奴婢还未取名,入宫后叫奴婢什么的都有,横竖知道是奴婢这个人就行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没名,我赐你个学名罢。”
贤妃上下打量着他:
“你为人听话肯做事,只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小小年纪合该活泼点才对,那便唤作‘从悦’吧,顺从的从,怡悦的悦。”
她本打算告诉他这两字怎么写,外头却忽有脚步声传来。
贤妃将信递给他。他慌忙藏了,打开门,有宫女低头行礼:“娘娘,圣上那边传话来,请您留灯呢。”
那夜贤妃侍寝,没能教给他字。
他地位不算高,不能时时到她身边伺候。时间一长,娘娘就忘了这回事。
他学会名的写法,还是多年后,在一封弹劾的奏章上见到的呢。
“是……”汪从悦低了头,枕在少女颈窝处,终于叹出口气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说不得要以命相酬了。”
第27章 小婴儿
秋枕梦送汪从悦出门的时候, 天色还暗着。
她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他。
汪从悦安抚地摸着她的发髻,无数言语噎在喉头,良久后才道:
“妹子, 我两日后回来。你安安生生等着我, 放宽心。”
秋枕梦松开手, 站在门前,望着汪从悦的马车渐渐远去。
·
进入宫禁中时, 天刚蒙蒙亮。
这时候还不必进衙门, 汪从悦疾步往冷宫中行去,于门前搜查了携带之物, 这才得以进入。
贤妃躺在游廊上,缩着身子,头发蓬乱。
一个托盘放在不远处的地上, 上面摆着两只碗, 里头的东西全都凉透了。
听到脚步声,贤妃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半阖着眼向来人望了好一会儿,才绽开一抹笑,哑声道:
“如今别人都不来了, 怎么你还过两三日, 就来一趟。”
汪从悦目光停留在托盘上。
他跪下来,捧起托盘,膝行至贤妃面前。
由是贤妃坐着, 他只能弓伏下身子, 将托盘举至口鼻之上, 高度正可直接拿筷子吃饭。
“娘娘还请用膳。”
贤妃惊愕地看着他。
她干裂的唇角扯开,慢慢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堂堂内廷官员,也不怕折辱了自己。”
汪从悦举着托盘纹丝不动, 只微微垂了头,做出恭敬的姿态,不去瞧贤妃的眼睛,语调平淡:
“内廷虽有官职,对娘娘而言,亦不过仆从而已。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如何便折辱了?娘娘还请用膳,千万保重自己。”
“我不饿。”
汪从悦还是不动。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可怜话:“娘娘晓得奴婢体弱,撑不了多久,万望娘娘疼一疼奴婢,好歹进几口饭食。”
贤妃这才动了。
她拿起筷子,皱紧眉头,几乎是用吞的进了半碗饭,便再也吃不下了。
这情景跟秋枕梦第一次把他喂撑了一样,汪从悦没再坚持,放下托盘。
他低头道:“奴婢昨日看过了惹圣上发怒的东西,是一幅岭女绣,绣着圣上面貌,五官处却钉了针。角落处绣着皇后娘娘身边那位殿下。”
贤妃眼珠僵僵地转了转。
“圣上说我意图将他咒死,扶我所生的痴傻孩儿登基。”
她现出丝苦笑:
“我也瞧不出那东西和正经岭女绣有什么分别,人都说是我画了圣上图形,哄你那妹子绣的,拿来行巫蛊之事,可我……”
她确实定制了一幅佛像,也是画了图形送去的,回来后图形便不留着了,可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
她求皇帝派人将岭女绣的好手接进宫询问,可惜皇宫里不许普通女子进入,除非皇后娘娘允许,赐下令牌。
皇后病重,皇帝不愿打扰了她。
后来宫正司去她宫中搜查,佛像竟不翼而飞了。
这变故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盛怒的皇帝立即将她打入冷宫。
“奴婢相信娘娘并未做过,不知娘娘可招了谁的眼?”
贤妃怔怔地想了会儿。
皇贵妃霸着皇帝许久,宠冠六宫风头无两,怀了孩子。
淑妃和她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斗得不可开交。
九嫔里也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卯着劲要从妃位扯一个下来,重现如今这位贵妃的辉煌。
她最终摇了头。
汪从悦对这种回答早有预料,从手上褪下个金扳指,放在贤妃身前。
这扳指还是早上起床后翻箱倒柜找的,亏他还记得两三年前打了一个,预备送给秋枕梦,可惜怎么看怎么丑,也就放着了。
内廷官员多戴着这玩意做装饰,他就算不同流俗,非戴个金的,外头的内侍宫女也不敢真让他摘下去放着。
“娘娘,这东西或许可换一床被褥,还请多保重。等圣上气消了,奴婢便去求见皇后娘娘。”
这时候去的话,能不能见到还两说,二十大棍肯定免不了。别人倒是能活,似他这么弱的,估计当场就得归西。
汪从悦磕了头,便要离开。
贤妃忽然叫道:“等等!我那两个孩子——”
“回娘娘,殿下们暂且由皇贵妃娘娘抚养,今日便要交与淑妃娘娘了。”
贤妃脸色灰败地软在地上,半晌道:“去吧。料想她厌恶我是厌恶我,还不至于对孩子动手。”
汪从悦只能好言劝说几句,眼看快要点卯,这才匆匆从冷宫中去了。
他赶时间,干脆带几个小内侍抄了条不好走的近路,忽见前头有宫人蹲着烧纸,顿时眉头微蹙。
宫中绝对不许人烧纸钱,违者犯了大忌,乃是咒阖宫主子去死,合该重处。
况且如今宫里刚出了事,正是人人缩头的时候,怎么会有正常人出来烧纸?!
许是觉得这条路素来没人走,偏僻得很,才会冒险来此。
汪从悦轻咳一声,引起那宫人的注意。
宫人回过头,衣裳很有些肥大,瞧着肚子不算小,涂着白白的一张脸,看不清五官,乍一瞧白得不似人。
她吓得冷汗直流,冲得粉一道道的,颇有种滑稽感,强作镇定道:
“婢子见过汪太监。婢子闻听父母亡故,痛苦难言,才犯了宫规,您为人和善,可否放婢子一回?婢子再不敢了。”
“此话真假,自有宫正司论断,”汪从悦调子平得仿佛没分毫触动,“拿了她,送去宫正司。”
旁侧小内侍一拥而上,那宫女见求情不成,绕着假山兜了两圈,险而又险地避开小内侍,这才往远处逃去了。
汪从悦眼神一暗:“追。”
宫中可再也经不起别的大事了,这宫女绝对不能放过。
他快步走到火堆前,打算踩灭,却发现火中燃烧的并非真的纸张,而是白色麻布,裹着一个鼓鼓囊囊不停蠕动的东西。
汪从悦蹲身将这东西拨了出来,拍熄火星,小心地将麻布解开。
他目光忽然就凝住了。
·
秋枕梦还在绣坊指点姑娘们做活,就被家中下人带马车忙忙地接了回去,说是老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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