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温童就想起那晚,孙泠的警示。只是依旧作一无所知貌,“有些灰色边缘,可无也可不无。”
梁先洲闻言休声良久,浮浮眉,再着话道:“但愿他碰触的仅仅是灰色边缘。”
*
如果说之后一个礼拜,温童的生活是行程簿上没个停的对勾横杠。
那么,赵聿生就是应酬桌上的杯杯又盏盏。正月十六那天,更是飞去了德国,带着名研发人员一起,去调研某品牌的精密成型打印制造展会。
走得尤为急,温童都没顾得上他多说几句话,乃至翌日早晨,还是经由聿然了解到,赵安明已然不行了。
电梯里,母俩通身白事黑,聿然倒是足够冷静,“老头还有微微一口气,在医院吊着。但医生那头说希望不大了。缺血性脑卒中,也怪我们,正月桌上没管住他的嘴,初十那天晚上,我小妈在厕所发现他摔着的时候,人都瘫瘫倒了。”
温童惊到凉意直从脚底涌上脑,“这突然?”
“意外不意外吧,”聿然双眼藏在墨镜后,叫人瞧不出情绪,“人也确实老了,状况时好时坏的。那么大年纪,一跟头掼下去,魂溜出去连个响都听不着。”
说着,兀自蔑一声,“我小妈该是没日没夜地盼枕边人快点死呢,今早老头回光返照,可把她骇得,一现原形,那脸上丁点眼泪也无。”
若愚在边上听得越发心梗,耸耸鼻,再就一副呜咽难鸣的样子。
“赵聿生……”温童忍不住问道。
妈妈没来得及作答,若愚抽噎着抢白,“老赵来看过两回,昨天说要去德国,我还以为他能赶得及看阿公最后一眼的。”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知情,
只是没与外人言说。
温童悄默声退到轿厢拐角,心脏剥皮般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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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地时间晚上七点,赵聿生撂下行人员,独自一人提前搭上了回程航班。
汉莎航空直飞虹桥机场,全程约莫十二小时。临行前,某人将行程对接给吴安妮,后者秒速复命收到,我会去接您。
赵聿生说,他回去之后会告假一天半。
“什原因呢?”老板冷不丁“躲懒”,吴颇为意外。
“还……不方便说,你暂且按病假上报吧。”
“好的。”
上海这日难得转暖,谁知倒春寒又杀个回马枪,航班应照常着陆的次日早晨,外头北风乍紧,浓云卷挟着雷闪直扑而来。
许是冥冥有所感的缘故,凌晨四点不到,温童就魇醒了,从床上一跃坐起,随即捞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给吴安妮。
“吴秘书,赵总的飞机是早上七点落地嘛?”
“是的,显然现在还有一会儿。”对方被吵醒的困意昭昭然。
温童见状也有些歉仄,连声说你先睡。只是,挂掉电话的瞬间她自己却睡意全无,一骨碌地起床穿衣洗漱,来不及搽任何底妆,直接素面出门去。
出地库那一刻,能看见天乌漆的,仿佛常年不曾洗过的锅底。她一时心神更慌了。
驱车奔去浦东机场的路上,天际电闪雷鸣地,轰隆声像碑石从头顶碾过去。
温童坐在车里,没来由地发憷,浑身汗津津地。也许,也许孙泠的遭际太过凄惨并在她心里投射了阴影,毕竟那场空难的客观因素就是极端天气。
好在,终究客机也只是空中盘旋了近半个钟头,身披暴雨,迟迟滑落跑道。
航班降落的广播通报响起时,温童还站在接机处,身旁就是航站楼外的停机坪。已然亮彻底的天,黑云把鱼肚白按下去,地勤人员的衣服在暗色里鼓着风,灯光在风里摇晃。
那双巨翼触地滑行的时候,温童差点哭出来。
足足二十来分钟,她站在接机口外,双手在口袋里上上下下,踮脚又翘首,着通道里的风尘仆仆客。
恍惚间,有人就一身全黑风衣,从那幽深处快步出来。
长镜头般地,温童目光追随着他身影,在来往泱泱中时隐时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不知他何时到眼前的。
二人一一低地会会目光,赵聿生罕见地戴着副眼镜,这天用眼过度,眼睛干涩也畏光。他看着温童,半晌没发话,又偏头对面上紧绷的吴秘书好道:“一个个弄得,不知道的以为我魂归故里……”
温童随即掉下眼泪,声音同躯体簌簌地抖,“吓死了……真的吓死我了。”
赵聿生怔怔神,她哭得着实凶,凶到他声赶声喊了好几下也叫不醒。终究,他手上的公文包落地,一只胳膊揽过她后背,一只手拿风衣袖口揩她面上。
饶是,揩得极为不柔情。
温童逐渐休声时,后脑勺上他手掌还一拍一拍地。某人沉沉缓缓的嗓音落在她头顶,“你也吓到我了。”
或者说是惊到他了,倘若这一遭哭都是为他的话。
温童回过神来就顶尴尬不过,从他臂弯里撤出,急急退两步要走。
“你站住!”赵聿生原地恫吓她,“走什?我要吃你也不会在这里,”明明面上满满劳顿,还一本正经说荤话。
温童刹在原地不动,他人就过来,左臂携住她肩膀往取行李处走。
不多时,又垂首瞧她头顶,某人难得磕绊的口吻,“你一哭我就在反省,是我哪地方欺负你对不住你了。”
第67章
从机场回市区, 赵聿生没径直归家,而是在父亲就诊的医院附近择了家酒店。房间开好,行李存进去, 就徒步前往医院。
-的手续是吴秘书打理的。她在前台沟通时, 温童一直等在车子里,宁可被效的时间流逝熬死, 也没肯下车。
机场那一下猝不及防的情绪崩盘, 太失体面了。
好像人在狼狈的阵仗里更贴近真心,但这样也更狼狈。车厢内, 温童时不时望望酒店大堂,又收回目光, 揽镜检查仪容。她哭得真的很没分寸#,当时, 极度恐惧扰乱了定力,她是溃散的、助的。
只能凭天生的本能抒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想要什么。
句话, 较真开口的人就已输了。
倘若生日当晚, 赵聿生所谓的剖白只是一时脑热、兴之所至, 那么, 温童心跳突突想,她也许从今天就落回了下风,
落回原本极力想跳出的弱势局面。
一刻钟后,赵聿生入住办理完,送吴秘书到大堂门口, 后者把证件还与。温童的车子就泊在下坡道出口处,她透过后视镜望见了。
在同吴秘书交谈,顶漫不心的样子, 左手落袋,就这么一儿抬来瞄了三次腕表。
“您是不是什么事急着要走?”吴秘书尝试着过问,又怕太僭越,连忙找补,“不回答我也没关系,只是您要很急,不用麻烦腿脚送我的。”
赵聿生表示妨,“那么早,你也辛苦了。”
“应该的,都是我分内的事。”吴受宠若惊。
某人笑一笑,点头,再望向不远处的小钢炮。
不知道眼下车里人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引擎启动得很急,车子调试到绝佳走位,好像时刻准备逃之夭夭。
“那你走罢,公司最近忙,什么事随时联系。”赵聿生知吴。
“好的……”
吴安妮欲言又止应言,随走下坡道,还是没忍住未说完的话。她驻足正视板,“也希望,当您遇到什么棘手问题、需要帮助时,不要对我客气。”
恍神几秒,赵聿生才冲她轻淡“嗯”一声。随即侧着身子,拎出兜里的手叩叩车顶。
驾驶座门是锁的。温童初还不想开,结果被拍乱了心神,才板住脸,不情不愿降下窗。仿佛只要同撇清干系,就等于同那场号哭择了干净。
而车外人压低身子,眉眼挨近,叫她,“转过头,”想看她面上还落泪的痕迹。
“……不转。”
“犟得,上辈子是个车轱辘精。”
赵聿生最后丢纸巾进去,丢到她腿上。温童茫仰首看去,“投喂”的人又事不关己状,就那么看着她。
她架不住眼神侵扰,即刻作势要走,还探头示意吴秘书尽快取车,“耽误太久啦,没得等梁总找我们麻烦。”
赵聿生闻言,心底不由一阵烦躁。眉眼快能比这天色还阴鸷了,趁温童不留神,伸手进来按动喇叭。
“你干什么!”温童骇得一抖。
“找你麻烦。”
“……”
终究放她开车走人。
雨小了,密但不消打伞,上湿漉漉的轮胎轨迹。酒店停车坪泊满宾客车辆,大大小小,通行容量尤为窄仄。饶是如此,赵聿生站在原,还是能望见温童的驾驶技艺娴熟了许。
濛濛飞灰雨下,那辆勃艮第红像只猫,短暂来过,
短暂走。
*
都说人之死言也善。而赵聿生去到父亲病房的时候,后者连说话的气力也没了,哪怕说半个字。
闻讯赶来的戚友很,乌泱泱轧满一屋子。天外不住的阴雨,配合这浓到快潽出去的悲戚氐惆。
“治丧肯定要大办的,这才没几天,形式上的帛金也收不少了。”
“落到公墓去罢。上海这几年不作兴送上山了。”聿坐在隔壁床位,同韩媛商议凭吊事宜。她许是在场人里最不显悲的,又或者悲的极致就是不外化。
总之,年少失恃锻造了她的强心脏,如今人近中年再失怙,她已变得刀枪不入了,几乎。
赵聿生亦。姐弟俩不约而同的冷漠,落进外人眼底,就是实打实的凉薄。
临来特为备了两包中华,同众人一一握手问候,也递烟给男士。最终靠到病榻前,俯身察看父亲情状的时候,若愚悄默声过来牵右手,“赵……”
若愚清早就随妈妈来了,却是没敢瞧阿公一眼。觉得人事太莫测,好端端活生生的一个人,过年精神思想还活络得很,还寄望学业要狠,而反过来还叽歪红包太少……
且不论这个人过去少是是非非,弥留之际,也成了个即化灰的躯壳。再去定夺的功过,也没意义了。
此刻赵聿生在,若愚才胆子望望阿公。
很惨。
短短几天,赵安明形容枯槁,肢体水肿,浑不成个人形了。
没人能在病痛和仪器面前谈尊严。对此,赵聿生眼见为实过,#同身受过。
衔着没燃着的烟,揉揉若愚脑袋,面表情,把外甥双眼扪在身前,“别看,也不想我们看。”
冷不丁,若愚爆性的哭声在胸口传出。
赵聿生沉默好半晌,低头滑开火机,吸气助燃了那根烟。
随即过滤嘴搁在床头柜沿,由着那袅袅烟雾徐徐上升,弥散开,像人来过一趟。
很奇怪,身前父子二人再怎么不对付,赵聿生此刻却极为想唤醒父亲,同面对面坐一坐。
不说话,只是各自抽根烟,言静坐片刻。
自认为是个顶容易卸下思想包袱的人,对任何人事,水到渠成也好,缘分也罢,总归都能迅速抽离解脱。
但独独在父亲身上,这么年,都难得自洽。时把这个人放在骨髓里来回恨,时又很想放下仇怨,认为论母亲去得痛苦,至少她没不甘,至少们的婚姻没分崩在柴米油盐的硝烟里。
也许吧也许,爱一个人要历反复的欣喜和难过。
而恨就是恨,
比爱来得简单,也更长久。
-
没待太久,赵聿生就回到酒店房间。时差以及连轴转的疲累熬得精神就要破碎,潦草冲了个澡,想倒床就睡。
谁知,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门铃被揿响了。
不设防解锁开门,外头站的不是别人,是一手拎着餐盒,一手直柄伞跺来跺去的温童。
雨渍潮在上,她目光也掉在上,“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睡死过去。”
“我吃过了。”某人浮唇角的痕迹没叫她看到,偏过身子,让她入里。
“我带着自己吃的。”
赵聿生悄冲那餐盒一瞥,只说,“饭量见长啊……”
不理揶揄,温童自顾自进到小圆桌边上,揭盖掰开筷子,就打算把这谎囫囵圆下去。尽管,她饱得要积食了。
屋里淡淡香薰,外面细雨落在窗子上,啪嗒啪嗒作响。足足二十分钟的时间,某人就这么坐在拐角沙上,声旁观她用餐,
旁观她一小口一小口强撑,好煎熬。
终究,赵聿生看不下去了,身坐到床沿。上身还光着,只下身裹一层毛巾,伸手把温童捞放到边上,再虎口捏她嘴巴,“还吃,再吃要吐两个小孩出来了。”
温童拍掉的手,“我饿,你还不给人吃了!”
“给吃,就是别把胃撑着了,回头到床上颠得你自己难受。”
气息描摹得她耳热,犯浑的言语更是。
温童气急败坏,“你跟我在一,能不能想点别的事啊?”
别的事,赵聿生此刻还真。随后没久,就双臂圈着她,在淅沥沥雨声里睡着了。
而温童后背#受着的呼吸伏、体温笼罩,却丁点睡意也。不时,她转过身来,凝视的睡容,也偶尔用示指去划弄的鬓角。
“臭男人。”温童极小声嘀咕。
面前人浑反应,搁在床头柜的手机倒是陡亮了。
她小心翼翼身,够到,没法解锁的状态下,现只是条关痛痒的广告短信。准备物归原位的时候,又见那一摞未查看的消息提醒里,
她很早前给的微信,
备注是“童童”。
第68章 今宵多珍重
温童望见这两个字时, 心好像早春夜的窗帘,被风碰散,怎也拢不住。
她突然觉得, 他们这段关系不论最后如何收场, 有这一下已经足矣。人是很贪心的,对任何情感, 都得陇望蜀地肖想传统式圆满, 温童过去就这轴,才会一度释怀不了阿公、母亲抑或向程等人的离。
而实际上, 没人能对陪伴打一辈子的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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