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你想要世上最昂贵的东西,却不愿为此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这不叫贪心,又叫什么?”
凌云怔怔地看着何潘仁:原来他说的贪心,是这个意思。
或许他说得没错,或许自己想要的东西,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能真的得到,而她想付出的代价,却不过是那些她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的身外之物。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是……贪心!
恍惚间,她仿佛突然看清了无数事情,以前的,往后的,一直纠结在她心头的……是的,她一直以为她懂,但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过。
只是,就算她终于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凌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玄霸正坐在肩舆上跟柴绍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还哈哈大笑了起来;在幽暗的山道上,他那张面孔显得愈发苍白了,唯有笑声依然和往日一样,欢快得没有半点阴霾。
在他们的身后,世民原本在跟小七闲聊,大约是听到了这笑声,也怔怔地看向了玄霸,神色里却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凌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何潘仁说得对,她,做不到。
这声叹息,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何潘仁的耳中。他默然垂下了眼帘,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他就知道!其实他过来说这些话,原本也没想过要改变什么;只是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在明白这一切之后,她在那口金碧辉煌的深井里,至少能活得通透些,坦然些,最好,还能开心些。
而他能帮她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也实在没剩下多少了。
待得凌云回过头来,想跟何潘仁道一声谢,却见他已带马走到了前头。这一回,他骑的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黄马,穿的也只是最普通的素色长袍,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去,那背影竟仿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洒脱,走在这条毫无风景可言的山道上,也自有一份出尘的超然。
此时山道也已到了谷底,抬头四望,四周群峰矗立,整座山谷也愈发像口深井,山道两边的石崖土坡上,树枝都在挨挨挤挤地拼命伸向高处,而头顶的天空却已变得更加遥远,远得要让谷底的生灵们费尽力气才能捕捉到一线天光。
驻足在谷底的最深处,抬头看着那片遥远的天空,凌云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或许她注定会在这样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了吧?但她已经见过外头的天空了,她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对她来说,这就够了,不是么?她不能太贪心。
柴绍原是一直在跟玄霸说笑,目光却不免会落在凌云身上,自然瞧见了何潘仁和凌云的攀谈,更瞧见了凌云之前的沉默和此刻的笑容。这笑容虽是淡淡的,却带着说不出的轻松明朗,让他的心情仿佛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玄霸也跟着凌云抬头看了看天空,虽然没看出什么来,脸上笑容却还是深了些;倒是世民什么都没注意到,举目四看,他心里惦记的是另一件事:这里的地形的确不善,难怪会盗匪横行,却不知他们这一路上会遇到几拨劫匪,又会在哪里遇到……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人数太多,还是棺木灵幡所带来的威力,从井陉口一路往西,虽然道路越来越崎岖,地势也越来越凶险,他们却是走得平平顺顺,毫无波折。待得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已翻过了前半程里最险峻的青石岭,下山再走几里就是井陉县城了。
眼见着山脚下的小城已是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而当山道边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棚后突然涌出一彪人马时,所有的人自然也是愈发地大惊失色。
和李渊一道走在队伍最中间的张给事最是惊骇,看见动静不对,忙带马后退了一步,惊声道:“不是说,这些劫匪不会、不会……”他好歹还剩了一线清明,到底没把棺木晦气的话说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叫道,“柴侍卫呢?柴侍卫在那里?”
李渊也有些意外,眯眼往前瞧了几眼,这才转头笑道:“都说井陉里有好几拨盗匪,想来有讲究些的,也有穷凶极恶的,贤弟放心,这帮乌合之众,原是算不得什么,不劳柴家大郎动手,犬子自能料理干净!”
柴绍和凌云也发现了前头的变故,都带马走了上来,李渊忙道:“三娘,你就别过去了。”又对柴绍笑道:“大郎,你也来陪我们观战片刻。”
柴绍见他神色笃定,自是抱手应诺。张给事忙往他身边凑了凑,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这柴大郎能单人匹马杀到辽东,自然是不怕这些劫匪的。
凌云原是有些惊讶:父亲居然不让柴大哥和自己过去?但瞧着李渊的神色,转念间便已猜到了几分,忙一脸担忧地皱眉道:“阿耶,长兄带的人手不够吧,要不要多派几个人过去帮忙?”
李渊心里点头,脸色却是立刻沉了下来:“你知道什么?遇到劫匪,最要紧的自然是保护好两位中使,至于你长兄那边,他学了这么多年的骑射,若是连这些劫匪都应付不来,岂不都是白学了?”
张给事听得好不安慰,转眼瞧见队伍里的精锐果然都围在了自己身边,顿时又更多了几分安稳;安稳之余,这才生出了好奇:这李家大郎名声虽然不响,难不成本事却还不小,不然的话,唐国公岂会如此放心?如若他有那般的本事……
就在众人的各自盘算中,没人注意到,世民已骑着马悄悄地溜了过去,借着路边山石的遮拦,探头往前直打量。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直负责带队的建成此时已带着十余名家将挡住了这拨人马,将自己的队伍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他面前的劫匪人数并不算多,也就三十多人,打扮得也是五花八门,只是脸上多半带着伤疤,瞧着颇有几分凶悍。
建成早已被李渊反复交代过,陇西之事能否顺利,要看他自己的本事,心里自是早已憋了口气,要好好收拾几个劫匪给父亲瞧瞧。但此时当真看见了这些狰狞古怪的面孔,心里却是一阵不舒服,索性抢先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拦路?”
劫匪里领头的是个刀疤脸,两道长长的伤痕交错在脸上,把面孔毁了个彻底,就算在一群歪瓜裂枣间,也裂得格外丑恶,闻言便冷笑道:“什么拦路?你没瞧见么,我们是卖水的,但凡从这里经过的人,只要留下一人一缗的买水钱,自能平平安安过去。你们这又有车又有马的,想来也不差这几个钱吧?”
一千钱一碗水,还有这种卖水的法子?建成几乎被气笑了:“那若是不留呢?
刀疤脸“哈”地笑了出来:“不留钱也容易,那就让我们兄弟照我这模样,在他脸上留下两道印子,自然也可以过去。”
上下打量了建成几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你这汉子,生得可不怎么威武,如今又是一脸的霉相,怎么地?非要我们兄弟给你添个痕迹,你才甘心么?”
建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跟在他们后头的元吉更是怒道:“阿兄,杀了他!”
建成看着刀疤脸,冷冷地点了点头,伸手拔刀出鞘,尖刃直指他的胸口。
这一指,自有一份气势,那刀疤脸的神色也有些变了,横眉喝道:“难不成你还敢动手?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当家的是谁?”
建成此时的战意已燃,当下不耐烦道:“我管他是谁,让他过来便是!”
刀疤脸高高地扬起了头:“让我们大当家过来?那我先来问问你,你可曾听说过长安李三郎的名号?他早已打遍长安无敌手,如今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好汉,如今这八百里太行山,都是他的地盘,我们这些太行山兄弟,也都是他的手下。”
傲然地瞧着建成,他的嘴角几乎没撇到下巴上去:“你这田舍汉,莫说跟他动手,便是给他提鞋,你也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夜里回的北京,发现北京已经直接从夏天变成冬天了……今天花了大半天换床单洗被子,收衣服找衣服,实在没法加更了,明天加吧。
第二十一章 菩萨心肠
看着眼前这张得意洋洋的丑脸, 建成只觉得眼底生疼,恨不能一刀拍过去, 将那些坑洼凹凸都彻底拍平了才好, 却又有些犹豫——
这丑货口中的李三郎,说什么打遍长安无敌手,什么天下第一好汉,多半是在胡吹,倒是不必当真;不过, 此人若真是太行诸盗的首领, 自己杀退了眼前这群凶恶之徒, 会不会招来更多的盗匪亡命?
想到此处, 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想看看父亲李渊的意思, 却见李渊正转头瞧着凌云,竟是看得目不转睛, 专注异常。
此时的李渊, 心里其实已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最近这几个月,三娘她到底又干了什么好事?怎么长安城都圈不住她了,如今竟已混成了天下第一好汉,还收服了八百里太行山里的各路盗匪!照这势头下去,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凌云自是比李渊更加震惊:这刀疤脸嘴里的“长安李三郎”想来就是自己了,可他后头说的这些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冒充自己,还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她得过去看看, 得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又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眼见着凌云一言不发地带马向前,李渊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然而两位内侍就在身边,他既不好阻拦,更不好追问,只能沉声喝道:“三娘,你当心些!”
凌云回过头来,向李渊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才一催坐骑,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柴绍此时心里也是困惑之极,有心跟过去看一眼,却被张给事拉住了:“柴侍卫,柴大郎,你可曾听说过这长安李三郎的名号?”
这个名号,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但如此,他还亲眼看见过这位李三郎是怎么杀人断腿如砍瓜切菜呢……柴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正色答道:“中使莫听这些盗匪胡说,什么第一好汉李三郎,柴某这辈子都不曾听人说过!”
另一边,建成见凌云过来,心里却是一沉:父亲说是让自己来扫清盗匪,可当真遇到事情了,却还是指望着三娘,他是觉得自己对付不了这些毛贼吗?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蹿一蹿地直往上拱,他冲凌云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加重了声音:“三娘不必担忧,这边自有为兄来处置!”
凌云却并没有留意到建成的态度,她目光在劫匪们身上逐一掠过,顿时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难以置信。听到建成的话,她一提马缰来到建成的身边,低声道:“阿兄,这些人不如……”
不如什么?是不如交给她来处置么!建成心里的那把火再也抑制不住,“腾”地烧了起来。
没有再看凌云一眼,他一催坐骑,对着带头的疤脸汉子直冲了过去,挥刀便是一记横拍,将所有的怒火都拍了出去。
那人放完狠话后,见建成回头直瞧,心头好不得意:果然又吓住了一个!这种事他早已做得轻车熟路,当下抱刀站在那里,就等着建成过来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建成竟是直接动手了。猝不及防之下,他手里的刀都没来得及举起,就被建成的钢刀直拍在脸上,口鼻飙血地倒了下去。
跟在这人身后的丑汉们哗然大乱,有人冲将上来,试图扶起受伤的头领,建成马蹄踏处,一刀一个,砍翻在地。剩下的人见他如此凶横,突然齐齐地大叫一声,也不知他们手里怀里装了多少飞镖箭头,此时竟对着建成等人一股脑地扔了过来。
他们的劲道并不算太强,准头也不见得有多好,但几十样飞镖暗器乱飞,到底让人手忙脚乱。建成忙带马退后了几步,原本想跟上他的家将们也各自抽刀遮挡,但依旧还是有好几匹坐骑挨了两下,痛得长嘶起来。
待得众人好不容易安抚住坐骑,这才发现,那些人扔来的“暗器”不过是些形状尖锐的石子!抬头再看那些人,他们竟是边扔边退,此时都已退到路边的密林边上了;见建成等人已发现端倪,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那张给事原是看得提心吊胆,此刻却来了精神,大声叫道:“快,快拿住这些劫匪,莫让他们跑了!”
众人相视一眼,待要去追,如何还来得及?眼见着这些人已是纷纷逃入了树林,就连那受伤的疤脸汉子也要蹿将进去了,突然之间,只听得风声一响,一支长箭从众人身后破空飞出,不偏不倚,正扎在那疤脸汉子右腿的膝弯里。
这一箭射得实在是刁钻到了极点,那汉子扑通一声直摔在了地上。建成催马过去,从马上探身,一把将他揪了起来。
不过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已不在这边了,人人都在向长箭的来处看去。却见山道边上,世民已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强弓,迎着众人的视线,他向李渊和张给事微微欠了欠身,一言不发地走回了队伍,回到了玄霸的肩舆旁。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是眉眼低垂,并没有看玄霸一眼。
玄霸却是在目不转睛地瞧着世民。不知是不是在山道上走了一整日的缘故,他的唇色又明显的有些发紫,但唇边却分明带着一丝微笑,这笑容了然而悲哀,让他原本有些稚嫩的面孔都仿佛带上一股黄昏将至的凉意。
凌云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头也是一阵凉意袭来,却不知这份凉意是为了世民那惊人的一箭,还是为了玄霸这了然的一笑。
那张给事愣了片刻之后,却是鼓掌大笑了起来:“好,好,国公家果然是将门虎子,青出于蓝,大郎勇猛过人,二郎箭术如神,有这样的好儿郎在,国公纵然有重任在肩,又何愁不能马到功成!”
李渊原是看着那兄弟俩出神,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一跳:这就成了么?
这原是他最期待的一句话,从一个月前窦氏去世的那一天开始,他们所有的安排,所有的谋划,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句。然而此刻真正听到了,他的心里却并没有想象的愉快。转头看了看世民和玄霸,他心里一声长叹,到底还是打起精神,笑着对张给事摇了摇头:“中使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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