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郎在一场厮杀过后,原本是热血沸腾,战意勃发,此时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白了脸。
他忍不住悄悄看了看凌云,却看得一怔。
凌云此时也在静静地看着那支队伍,她的眼神无比专注,嘴角却已微微地扬了起来。
在山道的尽头,在刚刚明亮起来的晨曦之中,那个带马而来的身影,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
她绝对不会认错。
第三章 久别重逢
晨光如水, 将天地之间洗得一片清明,也将何潘仁的那一身素袍映照得分外清逸出尘。
山谷之间,明明还弥漫鲜血烽烟的气息, 山道之上,明明满是杀气凛然的骑队,但他这么带缰悠然而来,马蹄声声, 却宛如踏过满是露水和落花的春日庭院。三四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若是有,那也是让他更多了些超然, 少了些倦意。
凌云凝视着这个熟悉的身影,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无数画面:他在尸山血海里微笑举杯, 在浩瀚星空下的沉默无言;他在大敌当前时的谈笑自若,在举座欢笑间的孤寂倦怠……这些不同的他和眼前的身影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而中间的那段漫长的空白时光,就像昨夜的雾气,被晨风一吹, 便彻底地消散了。
马鞍上, 何潘仁也在凝眸看着这边, 看着寨墙上凌云依旧如翠竹般清瘦挺拔的身影。笑意一点点地从他的眼里溢了出来,一点点地点亮了他的整张面孔。
日头终于从山峦上露了金边, 灿烂的朝晖瞬间便洒满山坡。何潘仁就在这清透的阳光里带马来到了山坡上、寨门前。在朝阳的照耀下, 金色的大宛马全身上下更是如绸缎般闪闪发亮, 然而这样光芒,却依然及不上他那张带着微笑的玉白面孔。
陶大郎终于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却见大家都是一样的目瞪口呆,唯有凌云虽然也是目光专注,神色却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娘子果然不愧是娘子,纵然见到这等人物,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而已!
佩服之余,他忙低声问道:“娘子,此人来得好生古怪,不如让小的下去问问……”
他话没说完,凌云已轻声答道:“我去。”
她去?
陶大郎一愣,正要再问,眼前突然一花,却是凌云一按墙头,纵身而出,竟是直接从寨墙上跳了下去!
这寨墙足有两丈多高,墙上的众人顿时哗然惊叫,探头去看,却见凌云急坠而下,却在落地之前单手一拽犹自挂在寨墙上的那道攀绳,身形顿时一缓,在袍角飘飞中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何潘仁见她跳下,也是飞身下马,上前一步,恰好站在了凌云的身前。
凌云跳下之时根本未曾多想,但此时对上他灿若星辰的双眸和眼眸里掩藏不住的笑意,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鲁莽了。
几年不见,何潘仁依旧是这般风姿优雅,气度从容,她却当着所有的人直接跳了墙!
随即她又注意到,何潘仁身上的衣袍看似简素无华,质地却是异常光洁细密,看不到半点灰尘,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而她自己忙碌厮杀了一夜,如今衣服上都是烟火灰尘的痕迹,脸上想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更别说那满身的汗味、焦味和血腥味了!
羞愧之下,凌云几乎没后退一步,也好离何潘仁远一点,但在他了然的笑容里,到底还是咬牙稳住了身形,尽量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何大萨宝,好久不见。”
何潘仁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三年又十个月了。”好在她依然是半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率真,这么……有趣。天知道他忍得多辛苦,才能压住步伐,才能以最好的仪态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比起她的这兴之所至的一跳,他的准备和忍耐,却是根本都不值一哂。
凌云原是尴尬得恨不得用脚趾挠出条地缝来,好让她再次跳下去,听到这一句,却是从头到脚都是一僵,一个字都接不上来。好在何潘仁轻轻一笑便转了话题:“这次的事,原是我考虑不周,又没能及时赶到,才连累了你们,给你们带来了这般麻烦。”
这话是什么意思?凌云疑惑地看了看何潘仁,连尴尬都忘了大半。
何潘仁微笑着解释道:“我在几个月前接手了司竹园,山寨里人多事杂,外头也是千头万绪,这中原的规矩我又不甚知晓。因此,前几日我便冒昧把李老庄主全家都请去了司竹园,想让他指点一二。不曾想却因此连累了你的人,让长安那边发现了你的下落。我原是想着,这数百人不足为患,没料到他们竟会连夜突袭。都是我虑事不周,救援不及,才让他们惊扰了庄园。这一切,自然都是我的罪过。”
凌云恍然点头,难怪陶二会失陷在李老庄主家,原来是这么回事。但转念之间,她心里又生出了更多的困惑:“那安罗刹……”她是怎么回事?她坚持给庄园送的礼又是谁的意思?她还说在江都那边师傅帮了她的大忙,难道……
何潘仁笑微微地打断她的思绪:“她帮我做过几年的事,如今已回西域去了。”
凌云心头疑云更深,正想再问,何潘仁却已问道:“那些夜袭的骑兵想来已被你们收拾掉了,却不知你的人伤亡如何?”
凌云想了想答道:“还好。”他们伤亡数十人,却几乎全歼了敌军,算得上是大获全胜,不过这样的胜利,其实是不可复制的。下一次朝廷派的队伍人数只要再多些,这点地利和埋伏就根本不够看了。所以在这一战之前,她就知道,他们必须要寻求同盟,没想到如今在司竹园当家做主的人居然是何潘仁!司竹园号称兵马三万,是京畿各处山寨之首,至少从今日这些骑兵来看,的确是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远处,那支骑队早已勒马停驻,此时能看到的大约有三四百骑,人人身上都带着股冷冽的气息,这样的精兵强将,也不知后头还有多少……
何潘仁解释道:“我这次带了一千人,都是能征惯战之士,不过这样的人手在司竹园只有两千,此外还有万余人勉强能用,剩下的那一万多人如今还只能凑数。不过我那边粮草兵器都还充足,地方也隐蔽,这几个月我在鄠县、盩厔、武功等地都已埋下眼线,随时能传递消息,就算长安派出数万大军过来围剿,想来也不足为惧。”
凌云没料到他早已看出自己的担忧,心头一涩,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只能继续若无其事地点头:“那就好。不知萨宝路上可曾见到我的人?”
何潘仁问道:“是那个叫三宝的?我见到他了,他说,你想和我司竹园结盟。”
凌云点了点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等着他的下文,结盟之事如今自然好说,但她真的不知道在结盟之后,自己该怎么面对他……
何潘仁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和你结盟。”
凌云蓦然抬头,心里好不意外,他明明带着这么多人来救援自己了,怎么又会拒绝结盟?他是有什么难处么?还是自己的这点人马,还没资格做司竹园的盟军?自己是不是太不知轻重了?
何潘仁深深地看着她,声音却是平静无比,仿佛说得不过是世上最顺理成章,最不足挂齿的小事:“阿云,请容我奉你为帅,听你号令,帮你打下这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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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谁扛得住啊?
第四章 一言为定
四周仿佛彻底静了下来,凌云唯一能听到的, 是自己耳边传来的嗡嗡声, 那声音杂乱得毫无章法,却又空洞得全无意义, 就像她此时的心绪。
她当然听到了何潘仁的话,她听得懂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但在这些字句的背后,有一种她全然陌生的东西:坚定, 炙热, 摄人心魄,却也让人茫然, 让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更不知该怎么回答。
何潘仁依然在静静地看着她,原本就深邃的双眸此刻更是幽深得似乎多看一眼便会沉溺进去, 万劫不复。
凌云只能遽然移开视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她要告诉何潘仁, 他其实不必如此,她也不值得如此……
然而她嘴唇微动,还未出声,何潘仁便已笑了起来:“好,你既然不反对,那便是默许了。”
凌云愕然抬头:“我不是……”
何潘仁却早已转过身去, 上前一步, 轻轻一挥手, 跟随他骑兵同时拔刀出鞘,高声应诺:
“我等愿听差遣!”
“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声音整齐浑厚,在山谷间激起了阵阵回声,凌云被惊得目瞪口呆,脱口叫了句:“何潘仁!”
何潘仁转身回来,风度翩翩地欠身行礼:“阿云,我也知道,如今司竹园精兵尚少,匪气犹存,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不过今日你我既已一言为定,这些事少不得要你担待一二。你也看见了,他们是何等欢欣鼓舞。如今有这么多人愿意跟随于你,你可不能出尔反尔,令将士寒心。”
她什么时辰跟他一言为定了?凌云有心解释她刚才并不是默许,但瞧见何潘仁眼里的笑意,突然间反应了过来:他是成心的!
看到凌云恍然大悟的神色,何潘仁眼里的笑意顿时更深:“也罢,你既然都看出来了,那我也不瞒你,这件事上,我的确有我的私心……不过你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为难。”说着他轻轻一侧身,“你看,你的人来了,我会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
凌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瞧见一骑快马已越过队列,疾驰而来,转眼间已到了眼前。
三宝翻身下马,对着凌云和何潘仁抱手行礼:“郎君,何大当家,在下适才马匹受惊,来迟一步,还望恕罪。”
这次他跟小鱼一道出发,到达司竹园时已近半夜,原想着至少得等上两个时辰的,谁知竟立刻被人带了进去,立刻见到了这位上次错过的大当家。他这一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但真正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美人时,却还是惊得差点把词都忘了。好在等他回过神来,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遍,最后还是打动了这位何大当家。等到有马队连夜出城的消息传来时,他更是立即点齐人马赶了过来。
对方带人驰援山庄,他自然要在前头带路,谁知快到庄园时,他的马却突然受惊不前,只得让他们先行一步。等他转过弯来,已听到满山回荡的“愿听差遣”了……难道说,那些官兵已被歼灭,何当家和娘子也已经谈妥了?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两人,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点说不出的古怪,还有何大当家,他的衣服怎么看着像是又换了一身?
只是不等他多想,何潘仁已朗声笑道:“你来得正好。你昨日的那番话,我原还有些半信半疑,今日一见,方知你家主人果真是当世英豪,她的身手我早有领教,佩服之极;不曾想她领军作战的手段也是出神入化,竟是以少胜多,轻而易举地全歼了来犯之敌。难怪你说中原人都相信李氏当得天下,我今日才知,世上果然有天命所归。
“从今往后,我司竹园三万人马,愿听她差遣,能与她共襄盛举,共成大事,实乃何某人的荣幸!”
三宝原本已是有些心理准备了,但真的听到他声音朗朗地说出这一番话,却还是禁不住地大喜过望:“何大当家好眼光,好气魄!”
何潘仁看了凌云一眼,微笑道:“气魄不敢当,不过我的眼光,的确是从未出错。”
三宝也目光闪亮地看向了凌云:这何大当家如此识趣,娘子也该鼓励他几句,把事情敲定了才好!
凌云的心里却已是五味杂陈到了木然的地步——她知道什么叫不会让她为难了,何潘仁就这么睁着眼胡说八道,连李氏当得天下的话都大声说出来了,难不成她还能拆台,说没这回事?
她只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转身向楼上比了个“开门”的手势。
寨墙上早已站满了人,看到凌云的手势,顿时迸发出一阵欢呼——他们自然也瞧得明白,这外头来的是援军,是友军,是愿意听从郎君差遣的自己人,在他们眼里,凌云原就是无所不能,听到何潘仁的这番话,心头的崇敬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当下有人飞奔着打开了大门,凌云迈步便往里走,身边突然有微风吹过,却是何潘仁已跟了上来。凌云没好气地想瞪他一眼,对上他如有深意的含笑目光,脸上却是不由自主的一热,只得把面皮又绷得更紧了些。
落在旁人眼里,这两人却是默契地相视一眼,随即便肩并肩的一道走进了寨门,两个身影,一个挺拔冷峻,满身铁血气息;一个飘逸温煦,衣袍纤尘不染,看去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寨门后,那段长长的山道上已被清理过一遍,之前的遍地尸首和那些战马战俘都已不见,唯有火烧血染的痕迹却依旧是触目惊心。何潘仁仔细瞧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们早就知道有人会突袭?”
凌云只得解释道:“那倒不是。我修建寨门时便觉得这一段适合埋伏,也准备了些东西,今日侥幸都用上了。”
何潘仁摇了摇头:“能未雨绸缪,便不算侥幸。阿云,你自来都不大相信自己的本事,但从今往后,你要统领群雄,攻城略地,便不能再如此自谦了。”
凌云沉默了片刻才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怎么知道她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回想起来,那一日,她知道李靖告发父亲谋反,京兆府已闻风而动,就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更谈不上惊慌恐惧,她心里更多的是激动,是隐隐的兴奋,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因此,当柴绍表示,事已至此,她得尽快去晋阳,他自己则可以留下打个掩护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相反的计划。她说服柴绍的理由是: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更多的人;但在她心里,其实还有一个同样强烈的念头: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开手脚,做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她不想去晋阳,不想被父亲留在府里坐等消息,她也想纵横沙场,扫荡千军……
但这份心思,她从来都没对任何人提过,就算她揭起反旗,别人也以为她只是为了招募人手,保全大家;唯有四年没见的何潘仁,似乎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看清楚了一切。
何潘仁深深地看着凌云的双眼,声音低缓轻柔得有如微风吹过:“我自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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