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自然也听出了良叔的意思,摇头道:“不管怎样,此事还是得早日禀告给国公知晓。”
禀告国公?他以为自己没说么?想到李渊那不以为意的模样,良叔笑了起来:“大郎肯听国公的便好。这几日国公最担忧的便是大郎和四郎的安危,如今两位郎君无恙,三娘那边想来也能带着大伙儿躲开追捕,国公如今已是后顾无忧,正该让郎君们好好施展手脚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建成和元吉相视一眼,齐声道了句:“正是!”柴绍也是精神一振。是啊,如今他已是无路可退,不管日后如何,眼下正该大展拳脚,在这乱世里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枉他在世间走上一遭!至于三娘……她在长安,应该还好吧?
他不由抬眼看了看前方,在不远的城头上,那面“李”字大旗依旧在阳光下烈烈飘动,仿佛一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在太行的群山之中,燃烧在这片疮痍满目的大地上。
而在千里之外,在司竹园的山寨里,同样的大旗也在风中招展。
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竹海之间,这面旗帜是如此醒目,以至于凌云抬头凝视着它,久久都无法收回视线来。
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她的身边。她心里一动,却没有转头。
何潘仁也没有开口,他只是站在凌云身边,和她一道静静地看着那面旗帜,仿佛可以透过那面旗帜,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某张熟悉的笑脸。
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阿云,过不了多久,你们的那位皇帝就会知道这个消息了。他会知道,长安的李三郎不但已经反了,还攻陷了他的鄠县,全歼了他的府兵;他会知道,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注定该有的下场!”
凌云心头一震,转身看向了他,她当然知道,他总是能看透自己的想法,甚至比自己看得清楚;但此时听到他说出了这一句,她的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涨满了酸楚和感动。
何潘仁也在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明明温柔之极,可大概因为太过明亮透彻,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分量:“可是阿云,我还是希望,你能早日告诉大家,你不是李三郎。”
“你是李三娘。”
“你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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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昌,是柴绍的字。
第十五章 非分之想
清晨的竹林总是格外清幽, 从竹叶间漏下的阳光细碎而温柔, 但此时此刻, 那些光斑却突然变得如此灼热,让人倏然心惊,也让人不知所措。
凌云久久地没能说出话来——
做李三娘?
做她自己?
问题是:她可以吗?
当惊愕迷惑的潮水纷乱退去, 她看到了那个礁石般冰冷顽固的答案:不,她不能这么做。
何潘仁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是怕他们不服?”
凌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知西域究竟如何,但在中原军营里,自来是不许女人出入的。听闻以前也曾有皇后不顾物议,亲自领军, 可惜最后兵败身死, 此后数百年便再没有第二个。因此, 就连父亲那么不拘小节的人, 后来都不让她再接近军营一步。她也慢慢明白过来,父亲是觉得她这么做太不成体统, 而她的身份一旦暴露,也会极大的损害父亲的威望。
因为在军营里,没有多少人能接受让女人来做他们的同袍, 更别说让女人来做他们的统帅!
这一次, 她以三郎之名举起义旗, 固然是为了报仇雪恨,但她何尝不知道, 她若用的是“李三娘”的名头, 只怕连几百人都召集不起来!如今何潘仁的三万人马能归于她的麾下, 一半是因为何潘仁的威望手段,一半也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她是唐国公家的三公子,都相信跟着她会有更好的前程。若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谁知道他们会生出怎样的疑虑和动摇来?
何潘仁说过,这三万人马里有一半还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大军显然经不起败退,同样也经不起动摇……
不过这种种理由实在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凌云最后也只是简简单单地道:“他们,不会服。”
何潘仁却是摇了摇头:“只要你想,他们会服!阿云,我知道,你们中原不曾有女子挂帅,你是怕军心动摇。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长安之前也不曾有小娘子做过第一好汉,更不曾有小娘子从洛阳一路杀到涿郡,江湖上至今依旧传言纷纷,说她手持一对紫金锤,连砸太行十八处山寨,违抗者鸡犬不留!”
“你看,那样的困境你都闯过来了,如今大不了继续一路砸过去便是。这世间固然有种种桎梏,但你有紫金锤在手,没什么人是你砸不服的!”
凌云纵然心事重重,也被这一句逗得差点失笑,随即却又有些无奈,她的确不怕在战场上面对任何敌人,但就算她能打败所有的人,却不见得能打败千万人心里的成见;所以有些时候,换一种身份面目,就能让事情变得容易得多,那又何乐而不为?这个道理,何潘仁不是应该比旁人都明白么?
眼见何潘仁还要再劝,她忍不住反问道:“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乔装?”
何潘仁被问得一怔,脸上笑意也变得有些苦涩了:“阿云,正因为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能做回自己,我才比任何人都明白,总要装做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样的确可以取巧一时,却终究要付出代价,那些滋味我都已尝过一遍了,我不想让你也经历这么一回。”
凌云心头一颤,片刻后才压住心头的情绪,低声道:“无非是辛苦些,我不介意。”只要能做成她想做的事,她也不介意所有的名声终究会落空,不介意最后会面对的质疑和失望……
何潘仁轻轻地截住了她的话:“我介意。”
他的双眸深邃如幽潭,几乎能让人顷刻间就陷落进去。凌云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晨的竹林听不到鸟鸣的声音,只有竹叶在微风中簌簌而响,这声音一时仿佛很远,一时仿佛又很近,就像那些无法再说出来的的思绪……
还是院外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如有魔力的安静,凌云恍然回过神来,忙移开视线,看向了院门。
院门口,周嬷嬷一步跨了进来,脚步随即便是一顿。
她自然也瞧见了凌云与何潘仁。他们就坦坦荡荡地站在院子中间,隔得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此刻同时转头看了过来,神色也都十分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她这一眼看过去,却只觉得心头“咚”地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沉了下去。
几乎拿出了平生的功力,她才在这一怔之后,重新露出得体的笑容,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问安。
何潘仁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转,眼角便挑起了一个惬意的弧度:“嬷嬷辛苦了,不知嬷嬷这几日歇息得可还好?若有不便之处,还请告知在下。”
不知是因为这清晨的阳光,还是他轻松的心情,这个笑容昳丽得近乎炫目,纵然以周嬷嬷的城府,也是定了定神才客气道:“有劳总管费心,一切都好。”不但好,而且好得有点过分了:她们的院落风景清幽,陈设雅致,处处都是妥帖之极,若不是能远远瞧见有大队人马进进出出,她简直要疑心自己是来到了一处避暑散心的所在。然而越是如此,她心里便越不踏实——这里就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们会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待到昨夜凌云得胜归来,她的这种感觉更是强烈到了极点。因此,今日一早她便寻了过来,结果进门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她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何潘仁倒也没让她为难,转头便向凌云微笑道:“看来嬷嬷有事跟你禀报,我就不打扰了,我说的那件事,你也仔细想想,想好了回头告诉我。”说完他向周嬷嬷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小院,那颀长的背影宛如流云朝露,转眼间便融入了竹林的翠色当中。
周嬷嬷心头早已转了无数个念头,待何潘仁走远,这才含笑对凌云道:“这位何总管倒是细心,给娘子安排的住处位置也极好。”
凌云住的是一栋小小的竹楼,就位于山寨正后方的山丘上,往前可以俯瞰整个山寨,往后便是广袤无垠的竹海,的确是整个山寨里位置最好的地方。周嬷嬷既然这么说了,凌云自然也是点头不语,等着周嬷嬷的下文。
周嬷嬷却只是叹道:“其实我们的住处位置也好,各处都妥帖,只可惜离你这里还是远了些,另外那两个孩子连日奔波,又换了新住处,阿哲也就罢了,小二郎还是有些受不住。”
那孩子不大好么?凌云脸色顿时变了:“他怎么样了?寻了医师没有?”
周嬷嬷见她如此关切,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在柴府两年,她自然看得分明,柴绍跟凌云的确是差了些缘分,如今两人说是和离了,她虽深觉内疚惋惜,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若凌云转头就……那这事也未免太过荒唐了!这何潘仁不但是个胡人,还是个商贾,三娘和他若是惹出什么传言来,简直会让整个李家都成为笑柄!
好在如今看来,凌云对柴家的事还算上心。相比,她倒宁可三娘吃下这口回头草,总强过被天下人嗤笑……
眼见凌云要往外走,她忙拉住了凌云:“娘子莫急,小二郎昨日有些发热,今日早间已经好多了,老奴过来时,他睡得正沉。”
凌云心里微动,转头问道:“嬷嬷,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嬷嬷知道转弯抹角已是无用,索性道:“娘子,老奴斗胆僭越一句,那位何大萨宝适才说有事让娘子考虑,却不知他如今到底有何打算?”
凌云坦然答道:“他希望我能以李三娘的身份统领义军。”
周嬷嬷这两日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听到这一句,还是惊得脱口道:“那怎么成!”娘子女扮男装,以三郎的名义聚众起事,固然是有些荒唐,但以娘子的本事,倒也不怕会轻易露馅,所以她最担心的,是何潘仁知道娘子的身份,所谓三万人马听任调度,不过是个诱饵——他只是想让娘子入他的圈套而已!毕竟娘子的身份便是他最大的把柄;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出这么荒谬的事!
“娘子,这可万万使不得!让人知道了你的身份,这……这些人还不得翻了天?”
凌云轻轻叹了口气,她也觉得不成,但此刻听到周嬷嬷的话,她心里怎么还是有点说不出的憋闷呢?
周嬷嬷见凌云不语,心头愈发惊疑不定,想了想问道:“何潘仁莫不是不想把他的人马交给娘子,才故意如此提议的?”
凌云看了她一眼,神色倒也不大严厉。周嬷嬷却还是被看得微微一惊,忙收敛心神,斟酌着道:“娘子,这位何大萨宝肯领军来援,又将我们都安置得这么妥当,按说的确对我等有恩,只是此人言语伶俐,心思深沉,又深知咱们的底细,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心里已是雪亮,索性直接问道:“防什么?”
周嬷嬷也只能直接答道:“老奴是担心,他对娘子有非分之想!”
凌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此事你就不用担心了。”
周嬷嬷顿时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怎么能不担心呢?何潘仁的意思几乎就已经直接写在那张妖孽般的脸上了,不过娘子自来一言九鼎,她既然已经知道,又让自己不必担心,那她也总算能把心收回肚子里了。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已露出了笑容,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凌云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我对他也有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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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晚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曾经统领大军的皇后不是妇好,是前秦的毛皇后。
第十六章 惊闻噩耗
目送着周嬷嬷脚步虚浮地走出院子, 凌云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她也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让嬷嬷受到的惊吓小一些, 然而那一句“非分之想”,却让她在顷刻之间便彻底破了功。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何潘仁的心情, 是的,“我介意”;所以她能理解嬷嬷不假思索的否认自己,能容忍她用小二郎来试探自己,却怎么都无法接受这句“非分之想”——在这句话的背后,藏着深深的轻蔑:他何潘仁不过是个胡人, 还是个商贾, 居然敢肖想唐国公家的娘子, 真是不知本分!
偏偏这样的话, 她还无法反驳,因此也只能坦然承认:不就是非分之想么?她也有, 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
看到周嬷嬷如遭雷劈的模样,她有些歉疚,却并不后悔。何潘仁的心意是真的, 她的心意也是真的, 就算这件事比她身为女子却要统领大军来得更加骇世惊俗, 那又怎样?她总不能一面接受人家的好意,一面还自欺欺人吧?至于以后……
在空荡荡的院子, 她怅然地笑了笑, 随即便转身看向了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扉:“你们出来吧!”
门里“咣”的一声响, 仿佛是有人碰上了门楣,竹门开处,露出了小七和小鱼的面孔。小七额头还有点红,脸上却还是那笑眯眯的样子:“娘子见笑了,奴婢们也想早些出门来着,只因娘子一直在跟人说话,咱们也不好打扰不是?”说着就用胳膊肘碰了碰小鱼,“是吧?”
小鱼却没有做声,只是一眼一眼地瞅着凌云,就差在脸上刻上几个字:“原来是这么回事!”
凌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头问道:“还有什么?”
小七忙忙地摇头:“没有了没有了!”小鱼也想摇头,摇到一半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和那位,到底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辰瞧对眼的?她明明一直跟着娘子的,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呢?偏偏小七还说,这是因为她瞎,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凌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想了片刻道:“杀朱麻子那次。”
小鱼“啊”的一声,脸上的神色混合恍然大悟和怅然若失,竟是难得的复杂,半晌才道:“我也不过是去煮了个人的工夫……”
小七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冲凌云谄笑道:“娘子,我和小鱼姊姊今日起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洗漱呢,不好冲撞了娘子,我们还是先去井边了。”说完她拖着小鱼便往院外走。小鱼虽说一胳膊能抡飞三个小七,此时却也被她硬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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