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只觉得胸口砰地一下, 一颗心跳得全然乱了节奏——她眼前的这个人,分明比千军万马来得更危险, 不知什么时候,哪一句话, 就会让人心动神摇,根本无法招架……
她几乎有些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耳边却传来了何潘仁一路低下去的声音:“阿云, 你觉得呢?”
她觉得呢?
凌云恍惚了一下。这几日以来,大战当前, 百般忙乱,对于他的事, 她一直都没来得及细想,也不敢去细想:他为何正好就在长安聚义, 为何会来得那般及时?但不管怎样,她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心里的那些悸动, 那些欢喜, 她也不能装作毫无察觉。
努力定了定神, 她尽量镇静地抬眼看了回去:“是。咱们……来日方长!”
如果说何潘仁的那句“来日方长”带着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她的这一声却是斩钉截铁,几乎有一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何潘仁纵然知道她从来都不会软语温言,也被这掷地有声的几个字震得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瞧,却见凌云的脸色还算平静,一双手却已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缰绳。
大约是她把缰绳攥得太紧,飒露紫突然一声仰头长嘶,声音响彻云霄。凌云吓了一跳,忙不迭松开双手安抚爱马。
何潘仁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凌云抬眼看见他的笑容,脸上一热,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胡乱说了声“我去前头看看”,说完便一磕马镫,催马奔了出去。
夜风迎面吹来,吹在她发烫的面颊上,却仿佛怎么都吹不散那份燥热。
何潘仁正待催马追去,负责收尾的小鱼却正带着那面“李”字大旗赶了上来;瞧见凌云拨马而走,何潘仁却是笑得眉目生辉,心里顿时老大的不乐意,旗杆一挥截住了何潘仁:“喂,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何潘仁自来我行我素,唯有瞧见小鱼时多少有点心虚,忙客客气气地解释道:“我没说什么,是阿云不小心勒了一下飒露紫。”
小鱼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阿云?阿云也是你能叫的?”
这话何潘仁怎么接都不是,只能微笑不语。小鱼看到他这模样却只觉愈发刺目,拳头更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发痒。小七本来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见势不对忙赶了过来,对小鱼直使眼色,岔开话题问道:“小鱼姊姊,城里的事都办妥了?”
小鱼“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放心吧,都办妥了。我又不傻,不会乱来的!”她一直都记着小七的叮嘱呢:如今这何潘仁对娘子还有大用,不能打不能骂;若非如此,她早就一拳揍翻他了,看他还敢胡言乱语的拿自己开心!
小七暗暗松了口气,低声笑道:“娘子走得好快,咱们也走吧。”
小鱼点了点头,抱怨道:“正是,我还想问她一声呢,她想给鄠县的人分些粮食,为何要让最后那些车满城的沿路遗洒?为何不直接留在仓房里,让他们自己拿去,又不费事,也不糟蹋粮食,还能显出咱们的仁义来。”
小七想了想道:“大概是来不及吧,咱们又不能留下来看着他们,若什么都不管,让人随便去拿,最后还不是身强力壮的才能抢到?还不如满城都落下些,谁都能扫回去。穷人家不嫌脏,说不定还能多拿点。”
何潘仁闻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咱们如今能打下鄠县,却还守不住这城池,让大家去粮仓分粮容易,回头官府追究起来,这些人只怕难逃罪责,我听闻当年有个叫杨玄感的也曾在洛阳城外开仓放粮,有些百姓饿得受不了去领了粮食,最后都被你们那位陛下抓出来给活埋了。阿云自来只想多帮些人,又怎会为了自己的仁义之名,让百姓身陷险境?”
小七和小鱼这才恍然大悟,小鱼却还是有些不服气,跟小七低声嘀咕道:“娘子怎么跟那姓何的说了,却不跟咱们说?害我纳闷了半日!”
何潘仁听得摇头而笑,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做了个手势:“两位,这边请。”说完他一催坐骑,向着凌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鱼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转着拳头“哼”了一声。小七忙道:“我的好姊姊,你就别气恼了,若不是这位何大萨宝,咱们此刻指不定还在深山里躲着长安大军呢!再说了,你难不成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当年他为何会借着你的名头说那番话么?”
小鱼奇道:“啊?为什么?你看出来了?”
小七无语望苍天,这种事谁还能看不出来呢?除了小鱼——她的那双眼睛,其实就是个摆设吧?
另一头,何潘仁纵马疾驰,一口气追上了凌云,这才慢慢放缓速度。凌云没有开口,他也没有做声。良久之后,他才抬头悠然道:“今日倒是满天的好星光。”
凌云闻言也抬头看了看。可不是么,或许是因为没有云彩也没有月华,此刻的夜空显得格外辽远而纯净,一颗颗星辰却仿佛比平日更低了,那细细碎碎的光芒洒满了天幕,也给天地之间洒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几年里,每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她的心里总会觉得有些异样,不愿多看,但此时她已恍然明白过来,那点她不敢细想的刺痛,到底是因何而来了。
朦胧的星光下,何潘仁的侧影有些模糊,声音也低沉得宛如耳语:“我好像……已有好几年没瞧见过这么好的星光了。”
仿佛有什么酸酸热热的东西从心底直涨了上来,凌云微微吸了口气,才轻声道:“我也是。”因为曾和他一道看过最美好的星空,所以自从那一夜之后,那一别之后,她就再也不愿看到同样的景色了。
何潘仁霍然转头看向了凌云,夜色之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里隐隐有光芒流转,仿佛是满天的星辰在这一刻都倾入了他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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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后顾无忧
绕过苇泽关, 一路往西, 虽然依旧是群山环绕,道路却已渐渐变得平坦。两边青山树木葱郁, 一条河道流水潺潺,尤其是清晨时分, 从山水间吹来的凉风,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不过,对于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七八个时辰的人来说, 再清爽的晨风,也吹不散他们满身的酸疼和疲惫。
元吉更是几乎迈不动步了,每走一步, 脚趾磨破的地方便钻心的疼。瞧着眼前仿佛永无尽头的长路, 他忍不住抱怨道:“不是说离石艾城不到百里么?咱们这都走了多久了,怎么还没到!”
柴绍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知道,怨不得元吉受不住, 从昨日早间他们从小路绕过苇泽关到现在, 这一天一夜,他们加起来也就歇了三个时辰, 其余时间一直在不停的走, 生生在山道上走了一百里,他的脚底都磨出了水泡, 更别说建成和元吉了。
往前看了看, 他安慰道:“快了, 出了前头的山口, 咱们便能瞧见城池!”
元吉闻言多少打起了一点精神:“到了那边,姊夫能买到马么?”
这事柴绍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出了苇泽关,他们这一路虽是没瞧见追兵,却也没碰到什么行人,谁知道石艾城是个什么情形?但此时他也不好说丧气话,只能含糊道:“那边若是没什么不妥,我自会去设法弄几匹坐骑来。”
元吉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拍拍胸口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姊夫你定然有路子!”
建成在一旁却是听得分明,忙道:“三胡,你莫要难为你姊夫了,咱们如今还没出太行山,万事小心为上,总不能因为怕辛苦就去冒险入城买马!”
元吉顿时苦了脸:“阿兄,我不是怕辛苦,只是我的两只脚都走破了,实在走不快,我是怕耽误了时辰。”
柴绍也道:“这马能买还是得买,不然从石艾到晋阳还有两百多里地,靠走得走到什么时辰?等到了那边,咱们见机行事就好。”
建成点头不语,一路逃亡,他其实也是咬牙强撑而已,若是没有坐骑,真的还要东躲西藏地走上两百多里……他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
三人各怀心思,默然又走了一段,总算出了山口。眼前是一片山丘间的平整土地,两条河道蜿蜒而过,一座小城就矗立在两河之间,正是旭日初升,朝露未晞的时刻,四下都是静谧之极,唯有晨风在嫩绿的麦田里荡起阵阵涟漪。
元吉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这地方总没什么不妥吧?”
柴绍和建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凛然之意,建成沉声问道:“你看咱们要从哪里绕过去才好?”
元吉吓了一跳:“怎么又要绕远了?”
建成皱眉道:“三胡,你仔细瞧瞧,那城里可有炊烟?城门可有行人?”
元吉忙定神看去,这才注意到,都这个时辰了,那座小城里居然没有炊烟升起,城门前也见不到有行人出入——这看似平静的风光后,分明隐藏着冰冷的杀机!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阿兄,姊夫,咱们得绕远些才成!”
柴绍一直没有做声,此时突然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城门那边探探虚实再说。”
建成忙道:“嗣昌你不必冒险,这里看着实在不对劲,咱们还是早些绕开它才好。”
柴绍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座死气沉沉的小城,缓缓摇了摇头:“的确不对劲,因此,总要去瞧一瞧才好。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他整了整佩刀,竟是大步如飞地走了。
元吉脱口叫道:“姊夫,你别去,我不用你进城买马了!”见柴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他更是一头雾水:“阿兄,你看姊夫他……”
建成看了看柴绍的背影,又瞧了瞧远处的城门,猛然间也反应过来了:小城如此寂静,绝不可能因为有人要追铺堵截他们,定然是有了更大的变故,会是什么呢?
想到某种可能,他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了起来:“三胡,你先别动,我也过去看看。”说到后半句,他已快步奔了出去。
元吉不由得目瞪口呆,怔了片刻后,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他脚上本来就磨破了好几处,此时走得一急,更是火烧火燎的疼,但不管他怎么忍疼快走,前头那两人却依然越走越远,他正自委屈得几乎要掉泪,却见柴绍已停住了脚步,待得建成追了上去,他便指着前头不知说了句什么,建成顿时也看得呆住了。
元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两人的动作和姿态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让他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他跑到跟前,建成已转过头来,语气兴奋地大声道:“三胡你看,你快来看看,那是我们的旗子,是我们的人到了!”
元吉顺着兄长指的方向一看,前头的城楼上果然飘荡着一面熟悉的旗帜,在这个距离,已经能看得清清楚楚,上头赫然是一个“李”,在初升的朝阳下,这面旗,这个字,简直是熠熠生辉,光芒四射!
元吉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冲过去抱住建成又笑又跳:“阿兄,阿兄,阿耶果然反了,阿耶已经把这里都拿下了!”
建成用力揉了他的头顶一把,转头对着柴绍认认真真道:“嗣昌……我也不跟你见外了,总之,日后有我们兄弟一日,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
元吉也道:“正是,以前我只服我阿兄一个人,如今对姊夫你,我李元吉也是心服口服了。”
柴绍也正自感慨万千,听两人这么说,摇头笑了笑:“不敢当,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三人心里都满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再往前走,脚步自然也轻快了许多。只是没等走到城门前,却见那城门轰然洞开,有人骑马直奔出来,身影颇有几分眼熟。柴绍眼力最好,定神一瞧,脱口道:“良叔?”他不是奉凌云之命去晋阳报信的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马来得甚快,转眼已到跟前,马上可不就是良叔?不等马匹停稳,他已飞身而下,一个踉跄才站住身形,口中却犹自激动道:“大郎,四郎,柴大郎!你们总算是平安出来了!”
建成摆手止住了他行礼:“良叔,你怎么过来了?”
良叔赶上两步,回答道:“老奴原是奉三娘之命来给国公报信的,到了这边才知,如今太行山里盗匪愈发猖獗,国公担心咱们去河东报信的人未必能及时赶到,因此又派了几拨人过来报信;再说既然要举事了,横竖这边也是必要拿下的,索性又派了大队人马跟着过来。承蒙国公信重,老奴也跟在军中,为的是能尽早接应到几位郎君,今日老奴在城头上远远瞧着像是你们,这才骑马过来,果然是老天有眼,三位郎君都平安脱身了!”
元吉听得眼睛发亮,迫不及待问道:“阿耶他真的举事了!”
良叔笑道:“那是自然。两位郎君也知道,国公早有解民倒悬之心,只是原先还想着要多准备些日子,总要万无一失才好。谁知有人竟跑到长安去告密了,加上国公身边那高、王两贼也已有了贰心,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不,就在前几日,五月十五,国公已斩贼祭旗,正式举兵了!”
此事对三人来说已是意料之中,但当真听到这番话,心头却还是激荡不已。元吉一蹦三尺高,建成则叹道:“这都是托了嗣昌的福,他若晚来一步,我和四郎只怕都陷在河东了!”
元吉也道:“正是,若不是姊夫带着我们一路躲避追兵关卡,我和长兄就算能收到消息,也决计到不了这边。”
良叔连忙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他们这一路上的惊险情形,顿时后怕不已:家族里的老弱妇孺也就罢了,两位郎君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里,岂能有活路?
他之前看到三人同行便已猜到是柴绍报信,此时对柴绍自然更是感激不迭,深深地弓下腰去。柴绍忙道:“良叔不必如此,我和三娘的事,良叔也是知道的,如今三娘留在长安护住我柴家老小,我做的这点事情又算什么?”
良叔听这话音便知道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叹道:“大郎说的是,如今李家柴家已是荣辱与共,原当互相扶持,至于别的,都已不值一提,也不必多提了。大郎如今也是要去晋阳共商大计吧?待到国公杀回长安,有什么事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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