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手里的书卷也“啪”地掉在了地上。
李三郎,这个他从噩梦里听来的名字,竟然真的就是一个噩梦般凶残的人物!想到那些光怪陆离的恐怖梦境,杨广只觉得一颗心再次紧缩了起来,“元少卿,那李三郎真的,真的打杀了宇文家那么多人,又废掉了你家大郎的腿?”
元弘嗣抬起头来,满眼含泪道:“微臣岂敢欺君!犬子被救回后,告诉微臣,他看得清清楚楚,凶手就是李三郎,他昏过去前,还听到当时在场的李二郎叫了一声‘三郎’,犬子的随从也瞧见了李三郎的脸,听到了这一声。微臣敢用项上人头保证,微臣所言句句是实,若有欺瞒,任凭陛下发落!”
说完他伸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笼冠,连连磕头。这一摘帽,却又露出了头上包着的白色布条,瞧着十分刺眼。杨广不由奇道:“你这头上……”
元弘嗣等的便是这一问,当下答道:“叫陛下见笑了。微臣家门不幸,昨日儿媳李二娘因与犬子起了冲突,带人在家里放了几把火后便破门而出,我听到回报,追上去想问个清楚,结果李渊夫妇早就等在外头了,他们羞辱了微臣一顿不说,李渊还对着我射了两箭,微臣命大,这才死里逃生。”
“陛下,其实微臣生死事小,但昨日李家那般嚣张跋扈,围观百姓却道他陇西李氏果然威风,他唐国公果然厉害,都替他喝彩助威,李家如此会收买人心,此事陛下倒是不可不防!”
这话正戳在杨广的肺管子上,他原本就已脸色发沉,这下更是怒不可遏,冷笑道:“好个唐国公!好个李家!难怪李三郎敢目无王法,打伤人命,袭杀朝廷命官,原来根子就在这里!”
他腾地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越想越是生气:他这表兄李渊自幼就颇得父皇母后的怜爱,出入宫廷如进后院,自己这几年里待他更是不薄,就算这次知道了他家李三郎必有不妥,也一直在犹豫,想着只要李渊能如杨素般识趣,自己或许也不必对他家赶尽杀绝,没想到,他竟然以为自己软弱可欺!不但纵子行凶,自己也敢对着朝廷命官下杀手了,这般狂妄,他们父子难道真的以为这天下是由他李家人说了算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决断,寒声道:“元少卿,朕记得你也擅长决狱断刑之事,此事就交给你,你即刻带人去捉拿李氏父子,抄检李家!凡有可疑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元弘嗣心头大喜,点头应命,正要起身,就听门外有人轻声道:“启禀陛下,唐国公李渊在宫外求见。”
“他来做甚?”杨广不由皱眉。元弘嗣心里也是念头急转,嘴里便低声道:“唐国公定然是知道他家三郎犯了事,这是来向陛下花言巧语,试图蒙混过关。”
见杨广脸色已有些发沉,元弘嗣忙又补充道:“陛下素来念旧,又重情谊,唐国公想必也是深知的。他毕竟是陛下的表亲,在宫里常年走动,人脉深厚,这么过来向陛下哭求请罪一番,陛下说不定就心软了;就算陛下以国法为重,依旧照章办他,旁人也难免会觉得陛下不念旧情……唐国公这是以退为进,要置陛下于两难之地啊。”
杨广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冷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倒不如索性成全了他!”
“元少卿,你也不必去李家了,这就带人去把李渊拿下,给朕好好讯问,看他哪来的这般胆量!”
元弘嗣暗暗松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喜悦,肃然躬身行礼:“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演出刚刚开始,明天应该有个肥章……
第二十章 百口莫辩(下)
听到屋里传出的这声“遵旨”, 门口报信的小内侍只觉得心头狂跳, 两只手都变得汗津津的——就像之前李渊悄悄塞过来的那块金饼还在那里发着热一样!
当时他怎么都不明白:素来大方厚道的唐国公,怎么会花金子拜托他说那么句奇怪又要命的话?所以适才回报时他还犹豫了一下。现在, 他有点明白了……
眼见元弘嗣转身要往外走, 小内侍忙鼓起勇气,朗声道:“启禀陛下!唐国公说,他是来领罪的,他不顾陛下旨意,扣留了朝廷命官,至今未放,自知死罪,特地前来听候陛下发落, 只求陛下能让那位朝廷命官能继续留在他的家中。”
这叫什么话?李渊是什么意思?元弘嗣不由愕然, 有心反驳阻止, 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杨广却是性急之人,惊愕不解之余,当即喝道:“让他进来回话!”
李渊来得倒也不慢, 人还没进门, 一声哀嚎便已由远而近:“求陛下开恩!”
就见他从门外急赤白脸地冲了进来, 头都没抬, 先跪下磕了好几个头:“陛下, 陛下!求陛下恕微臣胆大妄为,冒犯国法,只是微臣的一子一女, 如今都不成了啊!”说完一抬头,脸上已是涕泪交织。
李渊原本便生了满脸的皱纹,平日不言不语也像是带着笑,此时哭起来的模样却是格外可怜。杨广纵然满腔怒火,看到这么张老泪纵横的脸,也不由愣了一下。
李渊抬头瞧见了元弘嗣,却“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道:“老贼,你也在这里!你还我儿女命来!我李家哪点对不起你了?我家二娘纵然是庶出,却是先慈亲手教养,难道还配不起你那庶长子?结果那小贼当了世子,便对二娘百般嫌弃;我还劝过女儿忍耐,谁知他竟是人面兽心,昨日我家三娘去探望姊姊,才知道她已被打得不成人样,胳膊被生生扭断,还差点让人活活绞死!她带着姊姊逃出你家,你竟亲自带人追杀!此事教业坊的父老都瞧见了,我女儿那般惨状,路人都看不过眼,万夫所指,千人唾骂,你还有什么话说!”
提到昨日之事,元弘嗣的火气也腾地上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昨日分明是你的人在我家杀人放火,你还想用箭射死我……”
不等他说完,李渊一口唾在了他的脸上:“我呸!昨日二娘那般惨状,我夫人不过骂了你几句,你竟还要对我夫人动手,我这才忍不住对你脚下头上射了两箭,我真要射死你,便绝不会让你只擦破头皮!我想着,二娘好歹逃了条命出来,我也就不要你的狗命了。谁知回家之后才知道,你家元大郎居然还对我家三郎下了毒手!早知如此,昨日我就该一箭射死你!”
他越说越气,上去就要扭住元弘嗣的衣领。元弘嗣被他唾了一脸,原已怒不可遏,见他还来纠缠,当下用力一推,李渊顿时被推得倒在了地上。
元弘嗣原比李渊高大,情急之下怒目圆睁,比起满脸泪痕的李渊更是威武得多。李渊似是被吓住了,回头便抱住了杨广的脚,泣道:“求陛下为臣主持公道!”
杨广素有洁癖,又最讲风度,见李渊这般模样,心里当真是厌弃万分,当下皱眉道:“休得如此,起来说话!”
元弘嗣此时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跟李渊纠缠这些做甚?他忙躬身行礼:“陛下,请陛下切勿听他胡搅蛮缠,今日之事,原是他纵子行凶,指使他家三郎公然袭杀犬子仁观,他们父子这般目无法纪,胆大妄为,正该严惩不贷。”
李渊这下连杨广的腿都不抱了,瞪圆眼睛看向了元弘嗣:“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你那大郎?元弘嗣你是不是疯了?居然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这诬告之罪加上欺君之罪,我看你才是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你才该严惩不贷!”
元弘嗣没想到李渊居然想彻底赖掉这事,气得简直要笑出来:“李渊,你说我欺君?好,不如我们这就请陛下做主,把你家李三郎拿来问话,也好让陛下瞧瞧,咱们到底谁犯了欺君之罪,谁该严惩不贷!”
李渊也咬牙点头,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好啊!若是今日你能让我家三郎走到宫里来,让他开口认罪,就算我李渊欺君罔上又如何?”
眼见这两人又要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杨广忍不住喝道:“够了!李卿,你不是说来请罪的吗?”
李渊愣了一下,忙伏地行礼:“陛下恕罪,微臣原是来请罪的,不想这元弘嗣居然血口喷人,污蔑我家三郎今日伏击了他家大郎,臣这才忍不住辩了几句。说来微臣所犯罪过原是与三郎有关——昨日那元大郎邀我三郎去打马球,却让人伏击了他,三郎身受重伤,回家便吐血昏迷,至今未醒,如何还能出门伏击元大郎?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犬子绝无可能做下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元弘嗣听得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李渊这是让李三郎装受伤吧?或者索性就让他真的受伤昏迷了,好逃过更大的罪责,自己怎能让他得逞!他忙也躬身行礼:“陛下明鉴,今日李三郎伏击犬子之事,证据确凿,臣也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事的确就是他家三郎所为!”
李渊怒道:“你担保?我家三郎眼下还昏迷未醒,你又能拿什么来担保?”
元弘嗣毫不客气地答道:“就算他此刻伤了,谁能知道他是何时受伤的,又是何人所伤!怎么就无法伏击犬子了?”
李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你,你是说我用苦肉计?我家三郎那般伤重……你也是为人父母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元弘嗣冷笑道:“你都做得出,我为何说不出?”他索性也跪了下来,“陛下,臣之前就说了,唐国公此来,必是巧言令色,要为他家三郎脱罪,如今看来,他之前所言,果真都是托词,为的不过是胡搅蛮缠,混淆视听。陛下圣明,必不会受他蒙蔽,放过真凶,遗留大患!”
杨广原本已被吵得有些头疼,听到这话,心头顿时一凛:自己怎么忘了正事?当下脸色一沉:“李渊,你所说的认罪,就是这般东拉西扯吗!”
李渊忙叩头道:“臣该死!元少卿三番五次拦臣的话头,臣着实不该上当!”
这是什么话!元弘嗣气得就想辩驳,话未出口,却意识到不对,忙闭紧了嘴。
这次李渊倒是一口气说了下去:“陛下明察,臣的确犯下了大错。昨日犬子性命危在旦夕,臣一急之下,便去找了巢元方巢太医,请他救命。巢太医却有些为难,说他如今他奉旨修书,不能分心。臣情急之下,硬是把巢太医拉到了家里。太医仁心,到了之后便尽力救治犬子,寸步不离,只是犬子至今未醒,臣也至今都没敢让太医回去……巢太医怕耽误了陛下的差事,臣这才来向陛下请罪,此事一切罪责,都在微臣,与太医并无干系。臣但凭陛下发落,惟求陛下网开一面,容巢太医继续为我儿看病疗伤!”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李渊昨晚就把巢元方拉到家里给李三郎治伤了?巢元方一直守着李三郎,至今没离开过?元弘嗣心头不由大震。他当然知道,太医令巢元方是杨广最信任的医师,不管是编撰医典,还是救治急症,多数会交给他来办。难不成李渊买通了他?
他不由紧张地看向了杨广。杨广果然眉头紧皱,狐疑地瞧了瞧元弘嗣才问道:“李卿为何一定要让巢太医为令郎看病?”
李渊流泪回道:“陛下恕臣鲁莽,昨日不光是巢太医,洛阳城里能请的医师,臣都请了,眼下还有四五位留在府里。只是犬子先天不足,生来体弱,之前就是请了巢太医出手的,这次受伤引发旧疾,自然还得请他来救命。”
杨广越听越觉惊讶:“你家三郎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李渊沉痛地点头:“正是!我家三郎自来体弱,亲朋好友人人皆知。如今他看着虽好些了,体格却还是比兄弟们都瘦弱。我家儿郎人人善射,唯有他至今都拉不开强弓,只能用弹弓玩耍。陛下若是不信,派个御医过去,一看便知。微臣纵然糊涂,又怎会在这种事上欺瞒陛下?臣也想不明白,三郎年幼体弱,到底哪点碍了元大郎的眼,竟招他如此毒手!难不成是他嫌弃我家二娘,虐待毒打之后,又怕我们父子追究,便索性要连李家一道除去?”
杨广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也有些动摇了:李渊说得对,这身体好不好,医师们自然一看便知,撒不得谎,巢元方又是一直替那李三郎看病的,此事断然瞒不过他。要是这么说……那长安第一好汉李三郎乃是李渊家儿郎的事,难道真是元弘嗣别有用心编造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看着元弘嗣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元弘嗣心里也知道不对了,却怎么也想不出问题出在那里。见杨广眼神阴冷,他心头更是大震,情急之下猛然想起一事,忙道:“陛下休听他胡言乱语,他家三郎昨天打死打伤了宇文家多人,宇文家两位小郎君也未能幸免,此事总不能是微臣编撰的,陛下不如即刻将两位小将军召来,大家当面对质!陛下,事关重大,您万万不能被他蒙蔽!”
宇文家?杨广心里一动——他虽因高丽之败不得不处置了宇文述,但对宇文家的信任其实并未动摇,比起李渊和元弘嗣,他倒是更信任宇文家一些;而且元弘嗣的话说得对,这李三郎之事,事关重大,他不能轻易就下了论断。
他慢慢起身走了几步,站在书阁的闪电窗前,凝神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终于转身冷冷地下了命令:
“传朕口谕,让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即刻见驾;此外,让许奉御立即去唐国公府,仔细帮李三郎看病疗伤,再跟巢太医一道进宫回话。”
元弘嗣不由松了口气,陛下总算听进去自己的话了,宇文家的人素来忠于陛下,又跟李家结下了深仇大恨,自然不可能替李渊说话;而奉御许胤宗乃当世头号名医,轻易不出宫,绝不会被李家蒙蔽、收买。等他们来了,且看李渊还有何话说!
他忍不住得意地瞧了瞧李渊,却见李渊也是一脸赞同,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幔帐下的铜灯照在李渊适才还涕泪纵横的脸上,似乎让这张脸焕发出了全然不同的明亮光彩!
元弘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心慌,李渊一定是在虚张声势,自己不能上当!然而心底深处,却仿佛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对,一定还有哪里不对……
无论他怎么说服自己,这个声音却似乎越来越大,在一个时辰之后,更是化为了冰冷的现实——许胤宗和巢元方联袂而至,向杨广禀报了李玄霸的伤情,竟与李渊说的毫无二致:李三郎先天不足,如今虽有好转,却还谈不上强健,而他昨日所受之伤虽不致命,却引发了宿疾,日后纵然伤好,只怕体格也难及常人了。
元弘嗣不由目瞪口呆。李渊却是又一次流下泪来:“陛下明鉴,微臣扣留巢太医原是大罪,如今看来,却要庆幸了——若非如此,元弘嗣定要诬陷犬子。我家三郎自幼体弱多病,从无不法之事,他元大郎却先后对我二娘三郎痛下杀手,还恶人先告状,要诬陷我们父子,此事还望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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