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纶忙上前一步,一面为四娘擦泪,一面低声解释:他收到消息后直接逃到长安东边的蓝田,投奔了在那里聚义的朋友,没多久就成了那支义军的头领。名声传开后,不断有小股义军来投,却也惹来了官兵和另外两个山寨的头目,到底还是打了几仗,才算稳定住局面。
之后他便开始打探这边的消息,听说有位李三郎在鄠县跟屈突通对峙,他便猜到一定是三姊,这才选了几千精兵一路潜行而来,谁知这一仗竟然已经打完了……说到这里,他心里更是歉疚:“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四娘听得心疼起来,浑然忘却了自己刚才的抱怨,忙道:“你离得那么远,难免消息不通,十三叔比你近得多,不也是今日才赶到的。”
十三叔李神通也来了?段纶好不惊讶,又疑惑地回头瞧了瞧陶大郎,不知他为何未对自己提及。
陶大郎尴尬地笑了笑,李神通的情形其实跟段纶有些类似,也是联合小股义军在山间拉起了一支队伍,也是近日才得知司竹园跟屈突通的战事,不过他一直以为“李三郎”是个冒牌货,并未打算出手,直到大战过后听到了“李三娘”的名字才带兵过来,而后来么……
见段纶一脸不解,他也只能干巴巴地抱歉道:“是小的疏忽了,回头大郎和四娘子见到他们,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段纶听着这话音不对,心里顿时有些打鼓;四娘心头更是一动:她刚才在县衙外就听到了十三叔的声音,但转头听说段纶已到城外,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如今想来,十三叔似乎在跟人争论……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咱们去看看!”
顾不得再述别情,段纶把手下们交给了副手和陶大郎,自己带着四娘一路直奔县衙,果然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凌云冷冷的声音:“你还有什么话说?”
两人的脸色不由微变:三姊在和谁说话?
大堂之上,柳骁武的脸色更是难看之极,昨日凌云那几箭实在太过刁钻,他虽尽力阻拦,却还是没能护住大将军。大将军重伤不支,望台上的将领更是死伤过半。眼见军心要散,他只能戴上大将军的金盔,冒充他继续指挥,没想到他们其实早就落入了这女人的圈套……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被俘之后,不但没有一场审讯一句劝降,反而直接迎来了将他推出去斩首的命令;就算他刚才已经暗示说,自己可以帮他们去劝说大将军,也可以为他们效力,这女人居然还是毫无反应——自己好歹也是关中名将,她怎能如此目中无人?
看着凌云冷冷的面孔,他咬了咬牙,昂然道:“没错,之前我是得罪了贵军,但两军作战,各凭手段,你要因此杀我,我不服!”他当然可以死,却不能死得如此敷衍潦草,简直还不如那些寻常士卒,他无论如何都不服!
李神通早已气闷了许久,闻言也忍不住道:“三娘,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他若肯归顺,之前种种,又何必再跟他计较?”
他当真是看不明白,三娘到底在计较什么?他更看不明白,她一介女流,之前被情势所逼,不得不抛头露面,那也就罢了,可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帮她拿主意了,她却依旧我行我素,想用谁就用谁,想杀谁就杀谁,她到底想做什么?她是不是忘记了她是个女人,而自己是她的长辈了?
凌云缓了缓神色,解释道:“十三叔,我问得很清楚了,柳骁武从不留俘虏。”
李神通纳闷道:“那又如何?”他也听说了,柳骁武的神箭手们就是那战俘们练出来的,这么做当然有些残忍,但效果显然还不错,再说如今这种事情算不得罕见……
凌云的语气冷了几分:“那他既然被俘,就没必要活着。”
李神通愕然无语,这才是她坚持要杀柳骁武的原因?这就是她所谓天网恢恢,天理循环?这也太意气用事了吧?简直是妇人之见!
柳骁武也呆了一下,他是有杀俘的习惯,可那又如何?那些战俘都是些乡野盗匪之流,留着浪费粮米,放了又养虎为患,只能拿来当箭靶,还算有些用处,如今大家不都是这么做的么?这跟李三娘又有什么干系?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拿这种借口来搪塞我,就不怕惹来天下英雄的耻笑么?”
凌云轻轻看了他一眼:“天下英雄,与我何干?”如此滥杀而怕死,若天下英雄都是这般角色,她还真不在乎他们怎么耻笑。有些人的面目,她实在已经看得太清楚了!
她的眼神实在是太过轻蔑,柳骁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了上来,也有些东西仿佛彻底坍塌了下去,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便被人一把拖了出去。
李神通有心阻止,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突然瞧见门前的段纶夫妇,眼睛顿时一亮:“段大郎,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三姊,如今咱们正在用人之际,就这般杀了柳骁武,于咱们名声何益?”
段纶心里也有些茫然,他们这样的人,遇到柳骁武这样的成名英雄,总要好好劝说一番,实在不成才能杀,这样才能显出仁义和气度来,凌云却要拿这么个理由来杀人……虽然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但总归是太古怪了!
他嘴唇微动,正要开口,一旁的四娘忙拉了他一把,嘴里笑道:“十三叔有所不知,我听说这柳骁武杀了向家好些兄弟,三姊答应过要为他们报仇的,总不能为他一个人寒了向家寨几千人的心,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神通皱了皱眉,这理由倒还说得过去,却也不是不能商议的,“向家兄弟那边,可以慢慢解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咱们正是要做大事,让天下英雄归心,才是一等一的要紧!”
段纶此时也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忙上前跟李神通见了礼,又向凌云问了好,这才笑道:“如今咱们能重聚,真真是人生幸事,不能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李神通心里叹气,自然也只能顺着段纶的话说了下去,彼此问过经历之余,李神通没忍住还是向凌云问道:“如今我和段家大郎都到了,不知三娘有何打算?”——如今人都齐了,有些话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她终究是李家娘子,不能继续这么抛头露面下去,外头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终于还是笑了起来:“十三叔是问今日,还是问日后?”
李神通微觉异样,却还是问道:“那三娘今日有何打算,日后又有何打算?”
凌云神色愈发平静:“日后,我要多拿几个城池,多给世人留些活路。这些事,我不会假手于人。”
“至于今日,我还有件要紧的事……”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转,仿佛没有瞧见李神通骤然阴霾的脸色和段纶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语气变得愈发轻松而断然,“诸位,失陪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县衙,在百姓们一片“李娘子”的招呼声中飞马而去,宛如一片红云,融进了夕阳西下的天空。
同样的夕阳下,大战之后的城头守卫已变得稀少,东边这一片更是瞧不见什么人影,只有角楼的垛口前,有人独自望着东边渐渐暗淡下来的天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他才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修长身影,眸子里仿佛映进了满天的晚霞。
轻轻向凌云举了举手里的酒葫,何潘仁的微笑依然勾人心魄:“你这么过来,就不怕你那位十三叔痛心疾首?不怕他们说三道四,猜疑不休?”
凌云接过他手里的酒葫,直接喝了一口,她的面孔有些逆光,却愈发显得她双眸明亮:“我答应过你。”
至于别的,都不重要了。
她已经赢得了最重要的一战,她已经不怕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目光或是议论。至少在这一刻,她只想和他在黄昏的霞光里,在初秋的晚风里,喝完这壶只属于他们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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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卷就结束啦,还会有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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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大业最后一年的这个秋天, 雨水来得格外迅猛而绵长。从七月中旬开始,一场大雨竟下了足足半个月。
在紧靠着鼠雀谷的贾胡堡里,李渊率领的大军也被这场雨困了足足半个月。虽然这里地势高耸,并无水淹之虞, 但在延绵不绝的大雨之中, 屋里也少不得潮气日重, 寻常士卒所住的帐篷里更是到处都能拧出水来。
在这样的天气里, 所有的人都是无所事事, 无精打采,只盼着日头能早些出来, 唯有李渊所在的堡主府大厅里,气氛竟是比往日更为紧张热切, 无数支蜡烛火炬从午时燃到了黄昏,而那些激昂的声音却依旧没有消停的意思。
大堂正中的案几后头,李渊早已坐不住了,听着下头乱哄哄的争论,他的胸口就如塞了一大捆粗麻绳,连喘气都仿佛能咯着嗓子。
毕竟自打五月举事以来,他们原是诸事顺利,六月稳定后方、笼络突厥,七月挥兵直指长安, 一路兵不血刃,谁知刚刚过了鼠雀谷就遇上了这场大雨!后方的粮草至今还未跟上, 倒是传来了一个噩耗:盗匪刘武周说是要联合突厥攻打晋阳!
因此, 他们眼下的形势是:前方的霍邑有大将宋老生率军两万把守, 而后方的晋阳却只有李元吉带着万余新兵坐镇, 他们是该继续进军, 还是该立刻回防?
为了这件事,所有的人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以裴寂为首的幕僚们主张立刻回师晋阳;而建成世民和他们手下的将领却坚持要继续进军。他们吵了整整半日,李渊也听了整整半日,如今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案几下首的裴寂跟李渊交往多年,最是明白这位老友的心思,一眼瞥见李渊的神色,便知道李渊已不耐烦了。他忙上前一步,双手作势往下一压:“诸位,今日咱们议论了这么久,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是无益,不如由两位公子和下官把进退的理由从头到尾说上一遍,也好让国公尽快决断。”
他这话一出,李渊第一个点头说了声“好”,裴寂微笑着看向了建成和世民:“两位公子,请。”
建成和世民相视一眼,都微微皱起了眉头,还是建成沉吟道:“长史主张退守晋阳,无非是因为前头有宋老生重兵把守,后方又说刘武周要乘虚而入,加上眼下我军困于霖雨,粮草未继,长史担忧我等若不立刻回防,日后会进退失据。但长史莫要忘了,刘武周之事还是传言,突厥明明已应了父亲的盟约,未必会无故翻脸,而霍邑却已近在眼前,只要大雨停歇,便可一战而下。当日咱们一举义旗,天下震动,如今已一鼓作气到了此处,又岂能因传言而前功尽弃?”
“若是我等遽然回军,到晋阳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又该如何向将士们交代?向天下人交代?日后还会有谁肯追随父亲进军中原,匡扶天下?”
李渊听得暗暗叹气,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此处,若是因流言而回军,未免太伤士气,也太伤颜面了,但若是不回军……
他心里这念头还未转完,就听裴寂深深地叹了口气:“公子所言极是,裴某也盼着那不过是传言,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刘武周乃是突厥走狗,而突厥人自来唯利是图,毫无信义可言。如今晋阳空虚,换了公子是突厥人,公子是要纸上承诺的长安珠宝,还是要这唾手可得的晋阳钱帛?”
“公子还说,霍邑可一战而下,裴某更希望如此。但霍邑墙高城坚,宋老生帐下两万精兵,并不比我等少上多少,他只要坚守不出,我等如何能一战而下?何况还有河东城的屈突通跟他互为犄角,若是他们两军夹击,我等更无必胜的把握!”
“就如公子所言,刘武周之事,的确可能是一场虚惊,但大雨拦路,更是实情,我等因天时不利暂且休兵,并不算丢人现眼;待到后顾无忧了,再发兵长安,也不过是晚了些日子而已;但若继续困守此地,谁知大雨何时停歇?粮草何时跟上?而突厥人又何时会兵临晋阳?到了那时,将士们担心家眷,军心动摇,我等进军不得,后退无路,又该何去何从?那才真是要命的困境!”
他说得入情入理,李渊听到最后,心头不由“咚”的一跳,是啊,如今返回晋阳,就算是虚惊一场,最多也是耽误些时间,可若是落入了那种进退不得的境地,那才真是万劫不复!
想到此处,他原本的犹豫都被斩了个干净,颔首道:“裴长史此言甚是,咱们的确不能再冒进了。”
世民早已猜到不好,听到这句,急得脱口道:“可咱们更不能后退!眼下已经入秋,大雨必不持久,而稻谷将熟,何愁没有粮草?宋老师自来轻狂,咱们定能设法将他拿下!至于刘武周,他和突厥各怀心思,未必能联手,更未必会直取晋阳。父亲,您既然高举义旗,就该进军长安,号令天下,若是遇到顽敌就轻言回师,军心必然溃散,咱们就算不会一败涂地,日后也只能占据晋阳做一方的盗匪了!”
这话实在不大中听,李渊的脸色一沉:“二郎,你不必再说了!此事我意已决,大家回去后立刻准备回师!”
裴寂等人自是齐声应诺,建成却是闷声不吭,世民更是“扑通”跪了下来:“父亲,不能回师!不过是个宋老生而已,等到雨停进军,儿子若是不能杀了此人而拿下霍邑,愿意以死谢罪!”
众人都吓了一跳,建成一撩袍角,也跟着跪了下来:“正是,儿子也愿以死谢罪!”
李渊又气又急,厉声道:“大郎二郎,你们这是做什么?”
世民仰头看着他,眼圈都红了:“阿耶,咱们这次进军长安,乃是背负大义,顺应民心。勇往直前,则强敌必克,胆怯后退,则军心必散,届时队伍散逸在前,而敌军追杀于后,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儿子不能坐视不管,还望阿耶收回成命!”
李渊心头顿时又乱了,世民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这事到底太过冒险,霍邑哪是那么好打的?打不下来,难不成他还真能杀了这两个儿子?
瞧着世民激动含泪的模样,建成沉默倔强的表情,他有心呵斥几句,却实在没法开口,只能左右看了看,皱眉问道:“柴大郎呢?”算起来,这军中诸人里,也就是他能劝劝这两个冤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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