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长刀军奔袭而来,凌云并没有迎头杀上,而是带着人且退且射,她原本就善于急射,此次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几息之间就射光了一囊箭支,但凡冲在最前头的都被她一箭封喉。有她镇定示范,其余骑兵也是箭无虚发。
只是这样退了数十步之后,他们距壕沟已是不远,而长刀军也终于追了上来。
这情形跟之前那次追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个从容放下箭囊,抽出长刀的挺拔背影,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次,结果会完全不同。
望台上的将领们心都提了起来,这一次,凌云的身影离他们更近,那种压迫之感也愈发清晰。自有将领再次请命增援,屈突通却依然没有松口,只是让人传令左翼,立刻出阵追击。其实看着凌云的身影,他也有芒刺在背之感,但心底里却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后军还不能压上。这是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换来的直觉,他不能不重视。
请战的副将却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听到他的命令,脱口急道:“等到他们出来,长刀军只怕已顶不住了,咱们的三支精兵都折损在这一仗里,日后还如何去克敌制胜?”
他话音未落,身后有人寒声道:“谁说我的弓箭营完了?”
柳骁武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望台,向屈突通抱手行礼:“大将军,弓箭营整队完毕,听候大将军派遣!”
众将领这才注意到,就在望台与壕沟之间,弓箭手们果然再次集合了起来,人数大约还有两千左右,不少人身上带伤,却显然还可一战。
屈突通眼睛顿时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指向了壕沟前方:“立刻射杀他们!”
柳骁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不由怔了一下,那些骑兵连连后退之下,离望台正好是一箭之地,离弓箭营自然更近,正在他们射程之内,但长刀军好几百人也正攻杀过来,这么齐射过去……他疑惑地看了看屈突通,对上的却是一个冰冷得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心里一突,不敢迟疑,立时扬声下令,两千名弓箭手同时弯弓搭箭,柳骁武自己也拿起了一把强弓,箭尖所指,赫然正是那个红色的身影。在这个距离上,旁人或许没有把握,他却绝不会失手!
战场上仿佛突然静了下来,就连战鼓声都莫名地停了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鸣,这尖利的声音宛如一声号令,战鼓重新响起,令旗随之一挥,破空之声大作,两千支锋利的长箭,同时射向了壕沟前那片狭长的地方。柳骁武的利箭更是直奔凌云的后心。
那几百长刀军正举刀杀向骑兵,面对的正是望台的方向,有人抬头一看,脸色惨变,却到底没能躲闪开来,被两支长箭射倒在地,而背对望台的那些骑兵更是忽地一下,全部落于马下。
望台上的众人都是一怔,就连屈突通都忍不住上前两步,凝神看了过去。
异变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从那匹枣红大马的马腹之下,一支利箭电射而出,直指望台上屈突通的金色头盔。
柳骁武是箭道高手,还未看到那支箭,便已心生警兆。他不假思索地冲上一步,拦在了屈突通跟前,那支利箭“噗”的一声地扎进他的胸口,将他带得后退一步,几乎没摔在屈突通的身上,屈突通正要扶他,眼前突然寒光一闪,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竟是衔尾而至!
几个亲兵此时都扑了上来,柳骁武在倒下去的同时,耳中清清楚楚地再次听到了利箭入肉的不祥声音,随即便是更多的破空声、中箭声……从那些马腹下射出的上百支利箭顷刻间已覆盖了整个望台!
一支长箭准确地射中了帅旗的绳索,那面黑色大旗忽地掉落下来,宛如一个冰冷的不祥的预告。
战鼓的声音彻底停了下来,壕沟前骑兵们的齐声大喊因此便显得格外响亮:“屈突通被射死了!屈突通被射死了!”
原本已奉命过来追击骑兵的左翼兵卒脚步一顿,再也无法往前;正在跟李家军僵持的右翼和前军队伍更是哗然一声,纷纷后退;就连中军阵地上正在跟骑兵们搏命的长刀手们都呆了一下,原本齐整的长刀全然失去了章法。
他们的大将军居然被盗匪射死了?那这一战,他们还能怎么打?
惊愕恐惧之下,他们几乎都已无法举起手里的武器,更别说跟敌人继续拼死拼活。
然而就在全军军心动摇,阵容动摇,转眼就会全线崩溃之即,望台之上却又一次响起了战鼓的声音。
在一面面盾牌和亲兵的护卫当中,那顶金色的头盔再次出现在望台中央,头盔下的屈突通应该受伤不轻,脸上满是血迹,胸口上似乎还插着一支长箭,却依然站得很稳。
望台四周的人顿时欢呼了起来:“大将军无恙!大将军无恙!”
这声音和战鼓声混在一起,终于渐渐压倒了骑兵们的叫喊,而那几个开始动摇的方阵也随之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凌云在看到黄金头盔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失手了。
这一战她跟何潘仁反复推算过,要尽快动摇屈突军,最好的办法就是袭杀屈突通,因此在对长刀军且战且退时,她就已经在估算着距离,准备着这几箭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巧。
弓箭营的那拨箭雨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对她这样的箭手来说,一旦被人瞄准,自然心有感应,那些骑兵同样早有准备,察觉箭阵,立刻顺势藏身马腹,引弓回击。那一波冷箭,少说也能带走望台上一半人的性命,没想到屈突通却活下来了……
她心里好生遗憾,行动却并没有半分迟疑:“上马回防!”
骑兵们都已习惯听她号令,纵然不少战马已受伤难行,他们也没有迟疑,纷纷翻身上马,或是双人一骑,以最快的速度往回撤去。
凌云走在最后,扬眉看着望台的方向,她用手里的长刀向着屈突通的头盔点了一点,然后,往下轻轻一挥。
隔着一箭地的距离,被她用刀尖指着的人也清楚地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划过了他的头颈,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凌厉杀意,让人无法怀疑:这一刀,她迟早会划下来,她一定会划下来!
看着那个从容离开的背影,看着望台上的满地鲜血,他再也忍耐不住,嘶声下令:“后营压上!务必全歼李家军,杀了李三娘!”
一直安静的后营终于动了起来,无数人马向着中军战场冲了过去,就像一股巨大的黑色浪潮,势要将那支小小的李家军彻底淹没在他们的浪头之下。
壕沟前的长刀手们却依然没有动。残存的箭阵威力终究小多了,他们中真正倒下的不过小半,然而所有人心里有些东西却已仿佛被那拨箭雨带走了,看着骑队安然离开,竟没有人再追杀上去。
他们依然站在战场的中心,却仿佛已经置身于烽烟之外,再也无法回到这场厮杀中来。
另一边的城头上,李纲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战场上去看个明白。他在城头上隔了那么远,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全靠何潘仁来跟他分说,何潘仁倒也没有不耐烦,却越来越惜字如金,急得他几乎跳脚——而他也真的跳起来了。
就算眼力不如何潘仁,现在他也看得出来,屈突通的后军动了,那绝不止一万人,而自己这边的李娘子正在收拢骑队,靠近步卒——他们是准备收队防守了吗?可后头那一万多生力军马上就要冲过来了,他们如何能守得住?现在总该让人出城去接应他们了吧?
何潘仁不知转身吩咐了一句什么,再看着李纲时,目光已是亮得惊人,语气也带上了压不住的兴奋:“李公莫要担忧,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就好!”
还要一刻钟?李纲看了看何潘仁,又回头看了看战场——再有一刻钟,那后军的人该上来将李娘子他们团团围住了吧?他们已经厮杀这么久了,难道还要苦战下去?
他勉强忍耐了片刻,眼见着后军的前锋已杀了上来,而凌云带领的骑兵和步卒则是不断后退收缩,何潘仁却依然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什么都没做……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焦躁,掉头走出了角楼,冲城头守军喝道:“你们的马统领呢?让他赶紧过来,集合守军,准备出城!”——何潘仁大概是失心疯了,马三宝应该不至于吧?
角楼边守卫们吓了一跳,领头的迟疑道:“马统领他……他没跟咱们在一起。”
马三宝没在?他不是带着这帮降兵入城之后就跟他们一道守着校场么?说是养精蓄锐,这一养就到了今天,眼下他居然不在?李纲眉头一皱正要追问,突然意识到不对——说话的这位声音未免也太苍老了吧?
他凝神看了看,眼前这几个守卫都穿着同色的军服,乍一眼看去十分齐整,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开口那个少说也有五十了,他旁边的倒还年轻,却仿佛重伤初愈,脸色苍白,面孔消瘦,另外两个似乎也各有不足……他越看越是惊愕,脱口:“你们是什么人?”
守卫们面面相觑,还是何潘仁的声音在他背后悠然响了起来:“李公不必惊疑,他们并不是那支降兵,只是司竹园这几年不得不收下的一些老弱病残。”
李纲愕然回头:“那降兵呢,降兵去哪里了?”
何潘仁微笑着示意他往城外看去:“他们来了。”
李纲冲到垛口,极目望去,只见在战场的东方,在屈突通大营的背后,不知何时已是烟尘滚滚,一支大军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过来。屈突军此时已全军压上,后营几乎没留兵马,这支大军所到之处,当真就如摧枯拉朽一般。
他们的队列其实算不上齐整,却有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势,仿佛能撕碎一切,毁灭一切。
原本正在围攻凌云所部人马的屈突军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气势,原本齐整的队列彻底乱了套,有人往回迎战,也有人奔向了南北两处营寨,还有人慌不择路地往城下跑,就如一群没头苍蝇,看得人眼花缭乱。
何潘仁的声音却是极为清晰:“李公你看,中间就是咱们的一万人,左边是向家兄弟的队伍,他们其实只比我们晚出来半日,这些日子一直憋在东边宇文家的庄园里,今日总算能为兄弟们报仇了,气势总算还像那么回事;还有右边,那是丘家兄弟的兵马,他们绕了好大一圈才避开屈突通的耳目,昨日总算埋伏下来了,气势上就要差些……”
李纲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么?入城的降兵是假的,离开的向家兄弟和丘家兄弟也是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为了此刻!
他并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他的身后,早有一道狼烟笔直升向高空,仿佛一支指向苍穹的黑色利剑,在腾空的那一刻,就已宣告了屈突军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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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打赢了,妈呀我也跟李纲似的,眼都晕了。明天结束这卷!感谢在2020-08-20 01:33:02~2020-08-22 02:3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五十二章 人约黄昏
段纶是第二日的午后率军赶到的。
他并没有赶上战事的尾声, 只看到了那场大战的遗痕——鄠县城外,南北两面还留有营寨的轮廓,而东边的大片原野却已化为了焦土, 那战火余烬和尸血残骸的气息,离得老远便能闻到。
段纶这两个月里大小也打过几仗,各色人马更是收编了万余, 自觉过得波澜壮阔, 不负平生。然而站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战场前, 他忽然间只觉得自己, 连同自己身后那支几千人的队伍, 都变得异常的渺小, 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 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前来接人的正是陶大郎,见段纶神色怔忡,他也怅然地叹了口气:“昨日这一战的确惨烈,我们庄园好些兄弟都折损在里头, 不怕大郎笑话, 小人当时也觉得自己死定了,若不是想着要替兄弟们报仇,又瞧见三娘子还在前头奋勇杀敌, 小人还真不知会如何!”
段纶敏锐地捕捉到了最要紧的一句:“三姊她亲自上阵杀敌了?”
陶大郎笑道:“三娘子自然上阵杀敌了。这两个月, 她领着大伙儿打了多少仗, 哪一次不是一马当先!”
段纶不由哑然,是啊, 三姊是什么人?她都能领军举义了, 自然也能上阵杀敌!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只是没料到她能打出这番天地而已!想到这里, 他忙正色道:“你们这两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昨日这一仗又是怎么打的,你都跟我仔细说说。”
陶大郎应诺一声,从凌云在庄园里招兵买马说起,一直说到了昨日的里应外合,“屈突通那老贼当真凶顽,见抵挡不住了,竟让人放了把火,自己乘机带着残兵败将逃入了南北两边的营寨,因有人见他逃到了北边,娘子便带领大伙儿先将北营强攻了下来,谁知那竟是个假货,真的已乘机带着南营的人突围而走了!”
段纶早已听得心动神摇,闻言更是忍不住击掌叹道:“可惜!”
陶大郎也叹道:“的确可惜,不过拿到的那个冒牌货听说是屈突老贼的心腹,听说还是屠了咱们伤兵营的元凶,娘子说,这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屈突通的心腹?段纶正想询问这被抓的是姓桑还是姓柳,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郎!”
段纶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城下,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在向自己的方向飞跑过来。段纶呆了一下,随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飞马迎上,又直接跳下马来,接住了那个飞扑而来的温热身躯:“四娘!”
他之前跟这边一联系上就问过她,知道她平安无事,心里也踏实下来了,但此刻真的抱住了这个人,却反而有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四娘也是如此,她自来爱说爱笑,此时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间,眼泪就将段纶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段纶眼里也有点发热,忙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们都留在司竹园里么?”
四娘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松手退开了一步,抹了抹眼睛嘟囔道:“都知道这边赢了,我们怎么还呆得住?”
之前凌云没让她们随军,而是将她们转移到司竹园最隐秘的山寨,她就知道,这一仗必然凶险无比。从那一天开始,她们日日提心吊胆,好容易收到战胜的消息,自是一刻都呆不住了。结果她刚到这边又听说段纶也率军过来了,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
抬头看着段纶黑瘦的面孔,她心里自有千言万语,但问出来的也不过是:“你这两个月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你怎么……才过来!”她原是努力镇定,问到这一句,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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