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转头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也在看着他,目光依然和从前一样温和平静。窦师纶不由眼底一热,忙扭过头去,定了定神才道:“总之,祖母说得对,孙儿为人糊涂,行事冲动,是孙儿配不上三姊姊!祖母就让姑母和三姊姊早点回家吧,不要再让孙儿无地自容了。”
是的,是他配不上三姊姊。他刚刚才知道,三姊姊昨天居然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她救了姊姊和婢女,她带着受伤的她们逃出元家,她还要去救三郎,要带着受伤的三郎杀出重围,而他呢,他却只会嫌弃三姊姊满手鲜血!是他执意要退婚,这才让祖母下定决心,才会让姑母和三姊姊遭受到这样的围攻和羞辱。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说他绝不退亲?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三姊姊留在这么一个看似温暖富贵,实则冰冷肮脏的泥潭里?
五郎说的是什么话?安成大长公主不由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她的孙子孙女众多,但她最疼的却只有五郎,因为他最像早已去世的驸马,模样像,心地也像。她看中李三娘,原本是希望找到一个温柔良善女子,帮她好好地照顾五郎,没想到却找错了人。偏偏五郎的心又太实,自己刚才随口讽刺两句,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配不上李三娘了?
她不由摇了摇头:“五郎,你快起来吧,你是何等尊贵干净的人品,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是祖母之前走了眼,日后祖母定会给你好好挑一个真正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好了,这里的事你都不用管了,回去歇着吧。”
窦师纶沉默片刻,点头道:“孙儿遵命,不如让孙儿这就先送姑母和三姊姊到门口,随后再回去读书?”
他到这个时候来居然还想为那李家母女说话?安成大长公主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去:“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窦师纶抬头直视着大长公主,眼里已隐隐含泪,语气却愈发坚定:“孙儿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祖母从小就教导孙儿,身为窦家儿郎,要以祖父为楷模。祖母总是说,祖父心性高洁,待人诚恳,无论杨家如何起伏,就算前朝皇帝几次说要灭杨家满门,祖母待祖母,待先皇,都始终如一。祖母的这些教导,孙儿时刻不曾忘记,就是不知道祖母您,现在还记得吗?”
安成大长公主瞪大眼睛看着窦师纶,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她能说什么呢?说她已经把这些都忘了?还是说她只希望旁人对她始终如一,却不打算这么去对旁人?五郎怎么能当众问出这样的话来,他让自己怎么回答?他可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啊,别人这么逼她也就罢了,他怎能如此逼迫自己?就为了一个李三娘!
对,都是李三娘!是她迷惑了五郎,才让他变成了这么个糊涂不孝的东西!
她忍不住怨毒地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正默默地看着窦师纶的背影,神色之中并无一丝得意欢喜,反而尽是悲悯苍凉。这眼神让安成大长公主心里隐隐一震,随即便是加倍的愤怒难堪:她怎么敢用这种眼神看人?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
回头再看看窦师纶,安成大长公主的脸上只剩下了愤怒和失望:“好,好!窦五郎,你要送人,这就送去,就算送到李家去也无妨。我这公主府原是配不上李三娘子的,如今看来,也配不上你这窦家五郎了!”
“你们都走吧,走了最干净!”
说完她扶着侍女站了起来,颤巍巍地走向了后堂,竟是也没再回头看上一眼。
众人都知道大长公主这是怒到了极处,也难堪到了极处,有人忙道:“大长公主殿下息怒,五郎不懂事,殿下保重身子要紧。”有人便叹道:“五郎怎能如此揣测殿下的用心?”“正是,那李家娘子是品行有亏,不合妇道,如何能与殿下当年相提并论?”“五郎快去给殿下赔罪!”
窦师纶心里原本就已难过之极,他不愿见到祖母难为姑母和三姊姊,却也不想让祖母如此难过。此时耳中再听到这些劝诫,眼里看到这些面孔,再想起刚才在厅外听到的那些话语,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怒火顿时腾地又升了起来。
他的愤怒,原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既不能事先坚定立场,避免出现此等局面,又不能当机立断阻止事态恶化,反而心存侥幸,等到事情终于无可挽回了,才醒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然而再去弥补,又能挽回多少?这股愤怒,他终究不能对着养育他的祖母发泄出来,偏偏这些人,这些势利小人,此时还想拿自己作伐子去向祖母卖好!
他站直了身子,目光逐一扫过开口的诸人,突然道:“各位夫人,窦某在此有个不情之请——诸位以后出门时,最好还是带上一面铜镜。”
众人都是一愣:“五郎此言何意?”
窦师纶厌恶地看着她们:“这样在你们开口之前,就可以先好好地照一照镜子,看看你们这副急于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嘴脸,是何等的丑陋!”
说完,他再也懒得多看这些人一眼,转身大步向厅外走去。
在花厅外的台阶下,他终于追上了窦氏和凌云,却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踌躇半晌才羞愧道:“姑母,三姊姊,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祖母会如此,也都怪我,不过我阿耶说了,只要三姊姊有需要,随时可以先到我家来,并非我厚颜无耻,出尔反尔……”
窦氏倒是有些意外:原来窦家父子还有这份肝胆,竟是打算不管事态如何,都要用这门亲事尽力保住凌云!见窦师纶越说越是窘迫,她忙笑道:“五郎不必解释,你们的心意,我和你姑父都感激不尽,不过事情未必会到那一步,请回去转告你父亲,此事我们已有些把握,他不用担心。”
窦师纶微微一愣,姑母居然有把握解决李家的危机了?他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加惆怅,只能低头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我送你们出去。”
窦氏心里一声叹息,正色道:“五郎留步,今日之事,你切莫自责,此事原是天意,怨不得谁,你是堂堂正正的窦家儿郎,姑母很高兴。”
凌云沉默片刻,也对窦师纶道:“日后你要保重自己,孝顺殿下,她终归是为了你好。”
三姊姊这是再也不想见到自己了。窦师纶虽是早有准备,真的听到这话,心里还是难过之极,抬头看着凌云,他的眼圈慢慢地红了:“三姊姊,是我对不住你。”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惆怅,看着窦师纶的眼睛,轻声道:“不,多谢你。”——多谢你这些年来一直待我好,多谢你为我守口如瓶,多谢你最后站出来为我说话……而我却除了这声多谢,却再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了。
这声“多谢”宛如一柄重锤敲在窦师纶的心口,看着凌云离去的背影,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乱纷纷地落在了衣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我又卡文了……每次写到儿女情长,我就坐地挠墙,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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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朝揭晓
马车辘辘, 很快就驶出了公主府的侧门。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重栱飞檐、粉垣碧瓦。窦氏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凌云想了想, 摇头道:“不可惜。”虽然五郎很好,比她想象的更好, 尤其是今天, 当他跪在大长公主面前据理力争,就像螳臂当车一样徒劳地努力维护着她,那个单薄而挺拔的背影,她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了。然而这座府邸,这府里的生活,都太让人窒息。她对大长公主说的那句“感恩不尽”的确是发自真心,并无太多嘲讽;就像此刻,她心里的轻松, 终究是多过伤感。
窦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顿时更想叹气了, 忍了忍才正色道:“你真的明白,今后你会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凌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已年满十八, 从今往后, 骄悍狠辣之名必然人尽皆知, 这两年大概只能去乡下‘反省’, 待风波平息才能嫁人, 那时十有**只能给人做继室……这些事,我在开口之前就都已经想明白了。”
她果然都想到了!窦氏心里不由百感交集,到底也只能化成一声长叹:“无论如何, 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急于求成,却忘了这世上之事,从来都是欲速而不达,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却让你出头担下了这恶果。”
凌云依旧摇头:“这件事是我的婢子做的,自然该由我来承担。何况我是李家女儿,只要李家安好,无论日后嫁谁都好,总归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窦氏忍不住撇了凌云一眼,心道:就算你不是李家女儿,就凭你武能打断腿,文能气死人,谁又能欺负了你去?不过这世上,有些事终究不是“没人欺负”就能一笔带过的……沉吟片刻,她还是开口道:“这一两个月里,我会把事情尽量安排好,你若有什么需要,也尽管跟家里提。”
那就是说,等出了正月,办完二郎的婚事,自己就该离开洛阳了。凌云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的确有两件事要请母亲成全,一是我那婢子小鱼,此次的确是她行事鲁莽,但她于我有大用,还望母亲不要责罚于她,我会好好跟她分说明白,日后也会对她严加约束,绝不会让她再出去闯祸了。”
窦氏皱眉道:“这不是闯祸不闯祸的事,这婢子的心性手段……你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来历?”昨日她见过小鱼救治阿锦的手段,也察觉到她颇有些奇特之处,当时只道她多半是跟三郎练过拳脚,又在乡下野惯了,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这般果断狠辣的角色!
凌云早已打好了腹稿,当下坦然道:“小鱼打小就流落江湖,被三郎拣了回来,后来我和三郎一道习武,师傅说她根骨奇特,便一起教了。阿娘,小鱼的气性是大了点,品性其实不坏。就是这次的事,也是我急于脱身,让她放手去做的,她大约理会错了,这才做得过了头。”
就是这样?窦氏心里隐隐觉得似乎有点不对,但凌云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这些事情到底远远超出她的见识范围,她想来想去都不得其解,再想想小鱼的确还有大用,当下也只能皱眉道:“这小鱼不光是野性太重,还有点邪气,若是不能严加约束,日后必成大患。你可千万要记住了!”
凌云忙点头保证:“我知道,绝不会有下回了!”心里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她当然没有撒谎,只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而已,母亲眼光倒是极准,小鱼自然是邪气的。好在母亲不懂这些,到底还是让她蒙混过去了!只是比起小鱼的事情来,倒是另一件事……
她正犹豫如何开口,就听窦氏问道:“还有就是三郎的事吧?”
凌云心里一紧,忙神色郑重地道:“是。日后我是不能留在洛阳了,但我想让三郎留下。阿娘,三郎如今的身子……你就让他留在家里吧!”
窦氏看着她,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我知道,但我还不能答应你。”
凌云不由直起了身子:“为什么?难道母亲还怕他妨克了二郎?”
窦氏脸色顿时一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问你,你知道圣人这次为何对三郎下手?你知道三郎到底哪点招了他的忌讳?如今,我是可以想些办法,让陛下暂时消了疑心,但若不彻底查清此事事,断绝后患,你敢让三郎留在洛阳?”
凌云无言以对,只能问道:“那咱们怎么才能查清此事?”
窦氏淡淡地道:“我已经在查了。不然,你以为你那小鱼此刻在做什么?”
啊?凌云突然想起,这次出门母亲的确交代过不要带小鱼,原来是早已安排她去做别的事情了!但之前母亲根本就不了解小鱼,会安排她去做什么呢?
思量片刻,她猛然醒悟过来:“她去了元家!”她们要查的事,大概只有皇帝和元弘嗣知道真相,皇帝那边不好查,便只能从元弘嗣这边下手。窦氏虽不知小鱼的来历,昨日却见过她带着痴儿从元家跑出来,知道她有出入元家的本事!可是,“她去元家能做什么?”总不能抓了元弘嗣上刑拷问吧?
窦氏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凌云接过一看,只见这是一张潦草写就的身契,上头的人名并无印象,倒是主人家的名字……是元弘嗣!
窦氏轻声道:“这是今日早间有人投给门房的,留话说这东西性命攸关,务必要立刻交给你父亲或是我。你猜猜,这是谁的身契?”
元家下人的身契,性命攸关……凌云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阿痴的身契!是了,昨日我就问过她,怎会跑到咱们家来求救。她说是有人告诉她的,却不肯再往下说。看来,是元家有人暗中帮忙,可这人会是谁?他能知道真相么?”
窦氏瞧着马车外的宽阔街道,轻轻地吐出了口气:“我想,她一定知道!”只要小鱼能找到她,那个人的手里,一定有她们想要的答案!
此时,小鱼站在元家后院的围墙里,却是一头雾水——如果不是背上的阿痴斩钉截铁的说,她们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她简直没法相信,这么个杂草丛生,破败不堪,连鬼影子都瞧不见一个的荒弃院落,居然就是元家主母住的地方!
小鱼正想回头再问一句,阿痴却哧溜一下从她背上滑了下来,撒开脚丫子就往前跑,似乎对这里熟悉之极。小鱼也只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面。
就见阿痴欢快地穿过一处院门,转过两道长廊,最后跑进了一处小小的院子里。这处院门里,倒是有了点住人的模样,起码屋子的门窗还算齐全,院子里也打扫得颇为干净。阿痴一冲进院子便叫了起来:“阿婆阿婆!”
西厢门一开,一个五十来岁的嬷嬷闻声而出,笑眯眯道:“阿痴来了啊!我的屋里还有个饼,你快进来吃吧,吃完乖乖坐着,待会儿阿婆来找你。”
阿痴欢呼一声,跑进了屋子。那嬷嬷抬头看着小鱼,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这是国公府的贵客吧,请跟我来。”
小鱼心里倒是吃了一惊,这里的人对自己的造访显然早有准备,但能表现得这般镇定自如,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院子如此破败,里头的一个嬷嬷身上却有这样的气度,这事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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