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院跟主院还隔着个花园,倒是保存完好,没有半点过火的痕迹,只是屋子显然已颇为破败,味道也不大好闻,此时已有十几个人围在院子的东南角上。人群里传出了赵二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娘!阿娘你醒醒啊!我们不离开庄子了,我们不回赵家了,我们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凌云心头不由一沉:赵家兄弟的母亲果然……三宝更是忍不住快步走了上去,文嬷嬷不知为何也跟在了后头。
他们这一走过去,人群便分开了一些,露出了里头的情形:赵二抱着一个妇人正哭得死去活来,那妇人脸色青紫,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显然已是气绝多时。赵大呆呆地跪在一边,脸色比那妇人的似乎更加难看;阿莲也跪在他的身边,脸上又是伤心又是担忧,似乎是想劝他们兄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群中,不知是谁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也别难过了,像咱们这样的人,走了也好,至少能少受些罪!这就是我们的命啊!”这话一出,竟是人人点头,就连赵二的哭声都顿了一下,随即却哭得更凄厉了:“不是的,这不是我娘的命!我阿娘明明马上就可以过好日子了!她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呢?她怎么就不等等我们跟她说明白呢!”
周管事这时也已走上前去,低声喝道:“你们就别在这挤着添乱了!新庄主已经到了,你们还不赶紧过去见礼?”
众人显然都有些吃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都慢慢地转过身来,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纵然素来镇定,此时却也是心头大震——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都是一般的面黄肌瘦,衣裳褴褛,更可怕的还是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麻木黯淡,仿佛没有半点希望,半点生气……
被这样的十几双眼睛瞧着,凌云几乎没后退一步。她不由自主转头看了看这一片肮脏破败的小院,这院子分明就像这些人的眼神一样,看不到任何希望;而在小院外头,是早已被大火彻底烧毁的庄园;在庄园的外头,则是人人都难以自保,为了点钱粮就能斗到你死我活的村庄……
凌云仿佛又听到了无数个不同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着同一句话:“这世道不好”。
这个不好的世道,终于清清楚楚的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曾有同学留言说,隋炀帝明明是好皇帝。可是历史告诉我们,隋末,全国各地都是农民起义,在起义的普遍性上来说,大概也就是元末能比了。
中国农民,不逼到没法活的份上,是不可能这么造反的。
凌云受的震动,不过是刚刚开始。
第二十五章 不敢置信
三月的午后, 日头已是颇有些暖意了,然而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消瘦麻木的面孔, 凌云却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是刚才留在院里没有下地的那些老弱病残,而是她特意让周管事从地里召回来的壮年劳力。她要看看这个庄子上的人, 到底都是什么样子。
现在, 她都看见了。这些所谓的壮劳力, 除了皮肤更黑些, 神色更疲惫些,瞧上去跟那些老弱妇孺也没什么差别。里头有几个汉子是比旁人要强壮少许,但神情也是一样木然,目光却也是一样的黯淡……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能把他们都变成这样?
周管事倒是依旧神色自若, 清点了一下人数便回身抱手道:“启禀娘子, 庄子上除了几个回娘家帮忙的妇人,其余的人都已到了。”
凌云还未开口, 玄霸已忍耐不住地皱眉问道:“他们怎么都这般瘦弱,这般……无精打采?”之前他还嫌赵家兄弟都生得太过瘦小干巴, 谁知跟别人一比,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的了, 至少他们身上还有股精气神在!
周管事叹道:“庄客们可不都是这样的?咱们这庄子上还连着遭了两年的灾,大伙儿撑到如今还有一多半的人能下地干活,便已算是不错了。不信郎君可以去别的庄子上看看,看看那些没遭灾的庄子, 庄客们能比咱们的强多少?有些只怕还不如咱们……”
玄霸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自然见过别的庄子,庄客们可不是这副模样!”
周管事想了想笑道:“小郎君见过的,可是那些高门大户世代经营的庄园?那种地方,咱们这样的小庄子如何能比得!”
玄霸没料到他能一言说中,只能问道:“为何比不得?”
周管事苦笑道:“高门大户的庄园不必应付官府催逼,不怕他人觊觎,也不用指望用地里的收成来养家糊口,咱们这样的小庄子哪一样能比?如今外头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官府征收的粮米一年比一年多,主人们自然也是一年比一年收得多,还有庄子外的那些族正党长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就想把庄子给搅散了,好让他们多占些人口田地。要应付他们,便要去打点关系。这些哪一样不用钱粮?”
“说出来不怕小郎君笑话,这几年里,莫说庄客,便是我这管事,日子也越发艰难了,一面要应付外头的事,一面要帮大伙儿去百般恳求庄主,尽量多赊欠些粮米,让大伙儿能勉强糊口。我也知道这些粮米只够糊口,但为了维持住庄子,我还得带着大伙儿拼命做下去。若是收成能好些,便能多吃几日饱饭,便能再熬上一年!”说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晒得黧黑的脸上皱纹仿佛都深了一些。
外头的小庄子居然都是这样的?玄霸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凌云却觉得有些不对:“赊欠粮米?这庄子要交多少佃粮?”她带着玄霸在武功的李家庄园里住了几年,自然知道,庄客不同于奴婢,虽是依附庄园过活,但每年交够佃粮之后,余下的都归他们自个,怎么还要去主家赊欠粮米来糊口?
周管事叹道:“以前是每亩八升到一石,这几年里,已是慢慢加到每亩一石三升到一石八升了。”
凌云越发觉得不对了,沉声道:“那你们每亩能出多少粟米?”
周管事沉默了一下才道:“收成好的话,在一石半到两石之间。”
——也就是说,这些庄客一年辛苦到头,每亩最多只能留下两升的粟麦,这够一家人吃几天?可不是得年年赊欠才能勉强糊口?而等到赊欠得多了,他们就会像赵家兄弟一样,明明有机会离开,却也只能留在这个庄子上苦熬了。
看着眼前这些麻木疲惫的面孔,凌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赵二气冲冲的声音:“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若也是十几年做牛做马,还不被当人看,你们再说这些话也不迟!”难怪他们兄弟那么想离开这个庄子,就算要去伺奉恶毒刻薄的祖母,就算违逆母亲,就算卖身为奴,也不肯再留在庄子上,而自己这饱食无忧的人,却只当这两兄弟是贪图富贵!自己怎么能这么自以为是?
一旁的玄霸早已跳了起来:“什么?你们这么收佃粮,还让不让人活了!”
周管事脸色愈发苦涩:“郎君息怒,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而且此事也不能全怪以前的主家,远处我不敢说,鄠县里的这些庄子,如今都是这么收的。若是收得少了,别的庄子还不依呢!就是官府只怕也不大乐意。”
玄霸怒道:“这跟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周管事叹道:“要不怎么说世道不好呢!如今外头赋役沉重,若是庄子收的佃粮少了,庄客日子好过了,外头的村民只怕都想抛了田地来当庄客,官府如何乐意瞧见这样的情形?别的庄子自然也是一样,你待庄客仁善了,那不是显得他们太苛刻?大家自会拿你当眼中钉。去年的那位老李庄主原是个厚道人,只肯收一半的佃粮,想让大家都过得好些,最后不知谁使的坏传的信,竟是招来了盗匪,结果是让大伙儿的日子反而愈发难熬了!”
竟然是这么回事?凌云略一思量便知道,周管事说的应当都是大实话。但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成了死结?只要这庄子还在,只要他们还想庄子维持下去,这些庄客们的日子就好过不了。
玄霸闷了一会儿,也低声嘟囔道:“咱们都不往外说不就成了?”说完却也知道,这事只怕办不到。庄子这么大,又在村子的旁边,庄客们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别人难道看不出来?
周管事瞧着众人的脸色不好,忙陪笑道:“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忧了,莫看咱们这些庄客看着瘦弱,他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都是种田的好手,适才外头的田地诸位也瞧见了,粟米麦苗的长势可比外头的要好得多。到了五月春麦熟了,陆续便是粟米,豆子,总有小半年是不用愁的。”
说到田地,他的脸上又放出了光彩,掰着指头算道:“到那时水渠也有了,粮米也有了,大伙儿都努把劲,只怕还能再开出十来亩荒地来。诸位有所不知,这几年日子纵然艰难了些,咱们这庄子里田地却是一点都没少的,庄稼的收成更是比外头好得多,若不是遭了灾,庄子如今只怕还要更兴旺些……”
凌云往院外瞧了一眼,从院墙的豁口处看出去,能瞧见大片的碧油油的田地,还有远处的清潭竹林桃花,这画卷般的田园景致曾让她心生欢喜,以为只要她不畏艰难,用心打理,这里就可以成为世外桃源。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在这样的画卷下面,是十几户忍饥挨饿的人家,是对他们的榨骨敲髓……这样的兴旺,她要来作甚!
瞧着周管事还要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她再也忍耐不住,挥手道:“管事不必再说了!”
转身看着所有的庄客,凌云微微提高了声音:“从今日起,你们所欠粮米,一笔勾销!愿意出庄的,随时可以离开,愿意留下的,日后按每亩半石收租。但凡我在一日,此事必无更改!”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娘子……娘子没听到小人适才说的话么?娘子这么做,这庄子定然是维持不下去的!”
凌云嘲讽地笑了笑:“维持不下去又如何?”大不了,她把这些田地分给这些可怜人就是了;大不了,她回去听从家里安排就是了!她总不能为了那两年之约,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心安理得的吃人肉喝人血;她,终究还是个人!
柴绍原是一直沉默不语,就看凌云如何处置眼前的局面。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她心里的决定。转头看着凌云因为绷紧而愈发鲜明的侧脸,愈发锐利的眉目,他心头突然有些迷惑:她一直都比他想象的更强硬,更决绝,但仿佛也比他想象的更柔软……
庄客们原本一直木然呆立,仿佛周管事和凌云他们说的事跟他们都毫无关系,偶然瞧凌云几人一眼,目光也都冷冷淡淡,毫无波动。此时听到凌云的话,那一张张面孔上才露出了种种惊奇、疑惑、茫然,那几十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凌云的双唇,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似乎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玄霸一眼瞧见,不由笑了起来:“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姊姊说了,从今日起,你们便不再欠这庄子一粒米一文钱,你们谁要想离开这个庄子,随时都可以走,若是有人还想留下,那以后每亩田交上半石粟米就好……”
他的声音清亮干脆,说得又是明明白白,果然话音一落,就听扑通扑通之声接连不断,这些庄客竟是都跪了下来,人人都是神色激动,好些人甚至已经落下了泪来,嘴里乱纷纷地叫道:
“庄主开恩,庄主开恩让我们留下吧!”
“我们可以再多交些粮米的,只求庄主不要赶我们走!”
“没错,我们有的是力气,我们日后会少欠些粮米,我们还能开出更多荒田,只求庄主保住这个庄子,别让我们没地方可去!”
不!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这一次,轮到凌云和玄霸面面相觑,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作者有话要说: 5555……幸亏说的是一次胖一次,不是一个小时胖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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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民不聊生
震惊之下, 还是凌云先回过神来,沉声道:“你们都起来!我不会赶你们走, 更不曾嫌弃你们,你们想留下的,都能留下, 只是以后不用再交那么多佃粮。”
庄客们的恳求声顿时停了下来, 有人小心翼翼道:“庄主真的不赶我们走?”
玄霸皱眉道:“自然不赶!”
庄客们都松了口气, 却又有人问道:“那你们也不是嫌这庄子不吉利, 才免了我们欠的粮米,好打发掉我们,再把庄子给卖了?”
玄霸只觉得这些人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处,忍不住怒道:“你们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姊姊只是想让你们过得好些而已!结果你们……”
凌云摆手止住了玄霸,瞧着庄客们认认真真地问道:“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到底想要怎样?”
庄客们你瞧瞧我, 我瞧瞧我, 有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小的明白了,这位庄主就跟之前的李老庄主一样, 可怜咱们,想让咱们过得好些。若是如此, 就求庄主什么都不要做,只要等收了庄稼之后, 给咱们多留一点口粮,多留一点点就成。咱们什么不怕,只要这庄子还在,田里还有收成, 咱们这些贱命就能熬下去!”
凌云越听越是心惊,他们的意思是,离开了庄子就会活不下去?但赵家兄弟不是执意要走么?还有那些甘做帮凶的村民,他们的确人品低劣,为逃劳役不择手段,但看着并没有活不下去的样子……这些庄客却为何会如此害怕离开这个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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