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直跟在李渊身边,此时更是两眼发光、摩拳擦掌:“阿耶阿耶,今日我若射箭得了头彩,这飒露紫就归我了么?”
李渊一面笑眯眯地安抚着骏马,一面便道:“那你也得胜过几位姊夫才成。”
元仁观原本对这次比试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想借此瞧瞧那李玄霸的本事,再拉近些关系。此时看见这匹马,又听见了李渊的话,心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一个念头:若是为了这匹马,我倒不妨去赢这一次!
他自小勤练,开得两石之弓,百步之靶,十中其九,在勋贵子弟中早已少有对手,段纶他是知道的,也算弓马娴熟,却未必能赢过自己,至于那赵慈景,原是无名之辈,又生得那副模样,自然更不足为惧!
他既已决心要赢,便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在箭道边的弓箭房里好好挑了把硬弓,正要上手一试,就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喝彩声。
元仁观连忙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箭道之上,有人已经在骑马疾驰了,手上箭如流星,不断射向另一头的箭靶。他心头不由大震:原来李家的箭道竟是这样用的!上场者要在跑马一圈的同时射箭入靶,箭靶之所以设得这般不齐整,则是为了更增难度。但纵然如此,从射箭之人跑过的半圈来看,他射出的箭矢居然并无落空!
那人速度甚快,不过片刻,便已跑马一圈回来,在众人面前带住了缰绳。元仁观这才惊觉,射箭的并不是段纶或李渊,而是赵慈景!这一圈下来,他俊朗如玉的面孔上颇添了几分汗渍红潮,倒是越发显得色如春花了。
一旁的段纶已笑道:“好你个赵二,我知道你射箭是比我强些,却不知你什么时辰练成了如此手段!三十靶全中,你让我还怎么上场?罢了罢了,我就不献丑了!”
元仁观瞧着四周箭靶上犹自微微颤动的箭尾,只觉它们仿佛都是在嘲笑自己——他之前怎么会觉得这样箭道太过胡来?听到段纶的话,他紧握着弓箭的右手不由也垂了下来,摇头道:“我也不献丑了。”
这般神驹,也只能便宜那娘们似的赵三了!
他正自沮丧,就听李世民朗声笑道:“两位姊夫真不上场?那小弟可要去试试了!”
元仁观一愣,抬头正对上李世民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好不诧异:赵慈景三十箭全中,他为何还要去试?他才多大,总不能也有全中的本事吧?
却见李世民已回身拿起了马鞍边挂着的长弓,居然也是一把两石的强弓,比寻常还要略长一些。他随手拨弄了几下,口中笑道:“阿耶,叫人举活靶吧。”
李渊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健仆飞奔到那几个歪歪斜斜插在地上的简易箭靶旁,用力拔出箭靶,随即便围着箭道快速移动起来。
元仁观不由目瞪口呆——原来这些靶子是这么用的!难道……难道这李世民小小年纪,箭术竟已到了这般地步?回头再看段纶和赵慈景,两人却是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心里愈发觉得难以置信。
李世民那边提了提缰绳,眼见就要上场,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一边:“三郎来了!”
不远处,李玄霸不知何时已骑着他自己的那匹白马晃悠悠地过来了。
李渊眼睛一亮,拨马便迎了下去。李玄霸见父亲过来,翻身下马,要行大礼。李渊已跳下马来,一把扶住了他,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欢喜,连声说了几个“好”,随后才笑道:“你果然是越长越像你母亲了!”
李玄霸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好在李渊倒也不用旁人接话,自己一路说了下去:“路上辛苦了吧?给你准备的院子可还住得习惯?原是该多歇歇才好!你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父亲他果然还是这么……随意!李玄霸心里叹气,口中回道:“儿子不是故意怠慢,只是行李尚未规整,花了些工夫才找到合用的弹珠,故此来晚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马鞍上还挂着一把细长的弹弓,旁边是一个鼓鼓的弹囊,果然装了不少弹珠。李渊不由失笑:“三郎这是作甚,我是让你过来骑马比箭,又不是来打鸟玩乐,带这物件作甚!”
玄霸依旧是笑微微的:“玄霸知道。只是从未有人教过射箭,只有阿耶当日曾教儿子打过这弹弓,所以如今也只能拿它来凑数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啊,他原本只想着,他李家儿郎各个善射,就连十岁的元吉听说也已颇有准头,玄霸自然也不例外,却忘了他是在乡下长大,身边又只有三娘这一个姐姐,他又如何能学得到这射箭的本事?
再看看那把弹弓,他也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就是玄霸七八岁回家时自己给他挑的那把么?当时他想着玄霸年小体弱,先教他这个,日后再教他射箭,却没想到再也没有这个日后,而这把弹弓竟是陪着玄霸直到今天……
他不由满腹内疚,伸手拍了拍玄霸的肩头,又觉得这肩膀单薄之极,也不知在他照顾不到的地方,玄霸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股心酸直冲脑门,一时间满心里只剩一事:他必须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恰在此时,那系在树下的飒露紫又嘶叫了一声,李渊心里一动,突然有了主意,点头道:“此事都怪为父,是为父忘记了。不过不打紧,以后咱们爷俩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一定好好教你!来,你先瞧瞧为父是怎么射箭的。”
他回身上马,拿起了自己的长弓,高声吩咐:“用骑靶!”——这却是要那些拿靶的健仆骑上快马,扛着靶子来回奔驰了。
李世民原本已箭在弦上,见状不由有些茫然,“阿耶,那这比试……”
李渊挥手道:“自然是接着比!只是玄霸这一场就由我来代他了,子不教父之过,如今正该我来弥补,我就先帮他赢下这匹飒露紫吧。玄霸,这是我们府里最好的一匹马,今日为父替你赢下,就算是为父的一点小小心意。”
李玄霸正觉得他爹这话不知哪里有点不对头,听到最后这句,不由微微动容。
一旁的李世民却是脸色微变,他最爱骏马,这匹飒露紫更是眼馋了不知多久,好容易父亲今天终于肯拿出来做个彩头……
瞧着世民的脸色,李渊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他这里顾着玄霸,怎么又忘了世民?他自然早就知道世民的心思,今日原就打算乘着高兴成全了他,但如今话已出口,自然不好再改,也只能笑道:“你若能射得好,回头再去马厩里任意挑上一匹就是。难不成,我的马厩里就没旁的好马了?”
可是,那些都不是飒露紫!
世民瞧着树下的飒露紫,只觉得心头几乎要滴血,它不但是最好的马,更是他最爱的马,从看到它第一眼起,他就觉得这马迟早是自己的,然而三郎这么些年都不在父母身边,自己总不能跟他争吧?
他是哥哥,他不能跟三郎争!
然而眼见着骑靶已动,李渊已带马上场,他心头那句话不知怎地却还是冲将了出来:“阿耶,既然如此,世民愿与阿耶同场竞技!”
李渊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世民满是渴望的眼神,心里不由一软,点头道:“也罢,只是输了可不能怨阿耶!”
世民一带坐骑,冲上了箭道,跑到一半,却又忍不住回头抱歉地看了玄霸一眼:若是别的东西,他绝不会跟玄霸相争,但这匹马他实在无法割舍,也只能争上一争了,回头他自会十倍百倍地补偿玄霸。
大约是同胞而生,自有感应,李玄霸一眼便看明白了世民的意思,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发冷。
另一边,段纶和赵慈景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做声。元仁观却是看得饶有兴致。想了想,他带马走到了李玄霸身边,含笑道:“三郎既会使弹弓,上手弓箭也容易,弓箭之道,无非手熟,三郎莫要灰心,日后你定能青出于蓝!”
玄霸心知他是来安慰自己,却着实不想搭话,冲他点头一笑,便转头看向了箭道,。
箭道上那两匹马已是越跑越快。李渊当先开弓,一支长箭划过长空,“笃”地一声射中了对面箭靶的红心,他的身后,李世民也随即松手,手里的长箭划出了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弧线,落在了同一处红心上。
元仁观纵然心思并不在这对父子身上,瞧见这一幕,也忍不住喝了声彩,段纶和赵慈景更是击掌赞叹,唯有李玄霸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喜怒来。
不过片刻,箭道上那父子俩已是并驾齐驱,出箭也越射越快,却是一支也不曾落空,就连那几个在奔马上移动的靶子也是箭箭正中红心。
元仁观瞧到后来,已是倏然心惊:李渊的箭术固然远超他的想象,李世民小小年纪,竟也丝毫不下于乃父,若是再大些还了得?
只是,他如此本事,为何至今竟默然无闻?莫非真是年纪还小之故?
元仁观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解。待得眼见着那父子俩已打马奔完了整条圆形箭道,身后只留下六十支正中靶心的长箭,他的心里却又多了一重疑问:
如今两人都是全中,那又该算谁输谁赢?
箭道上,李渊惊喜过后,也是一阵发愁,他自然知道世民的本事,要胜过几个女婿自是毫不费力,但跟自己居然也能比个不相伯仲,却显然发挥神勇了——他就这么渴望得到那匹飒露紫么?
一边的李世民也转头瞧了过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轻声叫了句“阿耶”。
李渊的心里不由更软了一点,到底是唯一在他身边长大的儿子,从小到大,他最疼的就是世民。世民也聪明懂事,从来只会让自己开心骄傲,如今更是在箭术上追上了自己。这一刻,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句满含渴望乞求的“阿耶”却比说什么都更让李渊无法拒绝
抬头再瞧瞧那边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玄霸,李渊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为难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声:“世民后发先至,无一落空,这场,是我输了!”
李世民大喜过望,李玄霸却是默然垂下了眼帘。
李渊心头一虚,忙补充道:“不过三郎回家,为父自然不能毫无表示,来,三郎,咱们这就去马厩,那些骏马良驹,都随你随意挑选!”
李世民也笑道:“正是,阿耶的马厩还有好几匹极神骏的好马,比这飒露紫也不差什么,待会儿二哥也帮你好好挑挑!”
李玄霸瞧着父亲和兄长,心里并不意外,只觉一片苍凉。沉默片刻,这才一声浅笑:“那自然是好的,不过玄霸还有个不情之请。”
抬头看着李渊,他微笑道,“我也想跟父亲比一场,就用父亲送我的这把弹弓。”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弹弓短程劲快,却不能及远,故此只能做玩乐之用。世上最好的弹弓也无法拿来与强弓比射,更何况李玄霸手里的那把小弓?
李渊只能苦笑摇头:“三郎莫说气话,你这小弓,断然射不过三十步,如何跟为父的弓箭去比那射靶。”
李玄霸的笑容却一丝未变:“不比一比,又如何知道?父亲,玄霸今日别无所求,就希望能和父亲在箭道上也这么比上一次。”
李渊看着他的神色,只能点头叹道:“也好,为父就陪你跑这一圈!”——虽然三郎不可能射中任何一个箭靶,但自己就陪他再跑一圈又如何?
一磕马镫,他再次骑马跑上了箭道,心情之复杂却与刚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跑着跑着,那点动摇到底还是变成了决心:既有决断,就不能再后悔了,不然他只会伤了两个孩子的心。
他翻腕抽箭,手里的拓木强弓再一次对准箭靶稳稳拉开,而他的身边,李玄霸也端起了他手里那张细长的弹弓。
瞧见这一幕,场边的几个人几乎都不忍再看,就连元仁观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听弓弦一响,李渊手里的长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随即,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箭飞出不远之后竟然就古怪地歪到了一边,最后竟是连箭靶的边都没有碰到。
更古怪的是,接下来,李渊射出的箭竟然箭箭如此,明明是弓如满月,箭如流星,但这流星不是飞到了天上,就是斜落在地下,竟没有一支能挨到箭靶!
场边几人不由愕然:难不成,是李渊故意让着玄霸?李世民更是脸色大变,直接站在了马镫上。
等到两匹马渐渐跑近,几个人这才看出了端倪:原来李渊的箭并不是每次都射偏,而是他的箭每一出手,玄霸手里的弹珠便后发先至,狠狠地撞上了箭杆!他居然可以这样……
就在几个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李渊的最后几箭也已射完,照旧是悉数脱靶;也就是说,李玄霸以弹珠去撞箭,这般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射法,竟然无一落空!
若说李渊和李世民的箭术是神射无双,让人目眩神迷,那李玄霸的这手弹弓简直是鬼气森森,令人只觉心惊胆寒。
李渊转头看着玄霸,不知说什么才好。场边几人,一时也都做声不得。元仁观的心里更是只剩下一个念头:“果然是长安城第一条好汉!他若拳脚功夫有这手弹弓的一半,只怕天下第一好汉,他李玄霸也当得!”
李玄霸却是恍若不绝,依旧神色平静地看着李渊:“父亲,你和二哥的箭都中了靶,算二哥赢了,那这次父亲和我都没有中靶,又算谁赢?”
李渊心里一阵骄傲,一阵苦涩,这事上他终究不能再有偏袒,点头道:“自然算你赢,我和你二哥射术都远不如你,那匹飒露紫,如今就归你了。”
李玄霸看了看那匹骏马,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世民这时也回过神来,心里一阵发涩,却还是点头道:“比射,我的确不及三郎远矣,输得心服口服,也不知三郎这手弹弓是如何练出来的!”
李玄霸随口答道:“无非手熟。”无非是,日月漫长,他又别无长物,唯有此技是父亲亲手所授,于是反复练习,日夜不辍,于是痴迷此道,千万遍而不倦,就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让父亲也为他欢喜,为他骄傲!但现在么,他只想……
他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走到躁动不安的飒露紫身边,解下了它的缰绳,随手轻轻拍了拍它。这马似通人性,在打了个响鼻之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世民心里越发酸涩,忍不住上前道:“看来你真是懂马,这马咱家马厩里的霸王,平日里脾气大得很,见了你倒是乖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它。”
李玄霸摇头道:“我其实不大懂马,以后也不打算骑它。”
李世民奇道:“那你为何……”要把它从我手里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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