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委实不愿多听,只得低头打开匣子,拿出了几样耳环头钗,细细比较。
外头,二娘的“大郎”二字刚一出口,果然就被元仁观不耐烦地打断了:“你倒是穿得齐整,就这么急着回去?”二娘大约吃了一惊,诺诺地解释了两句。元仁观又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所有人先下去!都给我滚远点!”
阿锦愣了一下,知道自己也得赶紧离开了,只是她手上的几样精细首饰都不好乱扔,她也只能快手快脚地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原处,这才起身,正要迈步,就听元仁观沉声道:“今日你就别回去了!李家,如今已是大祸临头。”
阿锦的脚顿时迈不动了。
外头,二娘也是惊得变了声音:“出、出什么事了?”
元仁观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家父亲兄弟犯了大错,招了陛下的忌讳厌恶,灭门之祸,就在眼前,谁也救不了了。”
二娘自是更惊,颤声道:“大郎……你能不能,能不能想点办法?我父亲,还有大郎二郎他们,都再本分不过的,这定是一场误会。”
元仁观冷笑道:“那不是还有三郎么?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作甚!横竖已是如此,你就算没读过书,也当知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既有决断,谁还能有法子?倒是你,按理,我原该叫你今日回去,明日说不得就事发了,正好一了百了,省得留个罪臣之女在家里惹祸!”
二娘大概已说不出话来,阿锦只听到“扑通”一声,她似乎竟是直接坐到了地上。
元仁观的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你也不必如此,你我毕竟是结发夫妻,我也不忍见你落得那般下场,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也求过父亲大人了,如今你只要肯写下一封书信,就说你听到你家父亲对陛下出言不敬,颇有不臣之心,因此不愿再认这乱臣贼子为父,愿与李家一刀两断!”
“只要如此,你就能平安无事地继续留在元家,继续做你的世子夫人,我元仁观定会保你一世平安尊贵!”
静默了片刻,元仁观的声音愈发变得轻柔起来:“二娘,以前我待你的确不好,但那也都是因为李家,你那嫡母从未将我看在眼里,对你就更是如此!你那几个妹妹,哪个是真心把你当姊姊看了?就连她们的婢子,只怕都瞧你不上!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你想想,你难道不想见到这些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向你乞怜的模样?你难道不想咱们之间再无这些纷扰,以后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听着这温柔的声音,阿锦只觉得手脚冰冷——这元大郎实在是太狠毒了!他不但是要害了李家满门,还骗二娘做他们手里的刀,好给李家最致命的一击;可他显然太了解二娘了,这些话只怕都说到了二娘的心坎上,二娘又是那么个糊涂软弱的人,平日丁点大的事情就能让她慌了手脚,这一下只怕更是……
外屋里,二娘显然也有些迷惑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真的想让我写这样的一封书信?”
元仁观的声音里已带上了笑意:“自然是真的,以前是他们瞧不起我,我才迁怒于你,这是我的错;日后没了这些人,这些事,我自会好好补偿于你。二娘,我们少年结发,夫妻多年,我难道就不想和你好好过?你若不信,我这便发下毒誓如何?苍天在上,我元仁观日后若是对不住二娘,便叫我曝尸荒野……”
二娘突然尖声打断了他:“大郎不用说了,我、我信!”
这一下,阿锦当真是全身如坠冰窟:二娘竟比她想的还要蠢!不行,她得想办法逃出去,把这个消息传回李家……可这里屋并没有其他的门,窗子因冬日寒冷也早已封死,她怎么才能出去?还有二娘,她迟早会想起自己就在里边!
外头元仁观还在温言细语地哄着二娘,叫她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想想这封信怎么写……二娘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居然只道:“那你先等等,我去里屋拿点东西。”
不等阿锦想好对策,门帘一挑,二娘已快步走了进来,抬眼看向了阿锦。她的脸色一片惨白,神情却仿佛并不是那么惊惶。
阿锦知道自己已是无处可躲,只能狠狠地瞪着二娘,正要开口骂她两句,骂醒她这糊涂虫般的脑子,却见二娘对她做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指窗外,盯着阿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报信”。
她是说,让自己逃出去,去给李家报信?阿锦呆住了。
二娘惨然一笑,向着阿锦郑重地行了个礼,随即便端起了刚刚给她准备的那杯梅酪走到门口,又回头向她招了招手。
阿锦有些不解:看样子二娘大概是想明白了,所以要让自己回去报信,可元仁观就在外头,自己怎么能出得去?但二娘的神色里分明有种奇异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跟了过去,悄悄站在了门帘后面。
元仁观大概是觉得胜券在握,此时正负手站在堂屋里,见二娘去里屋端了杯饮品出来,还送到了他的眼前,倒是愣了一下:“二娘,你这是……”
话音未落,二娘手上猛地一扬,那杯梅酪顿时全都泼在了元仁观的脸上。
元仁观满脸都是酸冷浓稠的浆水,眼睛一时都睁不开了,只能一面胡乱抹着脸,一面怒道:“李二娘,你发什么疯!”
这一下,阿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赶紧猫腰踮脚,以最快的速度闪出了上房。
因为元仁观的吩咐,此时门口并无人影,阿锦几步就跑下了台阶。这时,就听上房里传来了二娘的尖声斥骂:“元仁观,你才是疯了,你禽兽不如,我是瞎了眼才会觉得……”骂声未绝,突然又变成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夹杂着元仁观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放开我!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这一下,本来避嫌躲开的婢子们都被惊动了,二娘的几个贴身侍女赶紧冲向了上房,院子里也乱成了一团。
那一声声的惨叫,仿佛刀片般刮在阿锦心头,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回头看上一眼,只能闷着头冲出院子。结果刚出院门,迎面突然有人拦住了她:“你是什么人,跑什么跑!”
阿锦抬头一看,认得是元仁观身边的两个长随——定然是元仁观进来前就已让他们守在这里,以防走漏风声的。情急之下,她反手一把抓住了这位长随的手,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走:“快跟我来,里头大郎和二娘打起来了,二娘好像还伤到了大郎的眼睛!”
两个长随相顾失色,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甩开她的手冲了进去。
阿锦乘机跑到花园里藏了起来,不久就看见元仁观一身狼狈地离开了上房,又让人围住了院子,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
阿锦知道,因为这场混乱,大概没人发觉不对,自己总算侥幸过了一关。然而元府家规甚严,她这样的内院婢若不是跟着主子的马车或拿有家主的令牌,根本没法出门。她回去换了身不显眼的粗布衣服,悄悄等在后门边,直到日暮时分,才找到机会混在一群花匠之中离开了元府。只是此时坊门已关,她也只能躲到离坊门最近的桥洞里。等这一夜过去,她才能以最快赶回李家,去报信。
是的,她必须要去报信,不然二娘,那么糊涂软弱的二娘都能决然拼死一回,换得自己逃出元府,她又怎么能辜负掉这份几乎是血淋淋的信任?
阿锦哆嗦了好几下,心头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热,而她的身体已比她的头脑先做出了反应——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不知不觉地靠近了桥洞下那恶臭的源头,而且已经紧紧地挨在了上面!
这是教业坊的臭水沟,这是臭水沟的桥洞里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各种垃圾,眼下这些东西就在她的身边,里头最干净的大概是些枯枝烂叶,至于别的是什么……她简直想都不敢去想!
阿锦打小就进了国公府,平日还有些洁癖,有些东西她原是死也不肯去碰一下的,但在这一刻,她却几乎没有犹豫,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钻进了这堆恶臭可疑的垃圾里,听任它们沾上了自己的脸颊,钻进了自己的衣服……而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到底还是帮她抵御住了一些寒气。过了不知多久,她发现自己的手脚又可以活动了,然后,从四肢百骸里,也再次传来了那针扎般的令人安心的刺痛……
远远的,从紫薇城的方向终于再次传来钟鼓的声音,五声钟声,三下鼓响——这是五更三刻的钟鼓声,是各坊就要开门的钟鼓声。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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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峰回路转(补全)
紫薇城的钟鼓声也传到了一水之隔的积善坊唐国公府。
随着这悠悠声响,府邸里后半夜才彻底安静下各个院落渐渐再次点起了灯火、响起了人声。
凌云的小院里,洒扫婆子和做粗使婢女们更是早早地就开始忙碌了,不到天亮,整个院子已是纤尘不染,却没人敢就此停歇下来。
因为在这纤尘不染的院子中间,站着的正是又恢复了一脸平板的文嬷嬷。
昨夜,文嬷嬷虽没拿到人,却还是留下来接管了整座院子,一道留下的还有两个婢女和几个仆妇。如今,那两个婢子都在上房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凌云,几个仆妇则看住了院门。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小院眼下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囚笼,牢牢地囚住了刚从长安回来的三娘子——家里最尊贵的小娘子都能落到这般地步,他们又如何能不心惊胆战?
文嬷嬷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心思。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房紧闭的大门,心里暗暗发狠:这位三娘子看起来倒是笃定得很啊,她是觉得自己拿她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哼,昨天不过是夜色已深,家里又有客人,她才不好带人去把那两个婢女给搜出来,但眼下天都快亮了,客人们也快走了,她若还是不能抓到人,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这三娘昨天不是要她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么?很好,好得很,等到她抓住那两个婢子,替夫人处置了她们的时候,她一定会让这里的人都记住,她文嬷嬷到底是什么身份!到那时,若是三娘还敢不识时务……摸摸身上的钥匙,文嬷嬷几乎笑了出来,她可是奉夫人之命来“好好照顾”这位娘子的,自当不辱使命!
就在这时,上房里突然传出了婢子惊惶的声音:“嬷嬷,劳烦您进来一下。”
三娘难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文嬷嬷心里一惊,忙几步走了进去。就见上房的西屋里,凌云大概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倒是那两个婢子正四下乱转,仿若没头苍蝇一般。见文嬷嬷进来,一个便急道:“嬷嬷你快来看看,三娘子的首饰都不见了!”
可不,梳妆台上,首饰盒里,如今竟是空空如也,昨夜她们帮凌云散发时还见过的那些珠宝饰物,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怎会这样?”文嬷嬷心知不对,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也在静静地看着她,对上她的目光,才慢吞吞地答道:“我也纳闷,怎会这样?嬷嬷果然是好本事,比我的婢子们强多了。这一下,是不是该让母亲过来瞧瞧了?”
文嬷嬷原来还有些惊愕,听到这里,心头顿时雪亮:原来三娘子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事再没别的可能,定然是三娘故意把首饰藏了起来,好给自己扣一个管事不力、纵容偷盗的罪名,她大概是觉得这样就能赶走自己,就能保住她那两个婢女——真真是异想天开!去叫夫人过来?她也太瞧得起她自个儿了!
看着凌云,她忍不住冷笑起来:“三娘明鉴,这点小事就不必去打扰夫人了,且给老奴少许时间,看老奴如何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叫这自作聪明的小贼现出原形!”这位小娘子拿着这点拙劣手段就想扇自己的脸,自己若不能当场扇将回去,那才真叫枉自为人!
她转头便让两个婢子出去传令:院子里的人立刻各回房间,不许乱走乱说,那几个看门的仆妇都赶紧来上房——她要把这里一寸一寸地搜上一遍!她就不信了,这么多首饰还真能一夜之间飞出这屋子不成?
凌云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起身站到了一边。不多时,几个仆妇走了进来,在文嬷嬷地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搜索起了整间屋子。等到几人合力抬开床榻,果然发现床榻原先紧靠着的墙角里塞了个布包。几个人的眼睛顿时都亮了,文嬷嬷更忍不住抢上一步打开了布包——里头可不就是那些首饰!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举起布包转头问凌云:“你看这是什……”
她突然笑不出来了——凌云并不在屋里。她们刚才都光顾着为发现了首饰而兴奋欢呼,却没注意到,凌云已经走出了上房的屋门。听到文嬷嬷的声音,她回头笑了笑,扬起了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把铜锁,而且就是文嬷嬷早就准备好了的,打算着凌云如果不听话就将她反锁在这屋里的那把铜锁!
文嬷嬷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赶紧拼命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她眼前,凌云已不紧不慢地合上了屋门,然后“咔擦”一声,铜锁落下,屋门已被紧紧地反锁起来。
就在文嬷嬷拼命发出的拍门声和叫喊声中,凌云施施然地穿过了空无一人的院子,拉开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小院外,小鱼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身上依然背着包袱,一见凌云就笑道:“娘子真真好本事,昨晚上我瞧着她们那架势,还以为这次得靠我打闷棍才成呢!”
凌云摇头道:“人多。”
小鱼赞同地点头:“可不是,她们人太多,我早上还在发愁这闷棍该怎么打,就怕惊动了这些人,还是娘子有办法,真真没想到,娘子骗起人来也能这般厉害!”
凌云断然摇头:“我没有。”——她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把自己的首饰塞到了自己的床边,然后,那位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的嬷嬷就自己挖了个坑把她自己给埋进去了。
小鱼还想再问,凌云却直接道:“走吧!”
小鱼知道凌云这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忙问:“那咱们现在去哪里?”
凌云转头瞧了瞧主院的方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出去。”
出去?出去好啊!小鱼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跟着凌云往外就走,主仆俩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文嬷嬷才带着一大群人冲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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