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路口惶然四顾,却看不到一个人影,那张原本青红交加的面孔不由渐渐地白了起来。不知愣了多久,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厉声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人,自己则向着主院的方向拼命跑去。
主院里,窦氏倒是起身。大约是一夜不曾好睡,她的脸色着实有些苍白,却还是打起精神问起了府里的安排——昨天夜里,李渊拉着女婿们生生喝到了后半夜,如今他倒是赋闲在家了,几个女婿身上可还都有差事呢!
周嬷嬷便笑道:“娘子不必担心,奴婢适才问过了,四娘五娘早就让人备好了朝食和车马,保准把几位郎子都妥妥当当地送到地方,绝不会耽误他们的差事。”
窦氏点头轻笑了一声:“也是,四娘和五娘原是妥当的孩子。”
周嬷嬷立时听了出她的言之外意,却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这几日有她们在,娘子只管歇息就好,您这头疼的症候,原本也该换个医师来瞧瞧了?”
窦氏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也不必打岔,既然三位郎子都走了,你这就让阿文带人去三郎院里一趟,那两个婢子必在那边。你让她帮我好好审审,尤其是七巧,我让她过去好好伺候三娘的,结果呢!我还真想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伺候的!”
周嬷嬷听得暗暗叹气,她怕的可不就是这个!
她柔声劝道:“娘子莫要动怒,身子要紧。奴婢知道,您这是忧心三娘,怕她这些年没人约束,走了邪路。不瞒您说,奴婢也担心此时,今日一早还特意去问了从长安押车过来的婆子们,里头有人原是一直跟着三娘的,虽未曾贴身伺候,却也瞧得清楚。三娘这些年一心一意照料三郎,事事亲力亲为,从没结交过不相干的外人,她身边那个婢女,也是三郎幼时从外头捡回来的,只是个粗人罢了。”
“这么看来,三娘这些年的确是一心照料三郎,自然瞧不得他受委屈,娘子您想,她这几次顶撞您可不都是为了这个?按奴婢粗浅的想法,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三娘打小就倔,如今硬要压她,就怕适得其反;娘子有什么打算,倒不妨好好跟她分说,她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会明白娘子的苦心的。”
“容奴婢再多嘴一句,娘子就算为了自己的身子,也别再跟三娘这么怄气下去了,不然莫说国公和二郎他们,便是奴婢,看着也心疼!”
窦氏沉默片刻,轻声道:“那你的意思是,在我忍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之后,如今还要继续忍着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了?”
周嬷嬷愣了一下,心知窦氏这是钻了牛角尖,她有心再劝,但瞧着窦氏那苍白的脸色,想着她经受的那些没法跟人诉说的苦楚,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犹豫间,外头突然传来文嬷嬷的告罪声:“启禀夫人,老奴该死,三娘子刚才突然跑掉了,如今不知去了哪里……”
窦氏“腾”地坐直了身子。
等到听完文嬷嬷的话,她瞧着周嬷嬷冷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明事理的孩子?你猜,她现在是找弟弟妹妹们诉苦去了呢,还是准备找她阿耶告状呢?”转头她便吩咐文嬷嬷:“带上院子里的人,到这些东西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我倒要看看了……”
她话未说完,原本伺候凌云的那位婢子气喘吁吁地带来了一个消息:车马房的人说了,凌云刚刚过去要了辆马车,然后就带着婢子径直出府了。因为四娘五娘今早都要了马车,他们也并未多想,还按着凌云的要求,给她找了家里对洛阳最熟悉的车夫……
她出府了?还要了个熟悉洛阳的车夫?恍然之间,窦氏彻底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了,我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了!”
周嬷嬷和文嬷嬷不约而同道:“三娘子要做什么?”
抬头瞧着门外,窦氏不知为什么想起的却是凌云昨天在这里磕的那个头,说的那句话:“女儿不孝,女儿告辞”。原来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要做什么,她还真是不孝得干脆利落,告辞得明目张胆!很好,很好……
怒极之下,她反而笑了出来,“没什么,你们都不必再管此事,更不必再去找她,就当……我们府里,从来都没有过一个三娘子!”
周嬷嬷惊得抬头看着窦氏,眼前那张冰冷的笑脸,顿时把她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胸口。
此时,在离唐国公府还有整整半城之远的上东门街头,阿锦也已冻得说不出话来——她好容易熬到天亮开门,出去后才发现,清晨的街头北风凛冽,竟比桥洞下更冷得刺骨,而她已在长夜里几乎耗尽了力气。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着寒风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她只知道,她绝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她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然而国公府还那么远,她拼尽全力却还是走得这么慢,她真的能及时赶回去吗?
就在这几乎绝望的焦灼之中,她突然发现,远处朝这边奔来的一辆马车居然仿佛有点眼熟,仿佛有点像是……李家的马车!难道她已累得出现幻觉了?
阿锦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她没有看错,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已经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的确就是李家的马车,而且家里是专为小娘子们准备的马车,那赶车的车夫,分明也是他们李家的车夫!
狂喜之下,她身上突迸出一股力气,几步冲到路中,张手拦在了那里。车夫见势不对,赶紧拉住了马车,却也差点撞到了阿锦身上。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哪来的腌臜乞妇,冲撞国公府的马车,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阿锦赶紧冲上两步:“是我,我是阿锦,二娘子身边的阿锦,车上是哪位小娘子?我有急事禀报!快让我上车!”
车夫愣住了:这个浑身恶臭、肮脏不堪的疯婆子居然是夫人身边那个最干净利落不过的阿锦?她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又要找家里小娘子?可这车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身后的车帘已拉了起来,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邀请。阿锦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低头就钻了进去,嘴里急道:“咱们赶紧回去,我有生死攸关的大事,要向国公和夫人回禀!”
马车里的人“扑”地一声笑了出来:“是吗?”
听到这个声音,阿锦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头来——车马里,那个瞧着自己微笑摇头的人,不是元仁观又是谁?
她扭身就想往外冲,却被元仁观一把按在了车板上,她根本挣扎不开;她想开口叫喊,下巴却已被人紧紧捏住,随着咔嚓一声骨头轻响,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听到元仁观对外头笑道:“走吧,这疯婆子的确是伺候过二娘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发疯跑了,没想到今日会遇上,也好,我先带她回去,省得二娘惦念。”
低头瞧着拼命挣扎的阿锦,他笑得越发温柔:“说来,还得多谢你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她们生怕我宿醉骑马会耽误差事,特意选了这马车送我过来,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她们的这番深情厚谊,却叫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马车很快就重新奔驰起来,车夫摇了摇头:原来是疯了,难怪……拉车的两匹突厥骏马,轻快地跑过长街,跑向远处的元府。没人知道,就在这辆华贵的马车里,在那华美的车帘后,有一个卑微的女子正在做着绝望而徒劳的最后的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 嗯,看了看投票情况,以后我会改成日更的,每周的周日休息一天。
第十一章 出人意表(补全)
马车,的确是好马车;车夫,也是体面车夫;就不知这马车上的人……
瞧着停在不远处街角的那辆华丽的马车,公主府的老司阍常年用来瞧人的鼻孔总算低下了一点殿,露出了鼻梁后那两只精亮的眼珠子。
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婢子,他到底还是勉为其难般地哼了一声:“你家主人有事要见五郎君?他难道不知我家郎君近日忙得很?要进府拜会他,可不是递张帖子就成的。”
小七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老丈误会了,我家主人的意思是,让贵府五郎君出来一趟,我家主人就在马车上等他。”
老司阍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脱口道:“你家主人是哪个?好大的口气!”
小七的笑容蓦地收了起来,鼓鼓的小圆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气势:“老丈慎言!我家主人是谁,原不是老丈该问的,也不是婢子能答的,横竖五郎君见信便知。还有,我家主人今日也忙得很,只能在这里等五郎半个时辰。所以还得烦劳老丈尽快送信进去,不然……”她笑了笑,把信往老司阍手上一放,转身走到马车跟前,气定神闲地站在了那里。
老司阍不由愣住了,旁边的年轻司阍也忍不住咋舌:“这马车里到底是什么人?咱们要不要……”
老司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什么人!凭他是什么人,难不成我们还要怕他?如今这天底下就咱们家一位大长公主,五郎君又是公主心尖上的人,就算是那几位亲王过来,也不能这么大喇喇叫五郎出来见他!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就是心明眼亮,绝不能被这些装腔作势的人唬住,帮他们传什么装神弄鬼的信!”
年轻司阍听得连连点头:姜果然是老的辣,看来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嗯,很多……
马车那边,小鱼一直从车厢的窗缝里往外偷瞧,见那老司阍气愤愤的模样,忍不住道:“小七小七,我瞧那老头不像是肯去送信的模样,要不,还是我翻墙进去得了?不过,这公主府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怕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人。”
小七不屑地冲她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得出什么肯不肯的?你要不信,不如现在就翻进去试试?看看是你那边找人快,还是我这边送信快?”
小鱼抬头看了看公主府那一丈来高的粉墙,摩拳擦掌地转头看向了凌云:“娘子,我瞧着那老头难缠得很,小七的法子一准不管用,还不如让婢子翻墙进去找人,就算慢了些,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凌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指指外头:“你再看看。”
小鱼往外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鼻孔朝天的老司阍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年轻的那个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老司阍刚才转了几圈,突然说了声“我要进去看看”转身就跑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封“装神弄鬼”的信!
小鱼也是茫然不解:“小七,娘子,你们怎么知道那老头一定会进去送信?”
小七得意地扬起了头:“我自然知道,所以只有我才能帮娘子办这样的要紧事。”
凌云微笑不语,因为她和小七都知道,越富贵的地方越势利,安成大长公主府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之地,自然也有一等一的势利之人。
她只是不知道,在这般富贵之地长大的他,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了、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不过一刻多钟之后,公主府里便快步地跑出来一人。
这人大概十六七岁年纪,身上穿着件半旧的家常袍子,外头又胡乱裹了个披风,头发还有些散乱,然而当他笑着快步走向马车时,小七却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好俊的少年!
等走得近了,她才发现,这少年其实生得并不比三郎更俊美,笑得也不比二郎更明爽,只是那满身的气度却着实是与众不同——纵然此刻穿得如此随意,却依旧有股难言的清贵之气,一眼瞧去,就连他走过的地方,仿佛都要比别处更干净些。
小鱼都不敢多话了,赶紧钻出了车厢,打起了车帘。
看着车里的凌云,少年笑得愈发明亮。他抬腿想上马车,却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三姊姊,好久不见!我没想到你今日会过来,起得晚了,还没有梳洗妥当,失礼得很……”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脸也眼见着就红了起来。
凌云不由笑了起来,的确是好久不见,眼前的少年长高不少,生得也更俊了,可这一开口一脸红,却分明还是她熟悉的那个窦家表弟。
是的,来人正是凌云的未婚夫婿,窦五郎窦师纶。他是大长公主的孙子,因出生不久母亲就病故,容貌生得又像老驸马窦荣定,因此格外被大长公主怜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却也被养出了一副沉迷丹青、不爱交游的脾性,人人都道他目中无人,凌云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孤僻害羞而已。
见他又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笑道:“我今日也没打扮。”
窦师纶抬眼看了看凌云,发现她果然穿得简单之极,头上更不见装点,顿时便自在多了。他忙一面抬腿上车进了车厢,一面问道:“三姊姊,我知道你和三郎昨日就来洛阳了,原想着今日午后去找三郎说话,没想到姊姊一早过来了,姊姊可是有什么事?”
凌云轻轻挥了挥手,小七小鱼忙走开几步,一边一个守住了马车。车帘落下,遮住了里头的两个人。
公主府的门前,年轻司阍瞧得目瞪口呆,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老司阍:“这是什么人?五郎还真就跑出来自己上车了!您老人家怎么瞧出不对,改了主意的?”
老司阍跟着窦师纶一路跑出来,喘得已只剩半条命,闻言却还是努力地挺起了腰杆,喘息着道,“这有什么?你得记住了,要做好咱们这差事,最要紧的就是要心明眼亮,不能、不能耽误了主人的事!”
年轻的司阍茫然点头,话是没错,可他怎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呢?
马车里,窦师纶也终于瞧出凌云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明亮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三姊姊,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还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
凌云早已想好了要说的话,但瞧着窦师纶满是欣喜的笑脸,却有些难以开口,听他这么一问,只能摇头道:“不是你,是我。”
“是我不对。五郎,咱们的亲事,恐怕得……缓一缓了。”
窦师纶愣住了:“为什么?”他们的亲事不是马上要办了吗?天知道他都等了多久了!
说起来,他打小就知道,三姊姊跟别的小娘子是不同的,她不爱说话,不爱生事,也不会耍那些他看不懂的心眼,不会心里一套脸上一套的糊弄人,最要紧的是,她还从来不觉得不爱骑射不爱出门只爱画画有什么不对!所以他一直都最喜欢跟三姊姊玩。当初听说她为了照看弟弟去了乡下,他还气得偷偷哭了一场:他也是弟弟啊,为什么三姊姊不来照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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