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过来,她原是想捞上一票之后就功成身退的,结果在前头带人练手的吴四遇到了凌云等人。那箭手曾跟她去过塞外,见过何潘仁,时隔多年也不会认错,再一说同行的兄弟俩如何容貌俊秀,射术如神,她自然猜得到是凌云姐弟,这才连夜忙碌,布下了这个局……
凌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师傅,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们?”
沈英摇头长出了一口气:“这事说来又是话长。十年前,我也是护送几个人去塞外办事,正好进了这何大萨宝的商队,那时他当上大萨宝还没多久,手段很是了得,却从不轻易露面,倒是有个美貌异常的兄弟时常出来替他办事。我冷眼瞧着,发现那少年也是个厉害人物,看着天真无邪,跟人交际却是无往而不胜,真真是被他卖了都要感恩戴德。好奇之下,我便悄悄过去探了探底,这才发现,原来那美貌少年才是真正的何大萨宝,平日深居简出的胡子大汉不过是个幌子!”
“不过这人警醒得很,我一发现他的秘密,他的人便围住了我,我虽能跑得了,但跟我一道办事的伙计和我护送的那些人却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没奈何之下,我只得立了个毒誓,保证从此再不踏足西域,也绝不向任何人泄露他的身份——除非他的所作所为,危及到我至亲的生死安危。”
凌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师傅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直到自己被制住,眼瞧着再无活路了,她才揭出了何潘仁的身份,原来是因为这个毒誓!这也罢了,“只是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么做?”这件事,就连她自己都动摇过,尤其是听到何潘仁亲口承认有事欺瞒的那一刻,她几乎已决定放弃他了,只是想想无论他打算做什么,至少这一路上对他们还是帮助良多;再想想以他的容色,在盗匪巢穴里还不知会经历什么样的事情……她这才决定冒险一搏,没想到师傅竟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了。
沈英失声笑了出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性子!”
她的性子……就是总会犯蠢么?想到自己做过的事,凌云只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沈英忙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沮丧,这何大萨宝算计人心就从没失手过,你才多大?就是那些商路上的老狐狸们,不照样也被他耍得团团转?”
凌云不由苦笑了一声:“可他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地算计我和三郎?我们身无长物……”
沈英无奈地瞧了凌云一眼,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把她教傻了,她总是让凌云要有平常心,难不成她真就认为自己只是普通人了?思量片刻,她还是正色道:“我曾见过何大萨宝是如何办事的,每到一地,他都是以弟弟的身份出面去跟当地的权贵子弟交游,再借机攀上他们的父母,最后是当地的国王或城主。待得把他们都喂饱了,他也就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凌云奇道:“什么东西?”
“人脉,权力。做生意做到了他这等地步,货物人手钱财都已不在话下,唯一要紧的,就是各地首领的信任依赖,这样一步步把一条条商路都变成他的,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了,自然也能财源滚滚。”
听到这里,凌云的心头已是一片雪亮,难怪何潘仁会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们,讨好他们,难怪就算知道路途危险,他也毫不犹豫,一定要跟他们去涿郡,因为他的目标,根本就是正在受到重用的父亲,是父亲背后的陛下!而她昨天居然还为此感动不已,她简直……
沈英了然地叹了口气,索性转移了话题:“对了,我还跟向老三打了个赌,他说世上绝不会有人会如此冒险,我却说你一定会救人,我们便约定,谁输了谁做这个寨主。阿云,今日真真是多亏了你,我总算不用再操这个心了!你不知道,这一年多为了养活这么多人,我的头发都白了多少根,现在好了,你把塞外财神送到了我们手里,又帮我赢了这个赌约,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总算是熬到头了!”
听着师傅痛快的笑声,凌云不由哭笑不得,心里却也好受了不少,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问道:“那师傅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沈英得意道:“如今十年前的那个誓言已经破了,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阿云,你在洛阳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如今你是要送三郎去涿郡吧?横竖现在路也没法走了,还不如跟我去塞外走一遭!”
凌云怔住了:去塞外?那黄沙大漠,明月千里,当初她和玄霸听到师傅的描述时,就曾向往不已,多少次梦里见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然而眼下……她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地把窦氏病重的情况说了一遍。
沈英听得微微变色,她自然知道,凌云姐弟对母亲抱有何等复杂的感情,如今两边关系刚刚缓和,窦氏就要不好了,他们自然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偏偏现在这一路上……
就在此时,门上突然咚咚响了两声,向老三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寨主,那个漏网之鱼总算被我们拿住了,咱们是不是也该把那位大萨宝带回山寨了?”
沈英看了凌云一眼,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不,你这就放了他们。”转头看着凌云,她的神色已变得十分认真:“听我说,这一次,你必须让这位大萨宝跟你们一道去涿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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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二十章 千里之约
居然要放了何大萨宝?放了这个他们好不容易才拿住的聚宝盆!
向老三越想越是肉疼, 五脏六腑仿佛都搅成了一团,待到沈英开门出来, 一眼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凌云,他的脸色未免就有些不好看了——定然是因为她!这小娘子虽比男人还凶悍,到底也是喜欢小白脸的……
他心里这念头犹未转完, 肩头上已被沈英重重地拍了一下, 力道之大, 差点没让他直接跪倒在地, 耳边就听到沈英笑眯眯道:“怎么?不愿意放人?若真是如此,你最好还是先好好练练你的刀法,再过个十年八年,一统太行诸寨了,你再打这个主意也不迟。不然, 这么贪心轻敌, 不但会害死你自个儿,也会害了全山寨的兄弟!”
向老三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 心知沈英是看出了自己的不满,心头一面有些发虚, 一面却还是有些不服:他打小习武,少逢对手, 这两年跟着沈英更是苦练不缀,自觉突飞猛进,如今比起凌云这亲传弟子来大概还略有不如,可那姓何的, 他能算老几?在自己手下能走过三招么?
沈英瞧着他啧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这何大萨宝也没什么了不起?”
向老三想了想索性点头:“正是,我仔细瞧过,这人或许有些功夫,但绝不会是什么高手,他那手下,也不过是动作快些,力气大些,若不是……”他忍不住又瞧了凌云一眼,若不是有她,自己早就拿下那何萨宝了,还要等到如今!
凌云听到沈英让她带上何潘仁的那句吩咐,原就有些心烦意乱,偏偏沈英只简简单单道了句“我自有道理”就起身开门了,如今向老三又神色不善地一再打量过来,她当下也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目光之中,尽是凉意。
向老三被瞧得心里一突,不敢再抱怨什么,只含糊道,“若是只有他们的主仆,我一个人便都能拿下!”
沈英毫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你还真敢说!你可想过没有,若不是有他们姐弟俩同行,何大萨宝是何等人物,怎会带着个奴仆就只身上路?再说了,就算他真的冒险独自上路了,你认得出他么?你知道该如何去捉住那位奴仆,如何防着他救人么?最要紧的是,你知道不知道,在西域曾有多少沙匪打过这位大萨宝的主意,最后的他们下场又是如何?”
向老三越听越觉心虚,忍不住有些气弱地问道:“他们下场如何?”
沈英笑了笑:“绝大多数运气还算不错,不过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只有两家运气实在太差,居然让他们得了手,后来么……”
向老三只觉得心头一跳:“后来如何?”
凌云听到这里不由也生了几分好奇,侧头看向了师傅。沈英的脸上却已没了半点笑容,缓缓摇了摇头道:“后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何大萨宝独自回来了,而这两支大漠里最凶悍狡诈的沙匪,自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消失?向老三失声惊道:“难道他把这些人都杀了?就他一个人?”
沈英意兴阑珊地一摆手:“莫问我,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横竖结果就是如此,不然塞外商道那般凶险复杂,他是怎么坐稳这大萨宝的位置的?难不成就靠着生得美、会哄人?今日咱们之所以能留下他,不过是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但你若觉得自己从此就可以不把何大萨宝放在眼里,觉得可以对他予取予夺,我劝你还不如回去先好好睡上一觉。”
寨主的意思是,让他不如去做梦?向老三的面上不由一热,心里虽犹自有些不解,却也知道这种事沈英绝不会虚言恫吓,尴尬了半日,他还是讷讷道:“属下不也是昨日才听寨主说起此人么?哪能想到这些?那、那我先去把那个仆从带过来?”
沈英点了点头:“莫要伤他,他若是跑了,就让他跑,不必理会。”
向老三得令一声,匆匆离开,凌云这才瞧着沈英道:“师傅,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何潘仁手段如此了得,她为什么还要带这么个阴狠角色一道上路?就算能顺利到达涿郡,难不成真的让他就此攀扯上父亲?
沈英轻轻拍了拍她,轻声道:“适才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商路不比其他,说白了,大家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若是一味凶狠狡诈,同样也坐不稳大萨宝的位置。这姓何的虽是阴险诡诈,待人处事倒是有名的公道,也从不曾让跟随自己的人吃过什么亏,与他结伴而行,原是有益无害,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如此?”
凌云不由默然,她此前之所以出手,不就是以为一路同行,还欠他良多么?沈英见她如此,了然地笑了笑,这才正色道:“这一路情势如何,想来你也清楚了。我跟那些人划了地界,彼此之间便不能干涉,我若出头护送你们,只会惹起众怒,对你们愈发不利。何况说到打通道路,世上没有人能比这位何大萨宝更在行。从安阳到涿郡,还有一千多里的路程,如果你想带着三郎尽快赶到那边,只怕还是要靠他来帮忙的。阿云,你……”
凌云抬头看着沈英,认真地点了点头:“师傅,我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证玄霸这一路上的安全,保证他们能早日见到母亲,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别说带上何潘仁了,就是带上元家父子一道赶路,她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沈英并不意外,只指着那堂屋道:“好,那你这就去跟他谈妥条件吧。”
她去跟何潘仁谈条件?凌云好不惊讶:“我?那师傅……”
沈英笑着打断了她:“阿云,如今你的功夫已不比我差,眼光胆魄手段更是一样不缺,唯有心性依旧太实,心地也太软,正该好好磨练,这何大萨宝,便是你要上的第一课!至于我么,我又不能跟你一道上路,有什么好去啰嗦的?何况……”
她转头看向了院门的方向,数息之后,就听门上“咣”地一响,小鱼一缕飞烟般冲了进来,后头跟着玄霸。两人看到沈英都是喜形于色,小鱼上蹿下跳地围着沈英转了好几圈,恨不得伸手摸上一遍;玄霸则是停在沈英一步外的地方,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两年前沈英离开的时候,他的个子还没长成,自是能在师傅膝下百般撒娇讨好,如今他都跟师傅差不多高了,总不能再扑到师傅怀里去吧?何况沈英最恨繁文缛节,磕头行礼也是不成的……
沈英笑眯眯地伸手在玄霸的肩上捏了捏:“不错不错,再过得一年半载,你就要比师傅高了,只是还要再壮实些才好。”
玄霸眼睛一热,脱口道:“师傅你这两年都去哪里了?白发怎么多了这么些?”
沈英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两年没见,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么?”
小鱼忙道:“师傅师傅,我瞧您气色比以前更年轻了,这两年定然过得逍遥自在!”
沈英愈发无奈:“你就算想哄我高兴,也要编得像一点才好,你师傅我如今虽是穷了些,一面镜子还是买得起的。”
玄霸和小鱼原本是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此时被沈英两句话一骂,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只觉得两年的分别不过是瞬息之事,在师傅面前,什么都没有变;当下一个拉住了沈英的一只手,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凌云瞧着这一幕,心头又热又软,略一思量,还是静静地退开两步,走向了上房的堂屋。
堂屋里头静悄悄的,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凌云进屋后目光一扫,就见何潘仁坐在客位上,身子往后斜斜地靠住了凭几,神色竟是悠闲之极;而原本应该招待他的吴四,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地趴在了案几上!凌云心头一惊,抢上一步就要查看,就听何潘仁笑道:“三娘不必担心,吴当家的只是太过疲乏,一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凌云愣了愣,留意看去,只见吴四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竟像真的是睡着了。她伸手推了推,吴四却只是缩了缩脖子,依旧睡得香甜。她只能皱眉看向了何潘仁:“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吴四胆小如鼠,动辄受惊,怎么可能当着何潘仁的面就这么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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