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叔长叹一声,点头不语,凌云听得心里也是一动:可不是凡事都有代价么?这几匹骏马带给了他们那么多的便利,从明日起却不得不因此而面对郑家的围追堵截,这大概就是他们要付出代价吧……
说话间,阿力已上去拍响了驿舍的门环,谁知过了好半晌,门内才传出一个微微发颤的苍老声音:“不知外头是哪路的好汉?我们这里可是一匹马一颗粮都没有了!”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阿力忙大声道:“我等乃卫尉寺差役,前往涿郡办事,有符证公文为凭,还请老丈赶紧开门!”
里头静了下来,过得片刻,从围墙上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张老人的面孔。良叔早已拿了铜符在手,此时便高高地举了起来。那人眯着眼瞧了几眼,终于点了点头。驿舍的大门这才“轰”地打开,一个驼背的老吏忙不迭地催着众人快快进来,待到最后一匹马进了门槛,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之前在墙上探头的那人这才上来跟良叔见礼。原来此人就是驿长,自称姓刘,此时瞧着年纪也不算太大,只是头发已白了大半,之前只露了半张脸时,看着便像是十足的老人了。
得知众人是从长安而来,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激动之色:“那诸位岂不是前几日才离开洛阳?那边到底如何了?”
良叔摇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当时各个关卡都比平日查得严,临清关更是几乎封了关,我们也是出关后才听说,似乎洛阳那边有兵士因失期而作乱。”
驿长怔了怔,追问道:“就是因为有兵士失期作乱?难不成叛兵的人数极多?不然这两日盗匪怎么会变得如此猖獗,似乎断定没人能管得了他们似的!”
这话问得倒是句句都在要害,良叔却一句也无法回答,只能道:“我等也只是听到传言,并不知道具体情形。不过这一路的确已是盗匪横行,我们出关后没多久就遇到了劫匪,越往北走,匪徒人数便越多。听驿长适才的说法,你们这里难不成也被盗匪劫掠过了?”
刘驿长苦笑道:“可不是么,还不止一拨!昨日一早从北边来了帮马匪,各个人高马壮,冲进来之后便直奔马厩,把所有的好马都挑走了,又逼着落脚的官人们交了金银盘缠。那时我还当他们是偶然过路的,赶紧让人去内丘和柏乡报信,结果到如今都没个回音。这也罢了,今日午后,从南边竟是先后又来了两帮盗匪,愈发穷凶极恶,把驿舍从里到外都搜刮了一遍,连米面被褥都没放过,还伤了我们好几个人。我瞧这势头实在不对,便让驿舍里能走的人都走了。”
玄霸忍不住问道:“那老丈为何没走?万一再来盗匪又如何是好?”
刘驿长勉强笑了笑,神色愈发苦涩:“我身为驿长,让人抢了马匹物件,已是大罪,若弃驿而逃,只怕连家人都要被牵连。如今留在驿舍的也没几个人了,不是老,便是伤,出去只怕也活不成,我们原想着紧闭门户,看能不能熬到官兵扫平匪患,如今看来……”他叹了口气,黯然低下了头来。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这驿长的描述,那第一拨盗匪显然是郑家人,他们爱马如命,过来后便先把附近各个驿舍的马厩都扫荡了一遍;至于后头这两拨,自然是那些小股的盗匪了,这两日以来,路上的行商想来已被他们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自然就是这些驿舍邸店。待到驿舍邸店都被搜刮干净了,这条大驿道便算彻底中断,至于这些驿长驿卒……当真是走也是死,留也是死!
良叔对此最是明白,却也只能干巴巴安慰道:“如今这条路上劫匪横行,估计哪家驿舍都讨不了好,原是怪不得你们,再说刑不罚众,上官们自会考量。”
看门的老吏闻言忙点头道:“正是正是,这天底下哪有不给人活路的道理?各位都是有本事的人,若是遇到上官,还请多为我们驿长美言几句,他当这驿长着实尽职得很。您瞧他的这头发,都是这两日里生生给愁白的!”
驿长却显然知道良叔的话当不得真,摸摸自己的一头乱发,索性转移了话题,“各位若要歇息,驿舍里头倒是还有几间屋子能住人,柴火清水也都管够,各位请跟我来。”说完又招呼老吏帮着阿祖带马去马厩。
那老吏这才注意到这几匹骏马,脱口惊叹了一声,驿长闻声回头瞧了两眼,也忍不住道:“诸位若要继续往北走,这些马只怕……”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眼前这些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别无选择,当下叹了口气,打住了话头。
他给众人安排的院子离灶房不远,院里堆了不少柴火,屋舍陈设也颇显陈旧,显见是驿舍灶上的人自己住的地方。大概正因如此,盗匪们似乎也没什么兴趣,院门虽有踢开的痕迹,里头的东西却没怎么动过,略一收拾便能歇息。
小七洗了洗头脸,便兴冲冲地跑到灶房准备做饭,这才发现里头竟然当真是被扫荡一空了,除了腌着的两坛子菜,就连盐巴酱料都没剩下。
她吓了一跳,忙回去跟凌云形容了一番,“吃的真的都被抢光了!”偏偏他们今日忙着赶路,随身带的干粮已吃了一半,剩下的最多够应付今晚,难不成明天他们要饿着肚子去对付那帮马匪?何况他们过来时就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内丘县城未到日落便已关门,保不齐是知道盗匪横行,不敢开城了;若赵郡也是如此……小七不由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颗心跟那灶台一样,凉透了。
驿长的脸色却比小七更加愁苦:“可不是抢光了!今日来的那两拨人就如蝗虫一般,能拿走的都拿走了,若不是这院子太破旧,只怕席褥也会被他们搬光。”
何潘仁从外头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到驿长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地笑了起来,眼角又勾起了一道细长的弧度。
凌云却没瞧见他的这个笑容,只是冲小七摇了摇头,她刚才已私下问过良叔,这些留在驿舍的人当真是进退无路,舍驿而逃,那是跟逃兵一样的死罪,但留守空驿,又能熬多久?就算还有些粮食剩下又如何?自己根本帮不了这些人,难不成还要同他们争抢口粮?
瞧着驿长那花白的头发,她心里一阵发闷,想了想还是问道:“刘驿长,你们那几个伤者情况如何?我这里还有些药膏,或许能用上。”
驿长顿时怔住了,回过神后才手忙脚乱地作揖不绝:“我先替他们谢过郎君!”
凌云摆手道了句不必,转身便拿了药膏,让驿长带路,谁知还没出门,何潘仁也拿着两个小小的银盒跟了上来:“三娘留步,我也有些药粉,能治些头疼脑热,说不定也能用上,不如一道去看看?”凌云瞧着他的笑脸,心头微觉纳闷,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驿长带着他们穿过了整个花园,来到最后面的倒座房。只见那里头的床上、榻上果然躺了四五个伤员,头上身上都有大片血迹,却只是胡乱包扎了一下。见他们进来,有人挣扎起身,有人却是一动不动。
毕竟是炎炎夏日,屋舍里,几人身上的血腥和汗臭混成了一股污浊之极的气味。驿长自己都下意识地掩了掩鼻,转头一看,却见凌云更是眉头紧锁,神色肃然。他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每日里迎来送往,自然看得出,这行人的身份绝不普通,凌云更带头的那个,还不知是哪家的子弟。自己真真是糊涂了,人家客气两句,他怎么真的就把贵人带到了这种地方?
他越想越是心惊,正要谢罪,却听凌云淡淡地道:“烦劳驿长去打盆干净的水来。”
啊?驿长呆了一下才明白的她的意思,有心谢绝,但瞧着她看过来的眼神,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飞奔了出去。
待得他端了清水进来,凌云早已寻出一顶洗过未用的帘帐,撕成了布条,又挽起袖子洗净了双手,点头示意驿长与何潘仁帮忙端灯照明,按住伤者,自己则逐一帮他们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竟是又快又稳,熟练之极。
驿长看得目瞪口呆,一面暗暗念佛不绝,一面却又渐渐地纠结了起来,到了后来,整张脸都皱得有如苦瓜一般。
何潘仁也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神色却是越来越平静。他手里端着铜灯,灯光正照在凌云的侧脸上,大约是出了点汗,她的轮廓瞧着温软了许多,眸色也格外的专注柔和,那双拿惯了长刀利箭的手,在给人上药时更是轻柔得不可思议。眼前的她,看上去跟平日几乎是判若两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没有半分的意外。
最后一个伤者是被踢断了腿,凌云很是费了番力气,才将他的断腿固定绑好。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抱歉道:“这接骨的事我实在是没什么把握,还请见谅,还有那个已经开始发热的,也只能……只能希望他自己能挺过去。若有多余的干净衣服,烦劳驿长先给他换上吧。”
说到最后,她心里也是一阵黯然,向两人点了点头,留下药膏,转身出了屋子。驿长下意识地追出了几步,想开口说点什么,到底还是咬牙忍住了。
何潘仁不由笑了起来,上前两步,轻声道:“驿长可是在烦恼,又想报答别人的恩义,又想让留在驿舍的这些人能多熬些日子?”
驿长顿时变了脸色,霍然回头瞧着何潘仁:“你……”
何潘仁笑得愈发坦然:“其实我倒是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就看驿长你舍不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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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第二十六章 壮士断腕
从倒座房走回落脚的小院, 凌云越走心情越是郁闷——路边的那些园池屋舍似乎都在提醒她,这原是一处被人精心维护的驿舍, 花木时时有人修剪,院落处处有人打理,然而如今这地方, 却成了他们的牢笼;逼得他们只能在这里苦等, 等着匪徒劫掠, 等着弹尽粮绝……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这问题一直纠结在凌云的心头, 直到夜色降临,小七臊眉耷眼地给大家端上了今日的晚餐,一股奇怪的酸味扑鼻而来,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迟疑地问道:“这是?”
放在她面前的, 是一个粗陶大碗, 里头盛着大半碗绿油油的菜羹,菜羹里泡着被撕碎的麦饼, 上头还有层颜色可疑的碎末,那股酸味似乎就是这些碎末发出的。
小七的头已经快垂到脖子底下了, 低声道:“就是咱们的干粮饼子,加上后头菜园里剩下的菜叶, 我都放一起做成了羹,因没有盐,又剁了几根酱腌菜下去,谁知出来就变成了这样……”
瞧着小七沮丧的模样, 凌云有心安慰两句,却实在想不出词来。憋了半日,她还是转头看向了何潘仁:“何大萨宝,请!”
何潘仁却仿佛根本没觉得这羹汤有什么不对,谢过凌云之后便垂眸尝了尝,脸上渐渐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小七姑娘果真心灵手巧,这道羹瞧着不大起眼,味道倒是别致得很。”
别致?凌云原是指望着他说两句好话的,但听他赞得如此真诚,不由也好奇地喝了一口,心里顿时对何潘仁产生了几分真正的敬服:这羹的味道岂止是别致——入口时,不咸不淡没滋没味,略一咀嚼,则满口都是腌菜的酸辛……她也只能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果然别致。”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自是不疑有他,纷纷端起了面前的汤碗,随即脸上便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玄霸更是控诉地叫了声:“阿姊!”
凌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反问道:“难道这羹的味道不别致?”
众人一愣之后都笑了起来,小鱼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娘子说的是,这羹汤的味道实在是别致之极,就是我等福薄,略有些消受不起。”
小七气得瞪了小鱼一眼:“你还是赶紧吃吧,明日的朝食还不知在哪里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说笑声都停了下来,凌云也皱起了眉头,她自然知道干粮所剩不多,却没想到已少到了这个程度,难怪小七会折腾了这么一大碗的菜羹出来,原来是今日的晚饭其实也不大够了。
然而到了明日,他们要对付的可是一帮马匪!良叔心里越想越是没底,脱口道:“娘子,我瞧那驿长今日未必说了实话,再说适才娘子不还给他们的人治伤了么?咱们不如……”
凌云摇头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她又不是为了换粮食才去帮忙救人的。见良叔还要开口,她索性直接道,“我们有马有刀,可以买,可以猎,他们却只能在这里苦挨,又何必让他们为难?”
良叔一时语塞,众人也都沉默了下来。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何潘仁突然转头看了外面一眼,微笑道:“诸位不必烦恼,明日的朝食,这不是已经送来了?”
院门外,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只见那驿长拿着两个布袋匆匆走了进来。瞧见众人和他们跟前的那碗菜羹,他的脸上顿时一红,放下布袋抱手行礼:“真真是对不住各位了,其实驿舍里还剩了些粮米,是小人送得晚了,还诸位请勿怪。”说着他便把布袋提到了案几上,袋口一开,却见一个里头是烤得金黄的芝麻饼,足有二三十个,另一个袋子里则是新鲜的瓜果,显然摘下不久,此外居然还有小包的盐巴和酱料,以及一小盒油膏。
凌云好不意外,忙起身道:“这如何敢当?”
驿长苦笑道:“郎君万勿推辞!这些东西原是小人早就该拿出来的,是小人一时糊涂,蒙受了郎君的恩惠,却不思回报,幸亏两位郎君不跟小人计较,依旧肯为小人着想。这点东西若是再不收下,小人心里如何过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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