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见着郭守备的人已渐渐逼近,而阿祖已微微伏低了身子,她终究是再也无法犹豫下去,断然提声喝道:“住手!”
伸手入怀,她高高地举起了一直被藏在身边、却从没想过要用的那块铜牌:“守备明鉴,我乃唐国公家不肖之子,我以唐国公府的名义担保,我的这位同伴绝不是匪徒之流!”
唐国公之子?看着那块并不算陌生的铜牌,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果然是唐国公府的标志。郭守备不由脸色大变,忙挥手叫了声“且慢”——唐国公就在涿郡督运粮草,自己也要听命于他,此来上谷,唐国公还提过,他家三郎三娘或许过两日就会赶到,希望他能多加留意。因此在听到小乙提及“李三郎”时他还吃了一惊,只是听说是两兄弟,又是早已到了涿郡,才觉得自己是多心了,没想到眼前这位少年,当真就是唐国公家的李三郎!
再次细细打量了凌云几眼,他蓦然意识到,难怪之前自己看他眼熟,他的容貌跟唐国公身边的二郎起码有五分相似,只是肤色一黑一白,而且看着似乎还比二郎更成熟些,自己才没立刻想到。没错,这少年定然是唐国公府的郎君,自然也绝无可能与匪类为伍!
想到这里,他转头瞪了那张着嘴发呆的少年斥候一眼,这才上前几步,抱手行礼:“三郎恕罪,郭某眼拙,一时竟没瞧出郎君的身份,郎君果然是将门虎子,出手不凡!国公曾嘱咐下官留意三郎的行踪,不想今日竟是不期而遇了。”
凌云听他提到父亲,心里一动,脱口问道:“敢问守备,那我母亲她……”
郭守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笑道:“前些日子内人的确曾提起过,夫人似乎是贵体欠安,近来却没听说什么了,倒是国公愈发勤勉,前日还跟下官细细地叮嘱了半日军务之事。”
也就是说,眼下母亲的身体还好,所以父亲还有心情扑在这些公务上面?凌云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郭守备见她欢喜,心里也是一松,想了想便道:“三郎若急着去蓟县,不如这样,我还是派几个人给三郎带路,过关过桥,总归能容易些。”
这样自然更好,凌云郑重地行了谢礼,想了想又道:“小子还有一事要烦劳守备,我的同伴在和匪首争斗时受了内伤,眼下不好赶路,还想请守备略加照应。”之前让何潘仁留下多少是有些风险,但现在自己既然已亮明身份,他留在这里才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能及时得到治疗,也绝不会被人轻慢。
郭守备笑道:“好说,我军中自有军医担架,我这就让人过来照料这位公子,待他伤势略稳,再送他去蓟县与三郎汇合。”
凌云再次道了谢,这才转头看向了何潘仁,却见他也回身看了过来,神色竟是异常平静,但对上他的目光,凌云却只觉得心头一悸,仿佛那里头的情绪实在太深也太重,让她一时竟有些不敢分辨。见凌云如此,何潘仁的嘴角轻轻勾了勾,目光却落在了她手里的铜牌上。
凌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的铜牌,心里不由也是一声苦笑:是啊,他们不计生死,不惜一切地冒险而来,也最终屠灭了山寨,杀光了恶徒,然而这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却比不上这么一块小小的铜牌……母亲特意让良叔带了那句话来,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吗?这就是母亲想让自己看清的世道和天理吗?
自己一路北上,一路厮杀,如今终于扫清了所有障碍,终于就要赶到涿郡腹地,赶到母亲的身边了,却也……彻底输了跟母亲的这场赌局!
这就是天意么?
凌云不由抬头看了过去,在她的前方,在东方的天尽头处,那一线白色的曙光已是清晰可见;而她的身后,山寨的大火也依旧在熊熊燃烧,将西边的天空烧出了一片红霞。在黎明和黑暗之间,在刀山火海与富贵坦途之间,凌云突然觉得心里只剩下了茫然。
而她的身边,何潘仁也依旧在静静的看着她,目光之中,终于露出了一丝他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深情与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会需要写这么长,已经是两天的更新量了……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卷总算结束啦!
下一卷开始前我需要休息下,然后整理下思路,准备下资料。
下一次更新会在周四下午四点之前。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第四卷 生死离别
132、第一章 久别重逢
这就是蓟城么?
看到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的那座城池, 凌云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远处的城垣气势雄浑而冷峻,那足有七八里长的高大城墙上已有了明显的斑驳痕迹, 单层飞檐的城楼也显得样式陈旧,然而整座城池却自有一股长安和洛阳都没有古朴气息,仿佛已在这片河流环绕的高地上俯瞰了无数岁月, 而且必将继续矗立下去。
然而随着离城门越来越近, 凌云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也是越来越强烈, 是激动么?还是……她正自难以分辨, 就听玄霸低声道:“阿姊,我怎么觉得心里,心里有点慌呢?”
凌云愣了一下,可不是么,她也一样, 此刻在她心头搅动的与其说是激动期盼, 倒不如说是忐忑不安!眼前的古城分明是他们期待已久的地方,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的终点, 可此刻真的一眼瞧见了,却又仿佛有点不敢靠近……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就见远处的城门前有人纵马飞驰了而来, 那身影竟是熟悉之极。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同时催马迎了上去。
来人一身青衣,俊眉修目,正是李世民。几个月不见, 他仿佛长大了不少,身量更为结实,眉目之间也愈发英气勃勃。只是瞧见凌云和玄霸,他的脸上却并没再露出往日里那种阳光般爽朗的笑容,反而怔怔的似乎是悲喜莫辨。到了近前,各自勒马之后,他才用力笑了笑:“阿姊,三郎,真的是你们,我刚才都不敢相信!”
玄霸奇道:“不信你还等在城门口?”
凌云却脱口问道:“阿娘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世民愣了一下才答道:“阿娘是水土不服引发的旧疾,这些日子里都是反反复复的,今日看着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我横竖无事,便出城来转转,没想到竟然瞧见你们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阿耶和我算着起码还得有一两日。”
此时良叔等人也赶了上来,纷纷向世民抱手行礼。听到他最后这一问,良叔便笑道:“还不是多亏了这几匹马!”
世民这才注意到几个人骑着的大宛马,不由得吃了一惊:“这等骏马,是哪里来的?”
玄霸听得母亲身体好转,心里便是一松,一面走一面便噼里啪啦地把何潘仁的事都简单说了一遍。世民越听越是惊奇:“阿姊做得对,这八匹马何止价值千金?阿耶一定欢喜!对了,那位大萨宝呢?”
小鱼解释道:“昨日我们在上谷郡那边遇到一帮恶匪,何大萨宝先跟他们走了,后来和我们里应外合,彻底灭了那帮畜生,他自己却因此受了内伤,如今留在郭通守的军营里养伤呢,得过几日才能到。”
给他们领路的两位军士也笑道:“我家通守是凌晨收到斥候的消息,忙点了一千五百名精兵去接应,没料到我们赶到时,那几百名悍匪都已被剿了个干净。”
世民自是愈发惊奇,想了想向凌云问道:“你们用的可是火攻?”
玄霸抚掌笑道:“二郎好见识,果然跟阿姊想到一块儿去了。”
凌云自打瞧见世民的脸色,心里便越来越沉,此时也只能简单解释道:“是我们运道好,正赶上那帮匪徒设宴庆功,何大萨宝设法把他们灌翻了,我和小鱼收拾了那些在外头巡逻的,再放上一把火,自然是事半功倍。”
世民恍然点头:“这位何大萨宝倒是好酒量!”
小鱼差点没笑出来,忙板着脸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城门,守门的将士显然跟世民十分熟稔,远远瞧见他们过来,都笑着行礼招呼。世民也是点头作答,这才带着众人进了城。却见这蓟城里头倒也颇为繁华,坊市密布,街道宽阔,众人从长街正中打马而行,径直来到城北蓟丘附近的一座被临时征用的府邸,随行而来的老管事居然也已等在门口,瞧见凌云玄霸便悲喜交集地吩咐下人:“三娘三郎果然都到了,快去!去告诉夫人!”
凌云再也忍耐不住,转头看向了世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民知道瞒她不住,只能苦笑道:“阿娘今日当真是颇有好转,只是午后一醒来便说,你们立马就要到了,催着我们去接人。”
阿娘知道他们就要到了?凌云只觉得心里砰地一跳,二话不说,转头便跟着领路的下人大步走了进去。那仆人分明已是一路小跑,凌云却只觉得他走得太慢,这条路又太长,过了一重门又是一重门,竟似没有个尽头!好容易来到主院,却见院里的婢女纷纷屈膝,而主屋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仿佛有人睁开了眼睛,在静静地瞧着她。
凌云不知不觉地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上了台阶,走进了屋子,却一眼瞧见,进门堂屋深处的坐榻上,那仪态万方地坐在上头的人,霍然就是母亲窦氏。
她依旧是平常的优雅打扮,依旧是微微含笑的模样,一眼看去跟往日几乎没什么两样。凌云不由惊喜地上前了两步,这才发现,母亲的身形并不稳当,是靠着隐囊和凭几才撑住了坐态;她的面色看着还好,是因为脸上用了厚厚的脂粉;但最明显的还是她的头发——以前她的头发是那么浓密,不管梳什么高髻都不用掺一丝假发,可如今她头上松松挽着的,分明是一个混在真发里的假髻!
唯有眼睛,唯有她的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那么锐利,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光芒,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蜡烛熄灭前的最后一次燃烧。
凌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窦氏面前的。在坐榻前双膝跪倒叫了声“阿娘”,她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快起来,路上辛苦吧?”她的声音依然柔和动听,只是说完这短短一句话后,呼吸就有些急促起来。
凌云无法答话,只是默然摇了摇头。路上辛苦吗?不,真正走到这里她才明白,这两千多里的路程上所经历的艰难,加在一起,大概还不如从进府到榻前的这几百步。因为在那时,她的心里至少还抱着希望,希望能早日见到母亲,希望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然后一切都能慢慢变好。现在她才知道,能抱有这样的希望,已是何等的幸福!
她听到窦氏轻轻地叹了口气,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母亲一定花了很大工夫才这么装束打扮起来,自己不能……不能辜负了她的苦心!
定了定神,她抬头看着窦氏,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阿娘,二郎说你今日好多了,您的气色果然不错。”
窦氏笑着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了然,分明已把她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凌云不由暗暗苦笑了一声,正想再寻个话头,窦氏却已抬头往外面看去——玄霸也终于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力自然也不差,但到底对窦氏并不熟悉,一眼瞧去,只觉得母亲的模样跟往日差相仿佛,自是松了一口气,在厅堂中间跪倒行礼,叫了声“母亲”。
窦氏目不转睛地瞧着玄霸,仿佛是从未见过他一般,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道:“三郎,你走近些,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玄霸不由呆住了,凌云心头也是剧震——窦氏以前从不多看玄霸一眼,这次在玄霸病倒之后,她的态度虽然改了不少,却也不曾对他这么说过话……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窦氏,又回头看了看玄霸,却见玄霸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忙对他点了点头。
玄霸这才慢慢起身,上来几步,跪在凌云的身边。
窦氏的眼神愈发柔和,却也愈发复杂,慢慢伸手摸了摸玄霸的头,微笑道:“三郎,你瘦了。”
玄霸愈发不知所措,支吾着“嗯”了一声,又偷眼看了看凌云。窦氏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苦涩,目光却依然是恋恋不舍地落在玄霸脸上,半晌才道:“你累了吧?先下去休整一下。”
玄霸不由得松了口气,想了想笑道:“我去换身衣服,换好了就来看阿娘。”
窦氏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却转头向进门后就默默站在一边的世民吩咐道:“你好好照顾三郎,我和三娘再说几句。”
世民已经忍耐了半日,闻言终于忍不住道:“阿娘,你先休息休息,不用急着如此!”
窦氏瞧着他微笑了起来,“好,下不为例。”
这话自然是平常之极,世民却只觉得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般,但瞧着窦氏的笑脸,到底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带着玄霸默默地退了下去。
窦氏目送着两人走出了屋门。那淡青色的门帘刷地一声落了下来,也隔绝外头的阳光与目光。她不由轻轻地吐了口气,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来。
一旁的周嬷嬷与两个婢女一直不错眼地瞧着她,此时不由脸色一变,双双要抢过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碰到她的衣角,凌云已霍然起身,伸手扶住窦氏,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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