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心里叫苦,嘴上却只能道:“夫人是有要紧军务跟国公商议,二郎这几个月一直在协助国公办差,因此也能旁听几句,做个参谋,郎君们还请歇息片刻,回头等夫人跟国公商议完了,自会让几位郎君进去问安。”
世民原是带玄霸去换衣服的,但不知怎地,站在屋里一颗心竟是越跳越快,不待玄霸梳洗妥当,就拉着玄霸赶紧过来了,此时听的一句母亲让他进去,如何按捺得住?偏偏元吉还在这里胡搅蛮缠!他自来便看不惯这个四弟,眼见着元吉一脸不忿地还要开口,索性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原本拦着门口的周嬷嬷和两个婢女忙一个侧身闪开了道路。他自是头也不回地匆匆进去了,便是迎面瞧见凌云,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已。
李元吉瞧见这一幕,自是愈发怒火中烧,闷头也要往里冲,却被周嬷嬷按住了肩头:“烦劳四郎再稍候……”
她话没说完,李元吉已退后一步,一脚对着她踹了过来。他虽然只有十岁出头,却着实有把好力气,这一脚挟怒而出,几乎带着风声,足以把人踹飞出去,周嬷嬷吓得呆住了,李建成在后头一眼瞧见,也不由惊呼了声:“住手!”待要阻止,却如何来得及?
眼见着这一脚就要踹在周嬷嬷的肚子上,她的身子突然间却平平地往后移了一尺,不多不少,恰好避开了元吉的脚尖。
元吉一脚踹空,身子失衡,差点栽倒在地。李建成正好赶了上来,伸手扶住了他,皱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元吉却抬头冲着周嬷嬷身后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帮这婆子!”
凌云缓缓地松开了周嬷嬷,上前一步,瞧着已有八年不见的大哥建成和四弟元吉,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元吉的模样变了不少,五官身形都比幼时要舒展得多,虽然依旧有些黑瘦,却算不得丑怪了,只是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却又戾气横生,让人瞧着就有些不舒服;踢人的动作更是熟极而流,显然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想到他幼时的模样、此时的心情,凌云对他竟是生不出一丝火气来。大哥建成倒是和少年时变化不大,只是看着更加成熟稳重,此时眉头紧皱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年轻了二十岁的父亲……
元吉见她沉默不语,反而不闪不避地直打量自己和大哥,不由愈发愤怒。建成瞧着凌云,却是越看越是惊疑不定。他正想开口,手上突然一轻,却是元吉一把甩开了他,对着凌云又是一脚踹了过去。
建成不由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元吉要往后拉:眼前这少年的模样如此熟悉,不能让阿弟伤了他!只是他这念头还未转完,却见凌云已伸手轻轻松松抓住了元吉的脚踝,往前微微一送,元吉便又跌回到了他的手里,他忍不住脱口道:“你是……”
玄霸见到世民和元吉的冲突,原是百感交陈,心神都有些恍惚了,此时也回过神来,忙上前一步道:“阿姊,阿娘她,她还好吧?”
凌云向他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对着建成欠身行礼:“长兄安好。”
建成微微张开了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三娘?”他一直最心疼也最惦记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怎么变成这样了?
元吉也跳了起来,瞪大眼睛上下瞧着凌云。他被大哥带回河东时年纪还小,却也隐隐记得一点事了:在那个鬼屋一样的老宅里,唯一待他好的,就是三姊姊了,可眼前这个……他不由脱口问了出来:“你是我三姊姊?你怎么变成男人了?”
建成和玄霸同时看向了他:“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周末实在太忙了,今天是短小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135、第四章 抱憾终身
听到两位兄长的喝止, 元吉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圆了,指着凌云道:“我说错了么?你们自己瞧, 他可不就是个男人?”
建成忙喝道:“三胡,休得胡言!”玄霸也不高兴地沉下了脸,凌云倒是并不介意, 温言解释道:“我刚到, 路上男装方便些。”
元吉点了点头, 眼珠一转还要再问, 建成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嘴里笑道:“三娘三郎,你们这次来得好快,一路上可还太平?”
凌云和玄霸相视一眼,玄霸摇了摇头:“如今从魏郡到上谷都是盗匪横行, 我们是得了几匹好马, 又有同伴相助,这才没耽误什么时辰。”
建成原是怕元吉太过失礼, 才随口扯了个话题,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惊讶之余, 他立时想起父亲的确提过,这几日水陆运粮都已断绝, 涿郡通守郭绚就是因此被派去上谷剿匪的,希望能打通道路,但要按三郎的说法,这大驿路竟是从魏郡起就被盗匪阻断了?他心头惊疑, 忍不住问道:“京洛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驿路怎么会变成这样?”
玄霸摇了摇头:“我们过来时,从洛阳往东关防甚严,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建成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元吉却从他身后探出了头来,眼睛骨碌碌地在凌云和玄霸身上转了几圈,笑嘻嘻地继续问道:“你们都是刚到,那三姊姊怎么一身的灰尘,三阿兄的衣裳却这般干净?”
凌云瞧着他的笑脸,心里隐隐觉得不对,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玄霸已随口答道:“母亲让我先去梳洗休整,又留了阿姊说话,阿姊便没来得及换。”
元吉拍手笑道:“阿兄换完衣裳过来,便进不去门了,是不是?我还道就我一个人不受她待见呢,原来三阿兄也是一样!”
这话一出,玄霸脸色顿时微变,周嬷嬷只让世民进去,却拦住了他们三个,他自然不会毫无感觉,只是母亲今日待他与往日的确不同,他便不愿也不敢细想,如今却被元吉一语挑破了!凌云心里也是一沉,她适才就觉得元吉的笑容里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建成自是愈发窘迫,他不过是分神了片刻,元吉竟然又口无遮拦了!
瞧着玄霸脸色不好,他忙笑道:“三郎,你莫听他的。”转头又对元吉皱眉道,“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玄霸勉强笑了笑,摇头表示无妨。元吉却是翻了个白眼:“我哪句胡说八道了?三阿兄难道不是和我一样,进去没说两句话就被轰出来换衣服,然后便再进不得这门了?”说着又昂头冲着周嬷嬷道:“你!你来给我说清楚了,是不是她吩咐的,只让她家二郎进去,我们几个都不许进去?”
周嬷嬷在一边看着元吉的冷眼冷笑,原本便是越瞧越觉心惊,此时被他这么劈脸一问,脸色自是更加难看,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的确有要事跟国公相商,让二郎进去,也是让他去帮着参详参详,几位郎君只要……只要稍候片刻就好。”说到最后,她心里难过,眼眶发热,狼狈地低下了头。
元吉冷笑道:“你这乞婆,还想帮她哄住我们!李二郎帮着参议?那我长兄哪点不如他了?为何不能去参议?你若再敢信口雌黄,看我……”说着他伸手一晃拳头,只是还没到周嬷嬷跟前,就被凌云捏住手腕,轻轻推了回去。元吉顿时恼了:“你是痴癫了么?为甚总帮着这婆子!”
凌云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说过,如今驿路断绝,盗匪横行,这等大事,母亲自然要跟父亲商议,我等又不曾帮父亲理事,进去也是无用。四弟不必胡思乱想,凡事眼见为实,究竟如何,待会儿自有分晓。”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这么缓缓说来,元吉纵然心里还有七八十个不服,到底只是撇了撇嘴,没敢再做声;倒是玄霸面有愧色地道了句:“阿姊莫要生气,我们等着便是。”——他当然听得出,凌云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提醒他眼见为实,不要因为元吉的几句话就胡思乱想。
建成听得心头也是一跳。他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跟几个妹妹接触不多,但他一直记得,三妹最是沉默寡言,也最不得母亲欢喜,所谓同病相怜,他心里自然对这个妹妹自然格外怜惜些,后来又听说她坚持去照顾三郎的事情,这份怜惜里便更多了几分敬佩和亲近。这些年里,他也曾想过,三妹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陌生:英气勃勃,雌雄莫辨,话语虽然依旧不多,却字字都带着分量,而眉目之间那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清冷,更是和母亲有了几分神似……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脱口道:“三胡年幼无知,还望三娘莫要跟他计较。”
凌云瞧了建成一眼,神色认真地答道:“我不会,阿兄放心。”
她怎么会跟元吉计较呢?当初她就亲眼见过元吉的处境:打小被放在外院,只有婢子照顾,从来无人过问。她还记得,小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找到主院门口,却从来没有被放进去过一回;她记得当时他不管怎样哭闹,所有的人对他都是视而不见;她更记得,长兄建成在一次远道拜见母亲后正好瞧见了这一幕,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抱起元吉大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她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大约正因如此,后来玄霸要被送走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因为她不想再为此羞愧,她要做一个能保护弟弟的人,就像长兄那样!
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建成不由笑了起来,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三娘变得陌生呢?她这答话的模样,分明还是当初那个实心眼的小娘子:既不忍丢下四郎不管,又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一脸认真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脸认真地告诉自己:阿兄,这是四郎,我是三娘。
他这一笑,几个人之间的气氛自然缓和了下来。建成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娘刚和母亲说过话,母亲的精神可是还好?”
母亲么?凌云心里一阵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建成的脸色不由得渐渐地变了。他这次收到消息就带着元吉从河东老家赶了过来,一路上自然也是焦虑忧心的,谁知见面后母亲只瞧了元吉一眼,便把他支了出去,再不许他进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和母亲分辩了两句,也被母亲轰了出来。之后他便也不愿去招母亲厌烦了,加上元吉和世民每回见面必有冲突,他索性带着元吉住到了城外,眼不见心不烦——母亲还是那般威风固执,他不信这病能有多重!可现在看来……
他心底突然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他就要错过,永远都无法追回。忍了片刻,他到底到底忍不住走上几步,对周嬷嬷道:“你可知里头何时才能商议完毕,可否让我先进去问个安?”
周嬷嬷心里一痛,几乎不敢直视建成,只能垂眸欠身道:“夫人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老奴不敢违命,还请大郎稍候片刻,待会儿国公出来了,必然会让各位郎君都进去。”
这话跟之前倒也差不多,建成却只觉得越发烦躁,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那份不安竟是越来越重。周嬷嬷瞧着他的身影,心里也是越发悲哀——大郎还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吧?以前不知道,如今也不知道,也许如今总算知道了,却已经太晚太晚了……
建成又来回走了两遍,心头的焦躁再也压抑不住,抬头瞧着周嬷嬷道:“烦劳嬷嬷去通传一声,我有事要禀报母亲。”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眼里却已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焦心。
周嬷嬷心里发酸,眼泪几乎堵住了嗓子眼,她根本不敢出声,只能咬牙摇了摇头。
建成怔了一下,突然间一股怒火直冲心头,竟是怎么都无法克制,伸手便将周嬷嬷拔到一边,自己大步往里就走。凌云正在旁边,忙扶了周嬷嬷一把,周嬷嬷反手便抓住了她:“三娘,快,快去拦住大郎!”
凌云不由一呆,抬头瞧见试图阻拦建成的婢女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忙一个箭步过去,拦在了建成跟前:“阿兄!”
建成被她这一拦,不由又惊又怒:“三娘,你也要拦我?你也觉得我不能进去?”
元吉见兄长突然发怒硬闯,原是拍手叫好,突然看见凌云挡路,顿时也怒了:“三姊姊,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可别帮这老乞婆做拦路犬!”玄霸被建成惊得目瞪口呆,听到这话顿时也怒了:“住口,你说这叫什么话!”元吉冷笑道:“你没瞧见吗?我哪句说错了?”
凌云只觉得头都要大了,有心让兄长莫要激动,让玄霸元吉莫要争吵,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建成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沉声问道:“三娘,你真的要拦我?真的不让开?真的要让我……”他突然只觉得一阵无力,所有的愤怒,都渐渐化成了悲哀。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哀痛,一阵茫然:她真的要拦住阿兄吗?阿兄做错了什么呢,要受到这种注定会抱憾终身的惩罚?她要放阿兄过去吗?但那已是阿娘最后的决定了,阿娘她不会愿意的!
抬头看着兄长的面孔,她到底还是退后了一步,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失声惊叫:“阿窦!阿窦!阿窦……”那声音,从不敢置信的尖锐惊愕,渐渐转成了无法抑制的嘶哑悲痛。
仿佛是一直悬在心上的那把刀终于断然挥下,凌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魂魄已惶然奔向上房,肉身却被沉重地钉在了院门口,根本无法动弹。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平静声调轻声道:“阿兄,三郎,四弟,我们……都可以进去了。”
136、第五章 丧心病狂
人死, 真的就如灯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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