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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作者:蓝云舒
  
  看着周嬷嬷悲哀而了然的眼神,凌云几乎用尽全力才透出了一口气来——这些明晃晃的,却被她,被所有的人视而不见的真相,是如此的沉重,重得足以让人窒息。沉默良久,她才轻声问道:“祖母这样待母亲,有多久?”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后,到底过了多久的舒心日子?
  
  周嬷嬷的神色愈发凄然:“从定亲之日开始,到她死的那日为止。”
  
  凌云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也被一句震得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主动求亲,父亲射中了门屏上孔雀的双目,才被外祖看中的?”
  
  这也是他们从小就知道的一段佳话:当年母亲美名远播,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外祖父就定了个规矩——要向她求亲,先要去射门屏上的孔雀。雀屏一设,轰动长安,无数子弟慕名而来,铩羽而归,父亲也鼓起勇气去试了一次,结果射中了孔雀的双眼,当场中选……
  
  周嬷嬷摇了摇头,涩声道:“的确是国公主动求亲,但这并不是老夫人的意思。”
  
  “那时候,国公主动上门,一举射中了两只雀眼,大将军也是喜出望外,当场便应允了他。谁知此事竟是国公自作主张,等到老夫人知道时,事情已经传开,国公也已认准了这门亲事,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消息传回,长公主就有些犹豫,大将军却觉得,女人之间不过小事,国公有门第有爵位,还是独孤皇后最疼爱的外甥,有这么几重保障,以后谁还能慢待夫人?便是窦家也能得到一路强援。因此,他还是一力做主,把亲事给定下了。”
  
  “国公自是欢喜之极,但也就是从这一日起,夫人就成了老夫人的眼中钉。”
  
  凌云几乎没苦笑出来:原来所有的佳话,真相都是如此不堪!外祖父或许觉得是为女儿选了佳婿,但在祖母眼里,这桩莫名其妙当众定下的婚事,这个莫名其妙让父亲倾心的儿媳,根本就是对她的冒犯和挑衅吧?她的性情,就连亲生女儿都敬而远之,母亲这样嫁入李家,待遇可想而知!
  
  是的,现在她想象得出来了。从小她就不爱去祖母跟前,因为祖母看她、看二郎的时候,眼神总是那么充满厌恶,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都长得更像母亲吧?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想不起来祖母的模样了,却还记得她那种让人如坐针毡的眼神,而母亲却一直要面对这样的眼神,面对这样的厌恶和挑剔。因为祖母是她的婆母,也是权倾天下的独孤皇后的亲姐姐,她不但不能有丝毫反抗,甚至都不能让祖母、让任何人挑出她的一点错处来!“这么多年,她是怎么熬下来的?”
  
  仿佛也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周嬷嬷的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惨痛之色,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夫人是个倔脾气,别人对她狠,她便对自己更狠,老夫人动辄要她侍疾,日夜使唤,不得休息,她便能几十□□不解带地侍奉下去,累到昏厥病倒,也绝不求饶,绝不退缩。”
  
  “这么多年里,不管老夫人怎么挑剔,怎么磋磨,她都能用自己的法子应付过去,忍耐下来,她不想让大将军不得安宁,不想让人说长公主教导出来的女儿有任何不好。只是后来,遇到了大郎的事,她才再也忍不下去了。”
  
  阿兄的事?凌云心头一凛,母亲对长兄不像对元吉那么厌恶排斥,也不像对玄霸那样避之不及,却一直都是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根本就不像是母子;以前她只觉得母亲当真是偏心都偏得分门别类,如今看来……
  
  周嬷嬷的声音果然变得更沉了:“老夫人见不得夫人跟国公相处,变着法子的折腾,夫人成亲七年才有了大郎,之后七年也再无所出,而大郎一落地,老夫人就把孩子抱走了。平日里夫人莫说想抱抱大郎,便是跟他说几句话都不容易。但老夫人训斥谩骂夫人时,却从不避着大郎,日子久了,大郎对夫人便不大敬重了。
  
  “这也罢了,老夫人对大郎终究是好的,夫人也就忍了。可到了大郎七岁时,老夫人还是一味溺爱,对他的学业并不上心,夫人心里担忧,好容易找机会劝了大郎几句,大郎却学着老夫人的语气道,夫人不过是个贱妇,凭什么管他?”
  
  贱妇?凌云彻底呆住了,一时之间,她说不出心里是惊多一些还是痛多一些,她也无法想象母亲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周嬷嬷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了片刻,这才接着道:“夫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了,然后一个人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她说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世上最大的仇恨,是夺子之恨,所以,无论她怎么做,老夫人永远都不会原谅她,而她从此也不会再原谅任何人。就是从那天起,夫人的性子就变了。”
  
  “她让自己大病了一场,老夫人原本没当回事,后来外头却慢慢地有了传言,她这才慌了,因为夫人若是就此被大郎气死,大郎这一生也就彻底完了,老夫人也不会有好结果。她第一次向夫人服了软,甚至表示,可以让夫人来管教大郎,夫人却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去武功老宅养病,无事不回长安。老夫人不得不点了头。”
  
  抬眸看着凌云,周嬷嬷脸上总算露出了轻松的神色:“到了老宅没多久,夫人就有了三娘你,后来又有了二郎和三郎,虽说三郎身子不好,老夫人也时不时会寻些借口生事,但夫人那时已没什么顾忌,十回有六七回不会动身,就算回去,也能很快找到理由离开,继续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倒是老夫人,在长安越过越是无趣,夫人走了之后,老夫人做的事反而传开了,就连独孤皇后都有所耳闻,还因此训诫了老夫人两回,老夫人又羞又怒,索性带着大郎回了河东老家,没过两年就病重不起。
  
  “三娘恕罪,我们这些下人无知得很,不晓得什么大义,只觉得夫人总算能苦尽甘来了;却没想到,老夫人磋磨不到夫人之后,更是恨毒了她,临死前还那么诅咒了夫人一句,偏偏四郎,又生了一双跟老夫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啊,元吉的眼睛,和祖母实在是太像了!凌云一直都觉得,母亲对待元吉太过冷酷,哪怕刚才知道了这个诅咒,认出了这双眼睛,她也没有动摇过;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有点犹疑了——如果换了自己,换成她在这双眼睛下煎熬了那么多年,最后以为总算得到解脱了,却在幼子的脸上又看到了这双眼睛,她能有勇气继续面对这一切吗?
  
  不,她没有把握,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三娘,不是老奴替夫人开脱,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认过输,但老奴却知道,在看到四郎的眼睛时,夫人大概在心里就觉得,她已经彻底输了,她这一辈子的要强好胜,终究都成了一场笑话。
  
  “夫人打小身子就好,性子也好,在老夫人身边那么多年,她都没有垮掉过。但从大郎和四郎的事情之后,她的身子就越来越弱了,性子却越来越强,强到不管大郎如何后悔,如何弥补,她都无法再对大郎生出一丝母子之情;强到就连你们姐弟,都对她有了隔阂。如今老奴也不敢说,夫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希望三娘你能明白,夫人没有别的路好走,她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怕根本就活不下来!”
  
  “夫人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可是三娘,老奴总觉得,别人也就罢了,三娘最好还是能多明白她一些,明白夫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夫人对三娘格外严苛,也是因为太过清楚,身为女子,一生何等艰难,她那样的人,都没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她担心你会吃更大的苦头。”
  
  “夫人到最后,最歉疚的是三郎,最不放心的却是三娘,她希望你不要走她的老路,不要为了所谓的名声家族后人,委屈你自己。她也不希望你知道她受过的苦,可老奴却想,三娘若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
  
  “老奴也不知道,三娘如今是不是明白了,但老奴总算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就算立时去死,去见夫人,老奴也能瞑目了!”
  
  说到这里,周嬷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冲着棺木所在的方位伏倒在地,痛哭失声。
  
  凌云也静静地看着那个方向,虽然隔着重重院墙,她却仿佛瞧见了那具冰凉的棺木,瞧见了母亲冰凉的面孔。
  
  是的,她终于听懂了母亲的话,这世上的一切,名声,孝顺,佳缘天成,儿女满堂,对于母亲来说,原来都只是一场漫长的酷刑,站在人生的尽头往回看,一切都无意义,一切都不值得。
  
  唯有解脱是真的。
  
  她应该为母亲感到高兴,或者像周嬷嬷一样,为她大哭一场,只是此时她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有一把熊熊的烈火,她只想用这把火烧掉眼前所有的虚文伪饰,让人们都看到这花团锦簇下头的,那丑陋而惨烈的真相。
  
  然而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什么都不能说,这把烈火,也只能在她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燃烧,将她对往日的执念,对未来的向往,彻底烧成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看史料的时候,就觉得,窦毅为什么会给他女儿选择一个地狱模式,虽然窦夫人生了好几个出色的儿女,开创了一代盛世,但对她而言,值得吗?
 
138、第七章 离经叛道
  用生麻裁成的齐衰丧服, 穿在身上,会磨得皮肤生疼。这种疼痛并不强烈, 却是细细密密,无处不在,行动之间会蓦然加剧, 睡梦之际也难以安宁……这样的滋味, 总要过上好些日子, 才会慢慢的习惯。
  
  就像她终究会慢慢习惯于, 阿娘的离开。
  
  只是眼下……
  
  看着镜子里一身麻衣的自己,凌云只觉得依然有些恍惚——她换上这身衣服已有整整半个多月了,这十几天里,她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阿娘已经走了,已经彻底解脱了, 她应该为阿娘感到高兴, 然而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这个身影,她还是会觉得陌生, 觉得刺痛,觉得怀疑——
  
  如果自己以前能早点醒悟, 如果这回自己能早点赶到,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就算结果还是一样, 她是不是能让阿娘少操点心,少生点气?让阿娘不用撑得这么辛苦……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她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凌云深吸了一口气, 转身出门,向着主院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和往日一样,清晨的主院依然是一副肃穆景象,棺木处的缯布明旌都已整理完毕,朝夕祭的供品也已准备妥当。不过凌云一走进院子,便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异样,仔细一瞧,她顿时明白过来:今天的堂屋前多了一个人——元吉就跟在建成的身后,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神色比之前更为阴戾。
  
  凌云心里不由微微一沉,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今她已无法再责怪母亲的决绝,却更知道这一切无论如何都怪不得元吉;只是眼下他这一身的戾气实在是让人担心,尤其是待会儿遇到世民之后……
  
  仿佛应验着她的担忧,身后一阵脚步声响,世民和玄霸已一道走进了院门。这半个多月里,两人都瘦了一圈,身形更加相似,气度却愈发天差地别:玄霸脸色苍白,眉目之间多了几分病容,世民却是稚色尽退,五官轮廓愈发显得刚毅。
  
  一眼瞧见了元吉,世民的脸色蓦地冷了下来,眉梢眼角,竟多了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威势。玄霸也是大吃一惊,随即便担心地看向了世民,原就有些发紫的唇色仿佛也更深了一些。
  
  凌云心情顿时更加沉重:这半个月以来,玄霸一直在吃药调养,但不知怎地,身体竟没有太大起色,唯一效果显著的应急药丸又决计不能多吃。见他脸色愈发不好,她忙走上几步,示意世民稍安勿躁,又低声向玄霸问道:“你今日感觉如何?”
  
  玄霸忙笑了笑:“好多了,阿姊放心。”
  
  他哪一日不是这么说的?凌云心里一阵发闷,此时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和他们一道走到堂屋的台阶下面,尽量将他们和元吉隔得远些。
  
  元吉自是瞧出了她的意图,冷笑着冲他们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挑衅之意,溢于言表。好在世民早已冷静了下来,目光淡淡地从元吉脸上扫过,并没有露出半分气恼。元吉的脸色顿时愈发阴沉,冷哼一声就想开口,建成忙瞪了他一眼。元吉显然还有些不忿,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暗潮涌动之间,李渊终于从外头走了进来。这半个多月,他自然也不好过,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鬓边的白发也多了好些。不过抬头看见几个儿女都站在堂前,他的眉间顿时一松,神色又是伤感又是欣慰,仿佛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带头走进了堂屋。
  
  有他主持祭奠,这晨间的哭临之礼倒也完成得平平顺顺。凌云心里松了口气,虽还有些不解父亲为何会让元吉过来,但见他瞧着棺木呆呆出神的模样,到底不忍开口打扰,当下看了看玄霸和世民,示意他们和自己一道悄然离开。
  
  玄霸自是点头,世民却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开口叫了一声:“阿耶?”
  
  李渊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头瞧了瞧几个孩子,仿佛愈发感慨万千,良久才长叹道:“今日我让你们都过来,是因为……是因为你们的母亲交代过,她的后事要一概从简,殡期有七八日便已足够。这半个多月,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违背了她的意思。你们几个都去准备准备,就这两日,你们要准备启程护送你们母亲的棺木回乡。”
  
  现在就要启棺回乡?兄妹几个顿时都愣住了——这停棺待葬的殡期历来都有讲究,就是寻常人家也得停上三五个月,更别说窦氏了。以她的身份,就算要长途跋涉回乡安葬,也断然没有这么仓促启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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