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讨论起衣服来,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一个多时辰后,几人才拿着贵妃定的花样子,又搬了小山一样的衣料走。
今夜是十六追月之夜,只要贵妃无恙,皇上一般是翻贵妃牌子的。高静姝早早到了九州清晏,再次做起磨墨的短工不说,皇上竟也要她剥橘子。
高静姝心道:真不愧是母子,京城冬天这么干,非要吃橘子,也不怕上火。
她照常浣手然后剥橘子。
皇上在一旁含笑看着。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爱妃,皇上这几日是十分关注贵妃伺候太后礼佛之事的。往太后处请安后还特意亲自问了孟姑姑,贵妃这几日可有错漏。
孟姑姑也乐意卖好给皇上,何况贵妃并无错处不说,还表现颇好,于是更是事无巨细告诉了皇上,更强调了太后的慈爱:“太后娘娘还留贵妃用了一顿素斋,这几日午膳也都有可口的菜肴赐给贵妃。”
剥过橘子,高静姝再次浣手,等转过头来发现只剩了橘子皮。
她心里埋怨:太后她老人家就吃两瓣,剩下的给了自己,皇上怎的这般能吃,一口不留。
这样想着她就暗戳戳问道:“皇上别用这么多橘子,要上火的。”
皇上执了她的手,拉她来身前站着,笑道:“是爱妃剥的橘子甜。”然后又细看了看她的指甲,也叹了句可惜,然后开始说起养生之道,教她好好保养。
宫里请太医其实是很麻烦的,而且小的伤风感冒就得“清清静静饿两顿”,稍大点的问题就要开始灌药汁子,所以从康熙爷起,几代皇上自己都会研究下医术。虽不精通,但基本的药理也懂一些,也是防着太医糊弄的意思。
雍正爷还自发的研究起了丹方,当然因后果不太美妙,以至于乾隆现在都对道家不感冒,转而更加关注养生。
高静姝认真听着:眼前这位可是皇上里寿命最长的人,杠杠地活到了八十九,自己一定要向他学习。
等皇上说到适量饮酒的时候,高静姝连忙道:“皇上赏我一坛好酒吧。”
林太医自从说完可以饮酒后,颇觉失言,拿出十二万分的精力来盯贵妃,而紫藤木槿更是以圆明园住处无酒来应对贵妃。搞得高静姝想小酌一杯都找不到一滴酒。
皇上听太医说可以适量饮酒,便挥手让李玉将窖藏的各色好酒都取两坛子放在贵妃处,以免日后两人想要对饮还得回九州清晏取。
正说着,小福子低眉顺眼溜进来,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朱答应说自己头晕不适,请皇上过去看看。”
嚯,截完皇后的胡开始截贵妃的胡了。
高静姝眼看着皇上唇边笑意微微一淡,就在心里先替朱答应点了个蜡。
皇上转头问她:“爱妃说朕去不去呢?”
高静姝痛快点头:“去。”然后率先站起身来:“臣妾陪着皇上去看看这位头晕的朱答应。”
朱答应见贵妃也来了,第一反应却是很高兴。
高贵妃的性情她是听说过的,醋妒不容,这回肯定是想霸拦着皇上不许来探视自己未果,所以只能跟了来。
朱答应心里美滋滋:可见自己在皇上心里多重要啊。
既说是头晕,朱氏又是疑似有孕人员,自有太医前来诊脉。
朱答应见了皇上贵妃还是作势要起身的,皇上负手道:“罢了,先诊脉吧。”朱答应不免委屈,皇上竟不曾伸手扶她。
说来也是巧,今日当值的太医也姓个朱,但现在这位朱太医将这位同姓的答应恨得咬牙切齿。
只因他不得不对皇上叩首请罪:“臣无能,暂把不出喜脉。”
虽说女子体质各异,很多人喜脉就是显的晚,太医把不出情有可原,可一回回在皇上跟前说自己请不出来,实在落不下什么好考评。
果然皇上的脸色淡的要命,只施舍给朱太医一个眼风:“下去开方子。”
朱太医口苦:这,这开什么方子啊,朱答应不管有没有孕,但肯定是没病!只好疑孕从有,给她开点安胎药了。
皇上贵妃亲至,自然有宫人太监搬了一个大圈椅和一个酸枝木高凳来请两人坐了。
朱答应见贵妃真的实在的坐了,并没提前告退不说,眼睛还在自己身上盯了好几下,不由咬牙:当着贵妃自己怎么跟皇上说体己话,怎么撒娇呢。贵妃真是好没有眼色。
上回皇上没给自己常在的位份,这会子怎么也得要了来才是。
偏生贵妃还开口:“朱答应看起来气色挺好的,这屋里憋屈,皇上久待也不好。”
主要是高静姝自己不想呆,想走了。
朱答应住的本就是围房,窄小闭塞,因她又怕着了风所以关门闭户的,味道难免就不好闻。可能为着皇上来,朱氏特意熏了一把浓香,两种味道夹杂就更令人不快,高静姝实在坐不住。
皇上只有比她更金贵的,也准备迅速撤退。
可朱答应一听便百般不乐,只觉得贵妃坑她,于是她便要坑回来:“妾原比不得贵妃娘娘尊贵,自然屋舍窄小。只是娘娘如此尊贵体弱,想来这等怀孕的辛苦肯定也是受不住的。因而上天怜悯,必然不会让娘娘辛苦。”
李玉在旁边听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世上竟真有傻大胆!
李玉仍旧低着头却抬起眼偷觑皇上,果然见皇上眉目间聚集起一片阴云。
皇家重视子孙福泽,皇上登基多年心心念念除了嫡子一事外,贵妃一直无孕也是他心中记挂之事。只是他都顾虑贵妃心情,虽流露过期盼,但从未对贵妃无孕加以一句重话。
如今朱答应竟就这么当面叫破,直戳贵妃伤处。
皇上心情骤然恶劣起来。
若是皇上追过星,应该就能理解这个心情。同时喜欢几个明星的话,追星达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一碗水端平,唯有当两家撕扯起来的时候,才能真的明白自己更喜欢谁:感情比理智向来早一步站队,你的心会自动偏向一方。
皇上此时便是如此。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极重视子嗣的皇帝,且他登基九年来子嗣也稀少,故而只要妃嫔有孕,在此期间只要不犯大过,自己都能体谅。
一切为了皇家绵延后嗣让路。
可现在真眼睁睁看着朱答应刺激贵妃,皇上却立刻就恼了。
再侧脸一看,贵妃面色苍白,朱唇微启显然是黯然神伤,心里一把火烧的更旺了。
高静姝不是黯然神伤,她是吃惊。
方才朱答应当面怼贵妃不会有子嗣,高静姝觉得心口忽然转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不由错愕。
其实她一直有感觉,毕竟她是一抹幽魂寄在贵妃身上,贵妃残留的情绪有时候还是会影响她:比如对紫藤木槿的信赖,对皇上的自在谈笑,对高家人的亲近在意,可这些情绪都很淡,甚至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残存的情感。
唯有这回,这痛楚来的剧烈。
高静姝吃惊过后不由难过起来:可见贵妃生前有多么渴求一个子嗣,她太想要一个与心爱之人的孩子,这样浓烈的情绪甚至在她香魂消陨下,都这样强烈的留在身上。
短暂的痛楚难过后,高静姝立刻支棱了起来:居然敢咒她!上一个怼她的纯妃都已经被她斩于马下,朱氏这是稻草人点火,自己找死啊!
只是她刚要开口,皇上的手却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温热而有力。同时皇上另一条臂膀直接圈过她的腰肢,半抱半托地将她扶起来,直接拥着她向外走,语气柔和里带着一点高静姝听不懂的情绪:“别伤心,咱们这就回去。”
皇上再转向李玉的时候,语气却骤然冷了下来:“朱氏僭越,以下犯上冲撞贵妃,自今日起禁足此处不得出,找两个懂规矩的嬷嬷好好教教她!”
李玉忙应是。
高静姝:等下,我还不想走,让我再说两句话啊!
偏生此时倒霉的朱太医又开好了方子进来,准备递给皇上过目。皇上却看也不看:“朕将朱氏交给你了,她若再有头疼脑热,朕便革了你的差事!”
朱太医膝盖一软连忙跪下,眼泪都要飚出来了:我这是倒了哪八辈子的霉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值班太医啊!
朱答应见惊变突起,一时还在半张着嘴发呆呢。直到见皇上拥着贵妃已经走到了门口,才慌慌张张要下榻,口中叫着:“皇上,皇上听妾身解释啊……”
李玉一个眼神,早有宫女太监上前死死按住朱答应,还小心的避开了肚子。
更有小福子机灵的不得了,送着皇上贵妃出门后接着死死关上门。然后一改在御前的卑微憨厚,立刻挺腰腆肚道:“你们小心伺候朱答应,从今日起,答应再有不痛快,就得先把你们送去慎刑司!”
然后目光又落在哭闹的朱答应身上:这位最好真的有身孕,否则可要倒霉了。
一路走出围房,还有两个‘碰巧偶遇’来给皇上请安的答应和官女子冒出来,皇上却俱是冷着脸,连个免礼都没说,直接拥着贵妃继续往前走,就让她们这样跪着。
“皇上。”高静姝扯了扯龙袍的袖子。
皇上这才放手,目光沉沉道:“孩子总会有的。”
高静姝笑了起来,她直到今日才觉得,贵妃对皇上的情意深重,并非全然错付。
她替贵妃笑起来。
然后对皇上坦诚:“皇上,臣妾前些日子停了坐胎药。”
皇上用力反握她的手。
“皇上放心,臣妾不是绝望了,而是要先养好自己的身子,以后若有福气,才能给皇上生个健康的孩子啊。”
其实为了自身计,高静姝现在肯定是不愿意在古代这种条件下生产的,这话不能直接告诉皇上罢了。
皇上颔首:“好,你好好调养,咱们的孩子虽来得晚却一定是个有后福的。”顿了顿又道:“就算天命真的不顾,朕也会给你一个养子,不让你膝下无依。”
大清后宫向来有低位妃嫔的孩子要交给高位妃嫔养育的旧例,只是当今乾纲独断,不肯后宫沾染皇子,故而将皇子们集中管理,也就省了这回事。今日居然肯开口许诺给贵妃一个养子,自是爱重。
贵妃甜甜一笑:“臣妾多谢皇上。”
然后又连忙道:“不过有一件,臣妾可不要朱答应的孩子。”
皇上这才终于开颜笑了笑。
圆明园的绣房人手是不足,可原也短不了贵妃娘娘的,何况皇后还又特意派了人来帮衬,绣房也着意奉承,第三日就将七八套衣服一并送到了贵妃处。
这几日宫里也很热闹。
后宫里的消息,一向传得快,况且又有皇上默许,于是此事的始末就很快传了开来。
比起朱答应禁足一事,皇上许贵妃一个养子的事儿倒更让别的妃嫔耿耿于怀。
只是贵妃自从病后,作风由清傲变得犀利很多,纯妃已经以身试法,冲上去丢了两回脸了,旁人就更是有些畏惧。于是这两日清晨,高静姝倒没听到什么不入耳的酸话,反而有几个年轻的贵人常在上赶着恭贺贵妃。
也是想跟贵妃拉拉关系,若是贵妃想要儿子,说不得会举荐她们去侍寝呢。
高静姝见此,还有点高手无敌的寂寞之感。
不过后宫里是从不会缺新闻的,嘉妃耳报神也不知怎么长的,总是格外灵,像是后宫里的播报鸟。
如今临近三月,天气渐渐回暖,晨起请安的时候,妃嫔们就春装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衣裳告一段落后,嘉妃就开口了:“说起春装来,皇后娘娘宫里不是有个极灵透秀美的绣房宫女吗?”她掩着唇笑着抛出石破天惊的话来:“听说昨夜皇上还召幸了她,咱们又要多一位姊妹了。”
高静姝见纯妃都面露诧异,不由对嘉妃的情报系统叹为观止。
皇后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稳重和气:“皇上念在她是长春宫的人,就给了答应的位份,只是到底还在圆明园,没有指派宫室,今日便没有出来。等晌午后,她自会去各位妹妹宫里磕头。”
紫禁城长春宫,圆明园长春仙馆都是皇后的居所。
皇上做皇子时,先帝爷亲赐长春居士之名,而皇上又将两处长春宫都赐给皇后,可见敬爱嫡妻。
既然是中宫之主的宫室,自然没有妃嫔能够附住,如今这位新答应还没有搬走,也就是还未曾跻身正式编制,跟养心殿围房里的答应是一样的地位。
纯妃也笑:“皇后娘娘的人自然是不错的,臣妾就备好赏赐,等着见这位妙人。”
嘉妃就对纯妃笑道:“咱们虽未见,贵妃却是早就见过了。”
高静姝呵呵冷笑:“我都不知道,你又知道啦?”
嘉妃略微一噎,心道我不跟二百五计较,然后继续笑吟吟道:“娘娘说笑了,臣妾是听闻这新答应给您裁了衣裳。”
高静姝回想了一下当日六人,先将两个嬷嬷的脸打个叉号,再想了想四个宫女,确实有一个生的娇美秀丽,如同一朵初放的新荷。
只是宫女的衣裳除去正月和万寿节外,都是不许穿红的,平素无非是淡绿、深绿、青色这些树枝子成精一样的颜色,袖口、领口不许绣艳丽花纹,头上不许超过三件首饰,更不许涂脂抹粉,一系列不许下来,再好的容颜也只能显出五分来。
嘉妃见她似乎在努力回想,就抿嘴笑道:“贵妃娘娘天姿国色,见了旁的美人大约就寻常,这会子还想不起呢。”
然后又向皇后恭敬亲热道:“还未请教娘娘,这位新答应什么来历?”能在皇后宫里冒出来得宠,莫不是家里有出息的父兄吧。
谁知舒嫔忽然冷笑道:“宫女出身,还能是什么来历,无非是个包衣罢了!”
嘉妃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她也是包衣出身,自然忌讳这个。可让她跟舒嫔呛上,她又有点不敢。
只因舒嫔来头实在很大。
她的曾祖父纳兰明珠多出名就不说了,再往下数亦是一串显贵,祖母直接姓爱新觉罗,是铁帽子王康亲王杰书的嫡女;其父纳兰永寿,名字都是康熙爷亲自取的,做到过议政大臣,其母乃正一品光禄大夫含太公之女,封诰也是一品夫人。
舒嫔十三岁选秀入宫,初封是舒贵人,七天后就变成了舒嫔,自然都是因为她高贵的家世。
所以这两三年虽说她恩宠并不丰,资历又浅又无儿女,可还是没人敢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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