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看到舒嫔骤然发飙,也有些了然。
舒嫔不太得宠她是知道的,因为乾隆个人审美,对娇柔的汉妃的喜爱原就胜过满蒙妃嫔。何况舒嫔年纪又小,进宫时才十三,皇上虽给体面位份,但真没拿她当个正式妃嫔看。
看后宫妃嫔得宠和生子的年纪就知道,乾隆是有点熟女控的,纵观他一朝,得宠妃子的生育年纪多在二十五岁以上。
舒嫔原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这会子又冒出与她一样年轻的小宫女来得了恩宠,自然忍不住冒火。
舒嫔呛了一下嘉妃,见皇后的目光望过来,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请罪:“臣妾失言了。”
皇后也就放过这事儿,缓声道:“若无事就散了吧。魏答应晌午后自会去各位妹妹宫里磕头。”
已经站起身行告退半蹲礼的高静姝宛如被雷劈了,魏答应?!
姓魏,又是富察皇后的宫女,高静姝脑海里立刻浮现一个人:生育了下一任皇帝,大名鼎鼎的令妃,未来的孝仪纯皇后。
她身子忍不住晃了三晃。
“主儿?”紫藤扶着她:“娘娘身子不舒服?”
高静姝摇了摇头。
纯妃和嘉妃立刻关切的围上来,看起来比紫藤还要着急上火:“贵妃娘娘怎么了?臣妾打发人给您叫太医去吧。”
高静姝:“你们帮我个别的忙如何?”
纯妃亲热道:“贵妃娘娘吩咐便是。”
“帮我个忙,像娴妃一样视若无睹的从我身边走开好吗?”
两妃:……
魏答应往各宫磕头,各宫主位自然要备赏赐。
高静姝有些想不起当日平答应进钟粹宫的时候,贵妃备的是什么。于是她问了问木槿,准备来一套一样的。
“当年给平答应的是什么来着?”
木槿尴尬道:“当时,当时娘娘大约忙着,只是让奴婢去告诉平答应,在后侧殿呆着别出来。”
高静姝:……怪不得她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
最后还是木槿自去备赏,按着现如今宫里的规矩备了湖缎,洋缎、杭细,绵绸各四匹,赤金南红玛瑙镯子一对,银叶缠丝翠玉钗一对。
这礼绝不算薄,比之前几年赏新人的已经翻了番。
先帝爷是厉行节俭的人,皇上刚登基时自然三年无改父之道,皇后更是节俭的表率,自然后宫妃嫔也有所收敛。
可乾隆本性是个喜奢丽华美,一应都要繁花锦簇才好的性情。皇后又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并不约束其余嫔妃跟自己一样简朴,所以这几年来后宫里奢靡之风渐长,如今连份子钱都水涨船高起来。
逢年过节的衣裳首饰更是妃嫔们争奇斗艳的重点,所以不得宠的妃嫔还真的是有些过不下去。
比如愉嫔,就因娘家不显,本人宠爱极平常,虽生育了五阿哥,皇上日常赏赐并不忘了她,日子却也过得紧巴巴的。
比如今日要赏魏答应,同为嫔位,愉嫔就不能比舒嫔差出去太多,否则就没脸面,于是只得边心疼边叹气去搜刮库房。
主位娘娘们都支出庞大,要不得宠,要不就得有个强盛的母家,这日子才能过舒服。
而两者兼具的贵妃,过得就更滋润了。
“娘娘到底是怎么了?”紫藤在门外拉了拉木槿的袖子:“方才魏答应来磕头的时候,娘娘倒是没什么不快,更不曾为难,只是按着例赏了她,问了她的名姓而已。可自打魏答应告退,娘娘便心情很低落似的。”
木槿也想不明白,按理说,一个答应罢了,从前都不至于,何况是现在。娘娘上回被朱答应顶撞了,回来都不曾怄气,怎么这回不过是见一见魏答应,就怏怏不乐起来。
高静姝在床上抱膝坐了一会儿,世事从来弄人:她几乎知道这里所有人的结局,可偏生不知道她自己的。因为明年这时候,她就该是个销号的死人。
会有变数吗?一切真的都能改变吗?
虽然她现在身子逐渐康健起来,可真的能改变贵妃早逝的结局吗?就算她活下来,也要面对后宫无穷无尽的争斗。
方才在她跟前的,就是将来有名的宠妃。
在这个完全被男人主宰的世界,在这个皇上就是天的后宫里,女人们是这么可怜甚至可笑,明明穿金戴银,却还是褴褛凄惶,朝不保夕。所以彼此才要争斗、欺骗、利用、陷害,冰冷疯狂的令人发指。为的不过是争得男人的一点点心,为自己和孩子们争下存活的空间。
高静姝从未放弃过努力活下来这件事,但她确实对未来迷茫无措了。
与她一样迷茫的还有新鲜出炉的魏答应。
魏清雨由一个新拨给她的小宫女陪着,按照位份顺序,在东西六宫里呈之字形移动,给各主位磕头请安,简直要累断腿。
同时还要应付许多陷阱。
比如嘉妃笑言:贵妃位高气傲,就算一时给你气受你也要恭敬。魏答应连忙避开这个陷阱,口中道贵妃娘娘对她极好,赏赐丰厚言谈和气。
终于拜完六位主位娘娘,魏清雨还不曾松口气,就接到了皇上的旨意:让她搬到九州清晏后面的围房去住。
她愣住了,她迷茫了。
当今圣上是个制度性很强的人,甚至跟他亲爹一样有点强迫症。只看他预备封贵妃前都得先完善贵妃礼制就知道了。
历来答应的制度也很明白。
凡是给六宫主位磕过头领过赏的,才算是后宫正式编制,不然以皇上每年纳新宫女的个数来看,每个都给赏赐的话,后宫主位娘娘们都得手拉手破产。
有了正式编制,就会指一个宫苑住,或是依附哪个主位,或是自己住在尚且空着的宫中偏殿。
可这回,皇上居然让魏答应住到九州清晏的围房去。
这到底怎么算?她到底有没有编制?
可以说皇上是格外喜欢她才让她就近伺候,却也可以说皇上仍觉得她是个宫女,不过是皇后宫里的,所以才叫她给六宫妃嫔磕了个头。
别人不说,愉妃听闻此事后立刻开始心疼自己的赏赐了。扒拉下自己的荷包,再算算今年是大选之年,还要进一批新人宫嫔,愉嫔简直想哭。
魏清雨只觉得自己脸上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心里翻涌着极为难受。
她不想做个例,不想出头,她就想分个宫室,哪怕又偏又小,也是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在九州清晏住着能见皇上更多,可说不准皇上哪日就把她抛到脑后,此后她再没机会进后宫了。
旁边的小宫女怯生生对她道:“答应,咱们得先去给皇后娘娘磕头才能离开长春仙馆。”
皇后宫室内有一种甜丝丝的幽香,魏答应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闻了浑身舒畅。
葡萄引着她进了西暖阁,就见皇后正坐在窗边的炕桌旁,手里翻着一本账本。
明媚的阳光从大扇玻璃窗外肆无忌惮地洒满整个屋子,给皇后身上明黄色的云锦牡丹旗装镀上一层闪着细辉的金边。
魏答应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娘带自己去拜的菩萨,就是这样高远尊贵的坐在莲花台上,怜悯俯视着众生。
又想起前年宫女们集体在顺贞门见家人,娘和姐姐格外珍惜地掏出一个玻璃戒指给她:素银的托儿上是黄豆大小的玻璃,亮晶晶的。娘说这首饰贵重让她在宫里带,免得被人瞧不起,必要时也可以送人做人情。
如今在亲娘口中颠来倒去嘱咐的珍贵玻璃,就这样大扇大扇地嵌在皇后日常里。
魏答应觉得自己在皇后跟前,与阳光里漂浮着的光尘没什么区别,都那么小,小的皇后可以视而不见。
她恭恭敬敬磕头。
皇后手里的紫犀毫在账目上圈了一下,然后才搁下笔,对跪在下头的魏答应道:“皇上的旨意本宫已然知道了,你照办就是,来日在九州清晏要好好伺候皇上。”
魏清雨忙应下。
见皇后再次拿起了笔,魏清雨就再次磕头准备告退。
皇后却忽然道:“贵妃没有为难你吧。”
魏清雨连忙重新跪的端正,心里打了个突却还是道:“贵妃娘娘赏了奴婢,言谈也和气。”
皇后似乎依旧沉浸在看账本上:“那就好。”
魏清雨鼓足勇气:“奴婢是娘娘宫里出去的人,贵妃对皇后娘娘心怀恭敬,这才恩泽于奴婢。”
皇后合上了账本。
“是啊,你是从长春宫出去的人。”皇后的声音依旧是轻柔低缓:“半月前本宫让内务府从紫禁城绣房调几个机灵的绣女来用,你就是那时候入了长春宫。可在这儿之前,是纯妃替你买通了绣房的嬷嬷,这让你得了这个机会。”
魏清雨只觉得冷汗瞬间湿透了脊背,她新荷一样嫩红的面容上褪尽了血色,愣了愣才磕头道:“娘娘,奴婢,奴婢只是想谋个前程,奴婢绝无背叛长春宫的心思……”
“不重要了。”皇后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已经是皇上的答应,而不是长春宫的宫女。”
“在后宫里,人人都是要谋个前程。”皇后似乎有些疲倦似的:“你若不是带着长春宫的名头,本宫不会说这几句话。”
“纯妃对你有提携之恩,从今日起,你可以如她宫里秀常在等人一般唯她马首是瞻,也可以如旁的答应常在一样对她恭敬疏远,本宫都不会在意。”
“唯有一条,因为你是从长春宫出去的人,所以你日后若在后宫作恶害人,本宫决不能容。”
魏清雨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都数不清自己磕了几个头,保证了多少遍。
然后才有两个宫女将自己扶起来,送到外面。
白梨对她福了福:“魏答应,九州清晏自有派给答应们使唤的宫女,如今先让小太监们替您将东西送过去吧。”
直到出了长春仙馆,魏清雨才更加后怕起来:方才皇后闲闲一问贵妃有无为难她,大概出于此。
她是长春宫出去的人,要是私下对着贵妃有怨言,岂不让人以为皇后对贵妃不满。
若是方才自己答错了,她还能顺利的离开长春仙馆吗?是不是这会子就该去冷宫待着了。皇后要发落一个答应,皇上绝不会驳回。
魏清雨简直不敢再去想。
高静姝并不知道魏答应的长春仙馆惊魂记,她已经努力振作精神,开始跟紫藤讨价还价菜单。
“娘娘,是有肥螃蟹,可太寒凉了您不能吃。”
大膳房每年都会留下一些秋日的螃蟹,然后用蛋白养着催肥,预备着冬日也能让主子们吃上肥蟹。
“烤鹿肉也不行,太燥热。”
最终通过紫藤层层考验的菜只有燕窝白鸡丝、三鲜鸽蛋、口蘑熘鱼片、青笋晾肉胚、肉片焖玉兰片。再加上宫里冬日都会有的一道什锦锅子,就是丰富健康的一桌菜。
最终还是林太医来把平安脉的时候,开了尊口,高静姝才终于添了一道软炸蟹肉饼。
高静姝进一步讨价还价:“吃了寒凉的蟹肉,得吃一口热热的酒是不是?”
正好这几日柯姑姑并不在,她年纪大了偶感风寒,已经暂时挪出园子去休养了,高静姝就越发觉得机会难得。
林太医见贵妃再次提起,只得道:“也罢了,与其叫娘娘一直惦记着,不如少量喝点。”
于是晚间,高静姝就得了一小壶滚烫的梅花酿。
高静姝晃了晃就知道,这也就是二两半的酒,入口一尝,顶多三十度,就不以为然起来。
贵妃有个习惯跟高静姝一样,因她天性随意,所以习惯了日常吃饭不让人伺候。尤其不要宫女一筷子一筷子给她夹菜。
因而贵妃用饭的时候,紫藤木槿都只留一个在旁候着,其余二等宫女只在门外等着主子若有吩咐再去办。
热腾腾的锅子下面还带着炭火,熏得屋里雾气蒸腾,格外暖和。
紫藤严格盯着贵妃,不能只吃蟹肉饼,一碗燕窝鸡丝更是要多用点。
高静姝吃了两口后,对紫藤道:“想在锅子里下一把细粉,不想吃银丝面。”紫藤只要见贵妃爱吃东西,就是欢喜的,立刻道:“小厨房有红薯细粉、绿豆细粉和南边的细米粉,娘娘要吃哪一个?”
高静姝想了想:“都要一点来煮上吧。”
紫藤转身出去吩咐的时候,高静姝麻利地将手边一盏蜜水倒进了锅子下面的炭火里,然后又将酒壶里的酒转移到空了的茶盏中,顺手还将酒壶放倒做歪倒状。
等紫藤转回来,就见主子委委屈屈道:“刚想倒一杯酒,谁知失手打翻了,连锅子的火都浇灭了。”
美人委屈对女人一样有杀伤力,何况紫藤心里眼里都只有贵妃,连忙道:“娘娘没叫火星子伤着手就好。娘娘用膳素来不爱讲究排场,以后还是要将大桌子搬出来,将锅子移开些才好。要吃什么,让奴婢给您夹。”
然后又拿起酒壶,见里面就剩一点点底,笑道:“竟然全撒了,既如此,奴婢再让人给您烫一壶来。”
高静姝笑着点头:“嗯!”
梅花酿酒和蜜水都是淡淡的金黄色,根本瞧不出异常。于是高静姝就这样在紫藤的眼下,大大方方干掉了半斤酒,达到了微醺的状态。
但不知是这酒入口淡,后劲大的缘故还是怎的,高静姝渐渐头晕起来。
想了想,大约是今日见了令妃后,她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怅然不快,喝的太快了些。
木槿进来服侍的时候还笑道:“娘娘今日好量,原本您一壶酒总要剩下小半截呢,今日却都喝了。”
林太医曾说过:不能一味管束娘娘,是个人一直吃苦药,日常饮食又格外清淡,久了都是要受不了的。况且人的身子都是有自己的调节力,偶尔放纵一下,反而能激起身体自我保护。
若非如此,她们今日也不会给娘娘开忌,又是螃蟹又是酒的。
高静姝:……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她自己是半斤白酒的量,可贵妃似乎并不是。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木槿见贵妃渐渐两靥生晕,星眸流转,有些薄醉,就忙拿了醒酒石来让她含着。
然而效果不佳。
她只见主子含了醒酒石呆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俯身吐到了地里:“哎?为什么给我吃石头,谁给我吃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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