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立刻就来了。
然后就撞上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和亲王府内明芳阁停灵处,和亲王本人坐在棺材里,伸长了胳膊拿供桌上的供品吃,因够不着,还骂旁边的下人:“没长眼睛呢,给爷递一个过来。”然后吃着苹果继续骂人:“怎么哭的这么不尽心!再不好好哭,爷让你们进来躺着!”
于是和亲王府一片山摇地动的哭声。
讷亲当场就懵了。
他怕和亲王是疯了,万一再冲出来打他,所以讷亲隔着老远劝说和亲王。委婉表示虽然从前王爷就行事出人意料,但装死出殡实在是太过了,也不吉利啊。
和亲王就热情招呼他:“人哪有百岁不死的,实在用不着忌讳。正如那戏本子,上台前总要排演几遍——如今我若不先演几遍,怎么知道这些人来日置办的合不合我的心呢?”
讷亲瞠目结舌,直到皇上驾到。
一见皇上的冷脸,讷亲就忙告退,这对兄弟必是有话要说的。
果然,皇上看着坐在棺材里一脸混不吝的和亲王,冷道:“你是对朕的圣旨不满吗?”
和亲王梗着脖子道:“臣弟不敢,臣弟也是皇兄的奴才,自然会遵旨,和婉该嫁到哪儿去就嫁到哪儿去好了。”虽这样说,却把手里的苹果给捏碎了。
乾隆忍不住怒喝道:“既然不敢不满,那你为什么做这样荒唐的事儿!丢尽了皇家颜面!”
谁料弘昼更大声:“因为我就是不要脸!”
皇上叫弘昼气的要命。
却见弘昼坐在棺材里大哭了起来:“皇兄,你只有一个嫡女你舍不得。可皇兄,我有好几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啊皇兄,四哥啊……”他边哭边喝酒,还把个小银壶在棺材里磕的哐哐响。
酒水还溅了几滴到皇上身上。
吓得和亲王长子永壁连忙上前磕头请罪。
皇上面色阴沉怕人,似要大怒,但最终只是长叹一声,对侄子吩咐道:“罢了,他愿意在棺材住,就都不要管他。”
皇上拂袖而去。
方才磕过头后就避开圣驾,在屋里躲着的和亲王嫡福晋乌扎库氏哭着出来,想把和亲王从棺材里拖出来:“你去给皇上请罪!女儿咱们已经保不住了,你还要顶撞圣上,是要拖累一家子去死吗!”
和亲王冷笑道:“皇兄又不会杀了我的头,他只有我这一个亲兄弟了。他是亘古未有的圣明天子,我是自办丧事的荒唐王爷,他才不会杀我,只怕也不会罚我呢,他会一辈子宽容我的罪过,让天下人笑话我,然后敬仰他!”
说着说着哈哈笑起来:“小时候觉得皇阿玛严苛,如今才知道,再宽厚的兄长做了皇上,也不如自己最严苛的阿玛做皇上。”
乌扎库氏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要和亲王去请罪了,连忙又拿了个供品堵住他的嘴,心烦道:“罢了,你就在棺材里坐着别出来了。”
弘昼继续‘桀桀怪笑’:“你们请我也不出去,我就睡在棺材里头了!”
然而和亲王还是很快食言了,他的‘头七’还没过,长子永壁忽然就跑进来道:“阿玛阿玛,我的妹夫死了。”
和亲王把棺材里铺上厚厚的棉被,又因为是亲王礼制的棺材,倒是也不狭窄,外头的棺椁跟棺材的夹层还被他塞上了保暖的厚棉花,棺材里头还有几个热乎乎的手炉,别说,和亲王躺着还挺舒服挺暖和,就这么睡了过去。
听了这话,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妹夫,什么妹夫?”然后才瞪大双眼:“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个蒙古崽子死了?!”
永壁脸上又是欢喜,又是要表现出悲痛,搞得有点抽筋似的,连连点头:“对啊,巴林王爷的儿子死了自然也要报往京中,皇上赐婚公主的圣旨也发往蒙古,两边大概在路上错过了。皇上的圣旨发出去第三天,算来还没到蒙古呢,巴林氏报丧的人就先到京城了。”
和亲王热切问道:“啊,怎么死的?”
“喝酒纵马,纯粹是自己作死的。”永壁叹口气:“也是可怜,不过巴林王爷有八子,想来虽然伤心,但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见自己阿玛瞪眼,永壁又忙道:“不过其余的儿子年龄都与和婉不相当,不是已经娶亲就是不足十岁。”
和婉是皇上亲封的公主,总不能去当妾室。
和亲王手一撑,跳出了棺材:“你懂什么,和亲的女子,与夫君配不配是最不重要的,我这就要进宫。”
永壁独自面对庭中棺椁丧仪,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下人们也懵了——他们还奉旨在这里哭丧呢,这会子棺材里的‘尸体’都跑了,哭还是不哭啊?
皇上也在头疼。
要是消息早那么两天送到,自己就会给和婉另择夫婿,偏生现在圣旨已经发往了巴林部,他好好的侄女兼养女成了个未亡人。
蒙古那边倒是不讲究这些,如今还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可满人入关多年,早以自诩礼仪之邦,唯恐被汉人说是蛮夷。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汉奸要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
所以大清对女人的礼教,简直比之前汉人统治的时候还要严苛。
皇上自然头疼:立刻给侄女指婚改嫁,似乎不太好,又有些闲着没干的文人要叽叽歪歪了。
李玉诚惶诚恐的声音传进来:“皇上,和亲王求见。”
与此同时,和亲王也已经在外面汇报起来:“皇兄皇兄,臣弟来给您请罪磕头啦!”
皇上:……
他扬声道:“李玉,哪里来的宵小贼子冒充亲王?俱朕所知,和亲王的头七都快到了!”
李玉尴尬的对着和亲王笑,还把身子躲的远远的,和亲王连讷亲大人都打,何况自己了。
说曹操曹操到,讷亲作为首席军机大臣,正来跟皇上汇报备战大小金川之事,一路想着正事,走到门口才看到和亲王,脸儿都白了。
和亲王立马抓住他,笑容满面:“哟,这不是我们军机处的总领班大人吗?李公公快点通传啊。”
讷亲被他抓在手里,脸更白了。
而皇上见和亲王跟着讷亲就溜了进来,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当做看不见他,听讷亲汇报大小金川的战事预备。
倒是也不避讳弘昼。
皇上心知,弘昼虽然性子浑,但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从前也跟着皇阿玛和自己一起处置过军务,听一听也好,说不得他就有些出人意料的主意。
然而和亲王此刻心思根本不在这儿,他见讷亲滔滔不绝,又要瞪人家,讷亲只得长话短说,然后迅速告退。
和亲王见他走了,“噗通”就跪了:“皇兄,天命如此,你就把和婉留在京城吧。若是礼教所限,臣弟愿意一辈子养着和婉在府上不出嫁。”
“再或者,如色布腾巴勒珠尔一般留在京中的蒙古亲贵少年也有,皇上就分给和婉一个吧!”
见皇上沉默,和亲王又忙道:“其实宗亲中的女子颇多,许多人家也不爱惜女儿,再或者从前因犯事被削爵的各王府,算血脉自然也是爱新觉罗氏,封了公主送出去,日子自然比在京中圈禁好啊。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何必非要是和婉出去呢?皇上也刚添了两个女儿,和嘉与和顾公主,自然都是掌上明珠,难道来日都要送往蒙古,终身父女不相见吗?”
乌库扎氏听说和亲王掀了棺材板跑了之后,就一直在府上提心吊胆,生恐和亲王那张嘴,真的在御前说了皇上的不是,然后这个棺材就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直到永壁从外头跑进来:“额娘,阿玛回来了。”
乌库扎氏忙迎出正房,只见和亲王眉飞色舞大步迈进来,一见她忽然冲过来,将她抱起转了一圈:“我将咱们的女儿留在京城了!”
两人年少夫妻,和亲王如今有五子一女,四子一女都是出自嫡福晋,可见感情深厚。
乌库扎氏一听就哭了出来:“当真?我不信你,你拿皇上的圣旨来我瞧。”
和亲王有点尴尬,只要了口谕还没要来圣旨。
不过皇上亲口应承了他,要是反悔,他就去养心殿撒泼打滚去,继续在朝上殴打讷亲。
“皇上?”
高静姝睁开眼的时候,只见皇上亲自抱了和顾坐在她床边。
“怎么也没人叫臣妾?”高静姝有点生气和后怕,万一自己睡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怎么办!
皇上含笑:“朕赏海棠睡未足也,不愿旁人惊醒。”
正说着,和顾发出了哼唧声,似乎要哭,皇上立刻轻轻晃了晃她:“好孩子,没事,皇阿玛在呢。”
高静姝看着皇上哄孩子的样子,觉得有点陌生。
他姿势很温柔。
上一回他摇晃和顾的动作大了点,高静姝连忙接过来——孩子不能使劲摇,很多人嫌孩子哭闹烦躁就摇晃的厉害,见孩子睡着还以为管用,却不知孩子很可能被摇出脑震荡。甚至孩子撞到床头睡着也很可能是晕过去。
自从她说完使劲摇晃孩子不好,皇上的动作就格外轻柔。
乳娘上前要孩子:“公主大约是饿了。”皇上这才将孩子交出去。
然后亲自抬手替贵妃理了理有些睡乱了的头发。
“朕……将和婉留在了京中。”
果然见贵妃的眼睛骤然一亮。
皇上叹息:“国与家,朕实在是为难。弘昼那样难过,坐在棺材里大哭,朕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沉落下来:“朕这两日还梦到了皇阿玛。梦到了小时候,朕跟弘昼因为抽陀螺闹了起来,弘昼不讲理,赢不了朕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皇阿玛走过来问朕,为什么不哄一哄弟弟,为什么不爱护他?”
高静姝陪着皇上一起沉默,他大概只是想说说话。
“于国,朕是皇上,要平定大小金川动乱,想要完成皇玛法跟皇阿玛的心愿,彻底收了准噶尔。所以需要跟蒙古联姻,需要他们的战力。可于家,朕也只是阿玛,是兄长。”
皇上握住贵妃的手:“朕没法做到由着女儿去挑最合心意的驸马。可朕答应你,会像和敬和婉一般,总要将咱们的女儿也留在京城。”
高静姝眼里不自觉的含了泪:“好。”
皇上这才一笑:“别哭,还在月子里怎么能掉眼泪。”
“阿弥陀佛,皇上真是圣德宽仁。”
裕太妃坐在太后跟前眉开眼笑。太后也欢喜。
先帝雍正爷,也防着妃子与阿哥们情分过密,所以曾经施行过妃嫔交换儿子养育的政策,太后也养过一段时间弘昼,裕太妃也看顾过一段时间当今。
就算有这种情分,裕太妃却也不曾出面开口。
她很明白皇上的性子,决定的事情求情是无用的,还会让皇上厌恶。
所以裕太妃一直忍着,在太后跟前也不敢讨情面。
如今听说天降喜讯,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男儿坠马死了,和婉能如和敬一般嫁一个留在京中的蒙古亲贵,自然是好。就算以后要跟驸马回蒙古省亲也比一直蹲在塞外强。
所以此时才笑容满面的来跟太后说话。
夸起七阿哥更是一连串的好话。又投桃报李,从自己压箱底的体己中,拿出好物来分送给皇上新添的两位公主一个阿哥。
“太后娘娘有福气,儿孙满堂,以后阿哥公主只怕更多,闹得你头疼。”
太后也笑道:“弘昼的孩子也不少呢,哀家还羡慕弘昼有四个嫡子。”两位互相捧了一番,裕太妃才道:“永琮过了周岁,就该把种痘之事准备起来了。”
自从顺治爷因为天花去了,宫中极重视此事。
康熙爷在位年间,终于有了种人痘的法子,于是宫里所有孩子都得送去走一遭。经过这几十年,技术已经成熟的很,连民间都已经开始普遍种痘了。
太后有些心疼:“虽说这是宫里惯例,若是孩子无弱症,都是过了周岁后尽早种痘的。可哀家看着永琮就有点不舍得。到底是出花呢,虽说极少有种痘的人因此不好,可到底有过,哀家怎么能不担心。”
裕太妃也叹息:“娘娘再不放心,也得舍得啊。”
否则皇上和大臣也不会放心一个没有出过花的太子和皇上。
顺治爷给大家的阴影实在有点大,主少国疑,康熙爷天纵英明,又有孝庄太后这样的祖母辅佐,朝廷还很是风雨飘摇了一阵子。若是以后的天子再来一回染天花驾崩,留下几岁的孩子登基,不知道大清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连公主到了两三岁也都要种痘,何况是可能会继承皇位的皇子们,自然都要先出过花才好。除非是素有疾病体弱不堪重负,不能种痘,那也基本上算是直接放弃放弃了继承资格。
三月里和顾公主的满月,四月里七阿哥的周岁,皇上都亲自到场全程参与,可见看重心爱。宫里自然很是热闹了一番。
永琮的周岁过后,皇上就与皇后提起了种痘之事。
“朕想着命钦天监算个吉日,将永琮种痘之事先预备起来。宝华殿也要早早开始祈福百日才好。”
皇后脸上现出忧色。
皇上安慰道:“今年正好是个空闲,明年又有大选,你只怕也忙不过来。”皇上还有不能说的前朝之事:何况今年底,他就准备要对大小金川发兵了,兵戈之争到底伤天和,他不欲将永琮种痘的大事拖到明年。
皇后试探道:“臣妾听闻民间有四五岁孩子长成再种痘的……”
皇上摇头:“朕问过夏子鱼,幼儿虽然身小体弱,但种痘自然要发烧,越是小孩子发起高热来反而越少些凶险。”
所以皇上当日高热晕厥,太医院死了的心都有,可对幼儿来说,对高热的耐受要比大人高一点。
“况且孩子大了,会跑会跳,好动不说,又讲不通道理。他觉得身上痒痛难受,必会哭闹着去抓挠,若是抓破一点儿在面上留了疤痕以后如何是好?”
“倒不如这会子他身小力弱,让乳母们昼夜不息的看着,或者用布裹手足,都能保住他不乱动。”又举成功的例子:“如今宫里所有阿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并无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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