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点头,“此事天下共知,关中百姓也因此为某不平。”
“可是,”周宁猛然提高了声音,也加重了气势,“汉王是不是忘了,一路西征,出兵主事的是我,攻城拔寨的是我,先入关的更是我,即便依约,也当是我为关中王,与汉王你又有什么相干?所以,项王王你于蜀汉,哪一处对你不起,又有哪一处有违誓约?”
“你!”刘季又惊又怒,哑口无言,她果然早有野心、早有谋划!
从西征之时,她便想着王天下,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西征格外卖力,怪不得入关之后,她又将泼天的功劳与好处拱手送给与她关系算不得和睦的自己。
她让自己承受了项羽所有的忌惮和戒备,而她自己拍拍屁股,轻轻松松的去了上郡,而后便是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问可真是直击灵魂、釜底抽薪啊,郦食其激动得眉飞色舞,蒯通意外的挑了挑眉,不想这里头还有这么一遭故事,王姬果然深谋远虑,谋划已久啊。
韩信抿了抿唇,看着周宁的目色有些遗憾和抱歉,他是她的弟子,竟从来没懂她的抱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为她效力,还险些站到了老师的对立面,为了一个极可能卸磨杀驴之人。
项羽皱眉怒道:“刘季果然无耻小人,竟窃据先生的功劳。”
项庄张了张嘴,而后又无力的放下手,算了,说了也没用,即便羽哥信了,也不过是让羽哥徒增烦恼罢了,这样也好,反正他们几个也不是先生的对手。
周宁淡笑着的视线淡淡扫过项庄,而后伸手牵住了项羽,她喜欢他这样处处为她想,处处“曲解”她意图的脑回路,因为他有强大的自信,他爱她,也无比确信她爱他。
真是可爱的、叫她心情愉快的信任,她也要对他好一点才行。
“至于罪二,矫诏杀宋义而自尊。敢问汉王,当是时是何形势?”
周宁拾起项羽的手,刘季泼上来的污泥,她会一点一滴的为他洗涮干净。
“宋义无端在安阳停留四十余日不前,反而饶有兴致的为其子任齐相而大摆宴席,因私废公,延误战机,若无项王当机立断,四十万秦兵谁破?说不准你我今日还在与秦兵作战,宋义难道不当杀?项王力破秦军主力,如此大功,汉王避而不提又是何道理?”
郦食其搓了搓手,控制不住想鼓掌了,上次王姬于楚营内舌战项伯之事他错过了,一直引为遗憾,没想到今日还有机会见到王姬言词的犀利,果然犀利,犀利至极啊!
“罪三更是荒谬,言项王成功救了赵国,不还报怀王,反而擅自劫持诸侯入关。敢问汉王,怀王派项王北上是何目的?”
不待刘季应答,周宁接着道:“项王北上的任务有二,一为救赵,二为灭秦。项王既成功救赵,乘胜追击,西进灭秦,何错之有?至于劫持诸侯,呵,项王若能将诸侯操控至此,何至于落到如今局面,早在入关之时,便可登基称帝了!诸侯协力灭秦之心竟能被汉王扭曲至此,某也是佩服得很!”
刘季瞠目咋舌,你这才是胡说八道、颠倒黑白,项羽没在入关之时称帝,那是他蠢,不是他没有那个心思!
但不管刘季心中再如何驳斥不信,于普通听众而言,周宁的说辞较之刘季从前的说法,有来龙有去脉,合情合理,可信度高出不止一点半点。
“至于罪四,烧皇宫,掘皇墓;罪五,杀秦王子婴。”
刘季微微平息了心情,洗耳恭听。这样铁铮铮的暴行,周宁说破天了也盖不过去。
周宁摇头道:“人非圣贤,焉能没有七情六欲?汉王于灭秦战中并无亲友伤亡,自是不能理解项王的感受,他的祖父因秦而死,如父亲般教养他长大的叔父同样死于秦将手中,他如何能不恨?以此言项王暴戾,汉王未免苛求太过。”
刘季差点没气得倒仰,她不辩不驳竟是打起了感情牌,还顺带踩了自己一脚!说什么他无亲友伤亡,不理解项羽的感受,不就是强调项羽的功高,再踩他无功又不近人情吗。
刘季气得呼吸急促,身为女子就是好啊,有理的时候说理,没理的时候就和人论情了,理和情都被她占完了!
项羽紧了紧周宁的手,很是感动周宁这样护着他,他的先生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却最是深明大义又善解人意,而且一心一意的爱慕自己,这样的先生,这样的情分,他此生绝不负她!
周宁感受到项羽的情绪,侧头对他笑了笑,刘季巧舌如簧,他确实受了不少冤枉委屈,论人品,他其实比刘季磊落多了,偏偏他成了暴虐恶人,而刘季成了仁厚长者。
《史记·萧相国世家》有载,“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可见历史上刘季才是第一个在咸阳暴掠之人,可他却敢放言言项羽暴掠关内。
即便如今的刘季因她之故在入关时收敛许多,可项羽入关那一遭抢劫屠杀也绝非他一人之过,而分明是“诸侯共分之”,他是做得不对,可把所有人做的恶行放到他一人头上,也属实是欺负人了。
“至于罪六,分封不公。”
刘季心中一阵不安的打鼓,周宁的口舌太利,他隐隐恐惧他所列的八大罪状都会被她推翻了去。
他担心得没有错,周宁正是这样打算的,在她发现他竟将项羽视作臭泥污水,企图用他来染臭抹黑自己的名声的时候,她便准备着这一日了。
“分封不公,有几人指责言说?不过三人,一乃汉王你,二乃田荣,三乃陈余。至于汉王你说的不公,我就不再赘述解释了。”
周宁气定神闲,却叫刘季难堪至极,为什么不用解释,因为先入关的不是他,他本身就没有功劳封王,他不配!
一个得了便宜的人,哪里有脸来指责项羽不公?刘季的脸色一阵青白。
士兵们想着也不对味,西征破关是王姬出的力,那汉王做了什么呢,好像就是被封为汉王后不满意不知足,而后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跳出来和项王作对争天下了吧。
“再说田荣,田荣短视,先是于濮阳拒不发兵,导致武信君项梁战死,后又拒绝参加巨鹿之战,其后又杀了自己兄长的儿子齐王田巿,独占三齐,自立为王,如此利欲熏心、人心不足之人,他的指责可信吗?”
刘季的脸气得红涨,什么叫作强词夺理,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再说陈余,他和张耳乃刎颈之交,最后反目成仇,也不过是因为利益两字而已,连知己好友都能因为利益背弃之人,他的指责又有几分可信?”
普通将士并不清楚这些高层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有一点他们很赞同,那便是亲近之人都离弃的,那必定是自身不修的,而自身不修之人的指责自然可信度不高。
这是从侧面证明了项羽分封不公乃污蔑之词,这说辞能够说服部分人,可也不能说服所有人,毕竟是坏人难道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
周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接着道:“言项王分封不公,既然不公,总有个偏颇处,可项王偏袒谁了?”
众人原想说偏袒周王姬你了,可周王姬的功劳连关中王也当得的,一个上郡和九原还是委屈了周王姬,更别提九原还是周王姬自己从匈奴手里夺回来的。
再细想想,周王姬封了周王,北拒匈奴,从匈奴手中收回九原、云中两郡,庇佑北方安宁,每每用兵都是同异族作战,都是正义之师,再对比对比汉王所为……汉军的心里越发不对劲了。
“王赵地的常山王张耳同你汉王是好友,受封燕王都蓟郡的臧荼也同项王没有什么从属关系,而唯一属于项王嫡系的九江王黥布,最后还因为对分封不满叛了项王,你说项王偏袒谁了?”
若是真的偏袒了自己人,黥布就不会对项羽颇多不满了,也不会同刘季站到一处了,没有什么比事实更能证明一切的,士兵们看着黥布,再看看刘季,默然了。
尤其周宁又说,“项氏家族,受封为王的只有项羽一人!”
若果真偏袒,以当是时项羽的势力强横,早就遍地皆项王了。
刘季看着底下士兵嗡嗡议论,军心涣散,脑门的青筋一跳一跳,直接出声喝道:“王姬满腹经纶,巧言善辩,某是个粗人,辩不过王姬,只是项羽他为人臣子却杀了怀王,以下犯上,还不够大逆不道?我等为怀王旧属,为故主报仇,又有什么不对?”
杀了怀王这事嘛……天地君亲师,君可是排在天地后的第一位的,为臣不忠,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德行问题。
郦食其皱起眉思索起来,蒯通也颇觉棘手。
其实乱世之中以下犯上取而代之都是常态,但却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更不能由一个人主来说它是正常的,因为身为人主,他们的立场最是应该推崇忠诚。
见周宁沉默了,刘季满身郁气散去,以为自己终于问住了周宁,反制住了周宁,脸上霍然露出欢喜而得意的笑容来。
周宁微微蹙眉,以刘季的心计城府,即便心中高兴扳回一城,可也不该如此张杨,情绪外露,毕竟笑容可和他为主报仇的语境不搭,是他被压制得失了分寸,还是他另有什么别的底牌呢。
第175章 骸骨
周宁的视线漫不经意的绕过刘季, 和他身后的吕诚短暂交错对视。
吕诚微微摇头。
周宁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刘季。
并无什么异常,那看来是第一个缘由, 大喜大怒,患得患失, 情绪波动剧烈,所以一时才没能控制得住。
项羽不忍见周宁为难, 握住周宁的手朗声安慰道:“以下犯上又如何, 且不说我如今不做帝王, 许些骂名根本无伤大雅,便是从前, 我也从不在意这些,先生不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费心与他多费唇舌。”
项羽说着微微别开头发起狠来, “他既一片忠心, 但某宰了他,自送他去地下与怀王相聚。”
周宁笑了笑, 此时的项羽像极了做错事、又怕家里人担心,所以倔强逞强要以暴制暴、自己解决的别扭孩子。
她知道若是此事只是带累他自己, 他不会如此别扭, 他在意的、愧疚的是他做的事影响到了她。
郦食其和蒯通听此,思绪从思考如何应对刘季发难中脱离出来,转移到了项羽身上,好似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心思缜密的王姬为何会看上与她自己性情截然相反、名声也截然相反的项羽。
项庄的唇角无奈的勾起一抹苦笑,或许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没有错,即便是项王登上帝位, 以项王对王姬的用心, 这天下主事的也是王姬, 比起感情用事、冲动不理智的项王,王姬确实更适合为帝。
“其实,”周宁温声笑道:“你杀得没错。”
呃……项庄愣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周宁,他刚说王姬理智,没想到转眼王姬就跟羽哥学会了闭着眼睛说瞎话?!
郦食其和蒯通、韩信皆是微微蹙眉,若是项王能对王姬影响至此,那他的存在,却是不太好了。
项羽错愕了一瞬,面色微红道:“先生、先生不必如此。”
连他都认为周宁是在偏袒安慰他。
周宁笑了笑,“若是怀王不死,他为主,你为臣,又相隔两地,若是被人钻了空子,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就是你陷入被动了。”
项羽杀了怀王是以下犯上,不听怀王命令同样是目无尊上、大逆不道,与其被人慢刀子割肉,左右为难,还不如杀了干净,一了百了。
周宁笑着赞道:“你虽然行事鲁莽了些,可也不是没有章法的,杀伐果断正是你的长处,不用觉得惭愧。”
项羽面色微赫的别开头,他还真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的气着了,但原来在先生心里,他这么可靠么,项羽竭力抿住双唇,不让自己心中的雀跃太过张扬露了痕迹。
韩信和蒯通的眉头舒展开来,王姬这个考虑也确实有道理,王姬志在天下,也是绝无可能对怀王俯首称臣的,项羽杀了怀王,却是提前为王姬解决了一个麻烦。
郦食其暧昧的挑了挑眉,王姬不愧是王姬,连哄人开心都能有理有据,他现在看王姬和项王有那么一股子睿智帝王和她的别扭宠妃的感觉了。
最了解当时情况的项庄一脸惭愧,他最清楚项羽的脾气性格,羽哥他哪里能考虑得那么深远。
周宁笑了笑,又看向对面的刘季,这样的话只能同自己人说说,但却是拿不到台面上讲的,里头的机心巧计更是不能宣之于众的,但项羽杀怀王一事涉及到刘季攻讦他的第七罪和第八罪,她怎么可能不事先想好对策呢。
“汉王所问,正是某要驳的罪七和罪八,昔日汉王曾言项王罪七乃逐怀王出彭城而自都之,罪八乃使人暗杀怀王,总而言之,是以下犯上的为臣不忠之罪,对否?”
“正是!”刘季应得中气十足。
“可若怀王非楚王室后裔呢?”周宁回得风轻云淡,却石破天惊的吓懵了汉楚两军之人。
“什么情况?周王姬说什么?怀王不是楚王后裔?”
“不是吧,武信君找到怀王时不是说取了楚王骸骨滴骨认亲了吗?”
“如果怀王不是楚王后裔,那他就是一个放牛娃?”
一个放牛娃最后做了楚怀王……
“说起来,楚怀王还是项家叔侄拥立的呢。”
形势急转直下,怀王之所以被立为怀王,不是因为他在灭秦中立下了什么功勋,纯粹是因为他的血脉身份,就算怀王是楚王之后,他也要承项家叔侄的拥立之情,但若他不是……那,项羽杀了他还真没什么大毛病。
“但,”真是假的吗,“那可是滴骨认亲了的啊!”
两军士卒皆议论纷纷,心神晃动,怎么形容他们此时激动难捺,故而难以顾及军纪的心情呢,大概就是天降大瓜,一个接着一个,目不暇接,吃不过来。
普通士卒都能想到的症结,刘季如何想不到,不过瞬间怔愣,他便大喝出声,“楚怀王是武信君生前亲自取了楚王骸骨滴骨认亲的,如今怀王被贼人项籍所害,尸骨不存,周王姬为了替项籍掩盖罪行,上下嘴皮子一搭,竟是连怀王的血脉身份都要推翻了去!”
刘季说着指着周宁大怒起来,“怪不得你会和项籍结为婚姻,我原先还当你是个好的,不想你的心比项籍还要黑,还要狠!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你便要颠倒黑白,你也曾在怀王帐下听令,你就不怕怀王半夜来找你吗?都说周王姬智谋无双,我也承认你才智过人,言辞锋利更是无人能及,可你也别把天下人当做傻子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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