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郦食其虽也惊怀王不是楚王血脉一事,可更惊刘季此时反击。
刘季这是抓住了话柄,想要倒打一耙,把王姬前头推翻的六条又再推翻回去。
毕竟正如刘季所言,如今怀王已死,骸骨下落不明,根本没办法证明怀王的血脉问题,而已有的事实就是怀王滴骨认亲血骨相融,所以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怀王非楚王血脉的是王姬,不然就是污蔑,就是颠倒黑白,就是王姬品行不端、为臣不忠。
郦食其轻轻呼了口气,他和刘季是酒友,脾气很是相投,见刘季如此应队,哪怕立场不同,他也得赞一句刘季不愧是刘季,太能抓住机会了,这一下是直接把脏水往王姬身上泼了。
普通士兵的情绪确实很好煽动,此时底下的疑惑议论又都朝着周宁而来了。
汉高祖不愧是汉高祖,难得周宁心中的想法倒与郦食其不谋而合了,不过,证明血脉关系一定要本人在场吗?
周宁淡淡一笑,其实不用,两千多年的历史文化差距划下的天堑深壑不是些许机敏聪明就能填平迈过的。
项羽等人原本微微提起的心见周宁神色自若,又悄然的放松下来,此时他们都没有发现,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形成了以周宁为中心的习惯。
此时,原本同韩信同行却莫名消失许久的黑捧着一个匣子来到周宁身旁耳语的几句,他的声音很小,此处场地又空旷,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见向来从容自若、万事在胸,连每每神情变化都大方得体、恰到好处的周王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怔愣诧异,而后是失笑摇头。
郦食其顿觉百爪挠心,黑到底说了什么?
蒯通和韩信等人的视线落到了黑手中的匣子,匣子里的是什么?难道是怀王的尸身骸骨?
项羽皱起眉头,此事,他知道的细节又要多一些,黥布杀死怀王后,直接将之抛入了江中喂了鱼腹,连黥布都无处打捞怀王的尸体,当时远在上郡的先生又要从何处寻得,若是随意寻了一个假冒……
项羽皱眉看向刘季阵营的黥布,此事瞒不过刘季,只要刘季弃了黥布,就能拆穿先生的计谋。
项羽同周宁说了自己的顾虑,周宁听罢勾唇一笑,顿时觉得接下来的戏或许会比她预计的更有意思。
周宁对黑点了点头,又对刘季道:“汉王不必急于抹黑周某,真假曲直,某既放出话来,自会证明给天下人看。”
话落,黑捧着匣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越过项羽和韩信等人,又给了郦食其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小心在几名骑兵的拱卫下向阵前驶去,他是王姬最信任的崽!他肩负重任!
“这是某寻来的骸骨,还请汉王取一滴血来,就在这两军阵前,再来一次滴骨认亲!”
死人当然不能复活,可直接从根本上证明滴骨认亲之法大谬,不就是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吗。
刘季双手撑着城墙上,极力眺望,眼珠子几乎没从眼眶中瞪出来,那是怀王的骸骨?怎么可能!
刘季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脉搏怦怦乱跳的声音,周宁心机深沉,极擅长走一步算十步,对了,她还会卜算!难道她真的早早的收起了怀王的骸骨,她见识又多,难道真有什么法子证明怀王的血脉?
不对,证明怀王的血脉要自己的血液做什么?
刘季心中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但,刘季想着黥布不会用这样的事骗自己,周宁很可能是故弄玄虚!
吕诚略微上前一步,也给出了同刘季同样的结论,“周王姬诡计多端,多半是故意诈我们。”
刘季抬眸看着对面的周宁,虽然觉得脑袋一阵胀痛,但也强迫自己快速思考着,周宁笑着又催促了一句,“怎么?汉王怕了吗?”
底下的议论声霎时又转换了风向,若心中无鬼,汉王怕什么?
黑已经捧着匣子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走到汉军阵前了。
刘季被激得来不及多想,只知道不能输了阵势,便叫人取了只茶盏来,取了血让樊哙送到阵前。
谁都不知道周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怀王和汉王就血缘关系上来说,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等待的时间了,大家无聊的生出许多天马行空的猜想,难道是汉王早早就安排了自己的族人伪装楚王血脉,所以王姬叫他来滴骨认亲?又或者汉王才是遗失在外的楚王血脉,那匣子里的是楚王的骸骨?
这边众人心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着,这边黑手中的匣子已经打开,里头还细心的垫了红布,红布包裹着部分骸骨,只隐隐的露出一些骨节,红白相间,瞧着还有些怪异的好看。
樊哙亲自动手将刘季的血液滴在了裸·露在外的一截白骨上,然后便是屏息等候。
不一会,啪!樊哙手中的茶盏碎了,黑高声叫道:“血融了,汉王的血融进了骨里!”
什么?融了!
众军哗然。
“这不可能?!”刘季失声叫道,刘季的心思飞速的转动着,片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瞠目尖声道:“你取了我亡母的骸骨来!”
与他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几人,他的父亲、子女都好好的在此处,周宁能够取到的与他骨血相融的便只有他亡母的骸骨。
刘季大怒,“枉你自称德字为先,竟干出掘人坟墓之事,你与那项籍果然是一丘之貉!”
对于刘季的指责,周宁沉默不语,黑高声辩驳道:“这不是你亡母的骸骨。”
但这个否认太过苍白无力,尤其自现身便没露过弱势的周王姬都沉默不语了,只一个下属说不是,他们一直信服的是周王姬本人,一个下属……两军的将士认为这是周王姬心虚的表现。
刘季带着八分真怒的乘胜追击道:“不是我亡母的骸骨,又是谁人的骸骨?怀王的骸骨吗?”
刘季看了一眼黥布,心中有了决策,“当初项籍威逼九江王截杀怀王,九江王畏惧项籍的淫·威,不得不违背本心杀了怀王,他是亲眼看着怀王的尸身沉入湖底的,后来,九江王弃暗投明,也曾想过寻回怀王的遗骨厚葬,可惜江水湍急,再难寻回,请问远在上郡的周王姬怎么就那么幸运的找到了怀王的骸骨?而且怀王的骸骨竟还能同我这个市井出身的小小刘季骨血相融?”
周宁没理会刘季的质问,反而淡淡的看了一眼黥布,黥布此时的神色算不上好,虽然刘季的话中对他的行为本心颇多描补,但弑主就是弑主,怀王楚王后裔的身份若不能去掉,他将和项羽一样被钉在弑主的耻辱柱上。
“好好好!”黑连声应了三个好,“老子认了,老子实话实说,这里头装的就是你老母的骸骨,行了吗!”
刘季的双目霎时一亮,正要按捺住激动大肆攻讦周宁不仁不义不忠不诚,便见黑一把扯掉红布,拿起匣中骸骨高举起来。
骸骨的全貌终于完整的暴露在了众人眼前,鼻骨前凸,齿牙交错,这分明是……一块狗头骨!
刘季所有的思绪、心神、声音都凝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血液都凝结停滞了。
黑顾自愤愤不平,碎碎骂道:“老子长这么大,听说过别人骂狗娘养的,还是头一次见到非说自己是狗娘生的!”
第176章 悟了
这个戏剧性的神转折, 郦食其一愣后大笑出声。蒯通也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矜持的背身肩膀抖动起来。
项羽哈哈大笑着,心中一阵爽快,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吴中县一同吃酒笑谈的无忧时光。项庄在虚空中挥了一下拳, 瞧着黑佯怒的傲娇样子,恨不得冲过去给他加油鼓劲。
周宁抿唇一笑,历史上的刘季为了神话自己, 亲手给自己的老爹编织了一顶绿帽子,说自己是刘媪与蛟龙交合而生,硬是给自己换了一位不凡的生身父亲,如今却是阴差阳错的给自己换了母亲,不知道这样的离奇的身世, 刘季满意否。
刘季怎么可能满意!
汉军倒是按捺着没有什么夸张的神情举动,只一些小碎语微表情, 可楚军却是不客气的哄然嘲笑起来, 笑得刘季脑仁发疼,愈发觉得呼吸凝结不畅,身子前后摇摆了几下,险些气得翻了眼白。
“大王!”夏侯婴急忙快步上前扶住了他,曹参等人担心的围成一团。
人围得越密集, 刘季越觉呼吸不畅,“欺人太甚, 气煞我也!”刘季将大半重量倚靠在夏侯婴身上, 呼吸急促的说道。
他的怒, 有将狗头骨认作自己亡母骸骨的羞恼, 还有舍了黥布也没能套住周宁的暗恨。
近距离看着这一场惊变的樊哙也是怒极, 可黑能想出用狗骨换人骨的主意, 也是个机灵胆大的, 他是说完话,不待樊哙反应,就状似愤怒、聊不下去的模样策马奔回了己方军中。
可怜樊哙只有一只手,杀之不及,而随樊哙上前的汉军,不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不敢擅作主张,只……人家都说了不是不是,是汉王自己非要逼迫人家承认的啊。
老实说,这一场闹剧,丢脸!
不仅是刘季丢脸,是汉军上下都丢脸,但再老实说,这丢脸是他们自找的。
钟离昧和蒲将军亲自接了黑回来,黑如同斗胜的公鸡般昂着头站到周宁身后,郦食其偷偷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项庄也对他友好的点了点头,项羽拍了拍黑的肩头,算是谢他为自己出气。
周宁摇头笑了笑,她的人倒是都知道此事是黑擅作主张,但刘季和不知细节的将士们只怕就要将此事记到她的头上了。
她倒不在意刘季的记恨,只是此事到底太过促狭刻薄,有失端庄宽和,与她一贯的形象不符,还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还请汉王见谅,某并没有羞辱汉王的意思,只是人死后都是骷髅一副,用人的骸骨来证明滴骨认亲之法不可取,实在不好证明骸骨的来源出处。”
这话刘季有没有感受到周宁的歉意不好说,但将士们还是很认可理解周宁的说法的,瞧瞧,刚刚汉王不就一口咬定是王姬掘了他家祖坟,取了他亡母的骸骨吗?若不是王姬有先见之明取了一块狗头骨,此事还真不好分辨清楚。
理解是理解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笑,堂堂汉王一口咬定一块狗头骨是自己亡母骸骨的画面,恐怕穷其此生都要刻在他们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周宁还在尽职尽责、一本正经的解释缘由,“我在周地偶然发现,人或动物死亡后,其尸体会腐败,不仅是血肉,还有骨头上的某些我们看不见的物质,而这些物质的消失会在骨头的表面形成细小的裂缝,所以任谁的血液滴上去,都能因为这些缝隙而沁入骨内。”
“那也只能证明滴骨认亲之法不可信,并不能证明怀王就一定非楚王后裔!”刘季强稳住心神,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吼道。
所以啊,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那这就是个概率问题,怎么说都可以了。
至于观众更信哪一方的说辞,就看双方的本事了,而对比刘季神色嘶厉、凶相毕露的模样,周宁的从容不迫首先就先刷满了群众分。
“汉王也知天下之大,而要从这茫茫人海中寻一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长相的人有多艰难。从武信君开始寻楚王后裔,到寻得怀王,其间所费时日甚至没超过一个月,而一个月的功夫,仅仅确定完一县之人的身份都勉强。”
所以,怀王是楚王之后的概率小到渺茫。当然,项梁没那么好心替别人打天下,所以怀王究竟是不是真的楚王后裔对他关系不大,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吉祥物般的傀儡罢了。
周宁的话说得很无奈,有种被人胡搅蛮缠的无可奈何,而对她胡搅蛮缠、蛮不讲理之人不用多说,不就是汉王刘季吗。
“当是时,武信君并不知晓滴骨认亲之法无用,所以偶然见到一个与楚王有几分相似之人便报了几分希望,而后又被滴骨认亲的结果误导,便认为自己遇到了真主,但……”
周宁顿了顿,往刘季的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寻谁人,而后略微蹙眉,像是没找着般放弃,接着道:“但人有相似,某记得汉王麾下的大将纪信就与汉王面容神似,只不知纪将军去了何处,若是寻他来一观,想来汉王就能明白某所言之意。”
纪信啊,可不就是和刘季相貌相似、身形相似么。
想到纪信的去处,刘季的脸色一阵青紫难辨,正想说他阵亡了,但纪信的去处并不是秘密,至少不少楚军大将都一清二楚,而且记忆深刻。
钟离昧大声回道:“王姬不用找了,就是不找来对比,汉王也比谁都知道人有相似的道理,而且运用娴熟,当初汉王被围困荥阳,便是让纪将军伪装自己引走大军,他自己才得以金蝉脱壳。”
刘季的身形又晃了晃,若说周宁提纪信是隐晦的刺他,那钟离昧的这番话就是把他的脸皮揭下来往地上踩,既提醒了他当初被围困荥阳的狼狈,又暗讽他让将领替死的卑劣。
刘季的双脚虚浮,身形不稳,原本其身体重量就大半靠夏侯婴暗中倚扶,此时却是双手都颤巍巍的抖了起来,“好,好一个周王姬!”刘季暗恨道。
这一声并不大,除了同在城墙之上的几人和近卫外,旁人并没听得,所以在底下的众军看来,这就是汉王无言反驳周王姬的说法,怀王果真非楚王血脉,至于汉王的人品行事……
唉,众士卒心里都有一杆秤,哪怕纪信很有可能是自动请命替汉王去死,可众汉兵咂摸咂摸此事,心里还是很不得劲。
为王为帝者在普通士卒心里是很强大很神圣,且很有距离感的,而如此刘季在危急关头牺牲下属换生机的行为破坏了他们对他强大的信任,也打破了他们对他的距离感带来的神圣,就发现,哦,刘季也就一普通人,也会被逼到绝路,被逼到绝路时,也是选择牺牲别人保全自己。
这种对刘季观感的颠覆,就好比见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逛妓院,是彻底的跌落凡尘、形象破灭,虽然对其还有源于身份地位差距的敬畏尊重,但却从此再不真心信奉。
黥布默默转开脸,心中划过一丝快慰。
刘季很愤怒,有些事就是这样做得,但说不得。
周宁比他更加愤怒且诧异,“某一直认为汉王乃忠厚长者,怎么!”
周宁痛心疾首,“先前听说汉王逃命之时,为减轻马车重量,数次推年幼儿女下车,某不信;后听说汉王不救生父,还要讨生父血肉熬就的肉汤喝,某也觉得是传言太缪。可如今!”
“什么!把亲生儿女都推下车了?”
“虎毒还不食子呢,汉王这也……”
“怪不得能想出让纪将军替他去死的法子呢,原来人家是连父亲儿女都舍得的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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