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正不自觉地抿住了嘴唇。
强烈的柔软、愧疚和心疼一齐涌上心头,他懊恼极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但凡他早一点克服自己不善言辞的毛病,但凡他早一点去面对妹妹,但凡他早一点像一个正常兄长那样,去了解妹妹的内心世界,缘杏都不至于一个人误解苦恼这么久。
缘正弥补内疚的情绪达到顶峰。
他道:“对……不起。”
缘正眼眸低垂,不知做什么才能对缘杏有所补偿。
他手上动作一转,就要下一招怪棋,让缘杏又有机会进攻。
缘正杀气全无,兵盘校场上的纸兵,也都齐齐放下刀剑,仿佛有了投降之态。
缘杏见状,连忙拉住哥哥的手,拦下他。
“没关系的,哥哥,你不用让我。”
“可……”
缘正停顿,生涩地对她解释道:“我从未讨厌过你。仙侍说的那些话,只是因为他们只偏看我这一面,未曾考虑到你的境遇。我从未对你生过厌恶嫉妒之情,只是心怀愧疚……”
缘杏摇摇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没那么伤心了。”
缘杏顿了顿,又道:“我之所以难过,或许是因为……他们说的话里,的确有实情。我不想被哥哥讨厌,可更受打击的,是我的确是爹娘和哥哥的累赘。”
缘正坚持道:“胡说。你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妹妹。”
“……!”
没有什么话,能比这一句更让缘杏高兴了。
她想从哥哥口中听到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多好多年。
缘杏有些湿了眼眶,脸颊微红。
她说:“我也这样想哥哥。不过……虽然哥哥对我来说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可我昨夜想到要与兄长对弈,心里却很紧张。”
缘杏顿了顿,这才继续解释。
“我其实我不是怕输,也不是怕哥哥。而是……担心又因为我自己,拖累哥哥的脚步。”
“一直以来都是哥哥在照顾我,下棋的时候,哥哥从来都会给我让棋。”
“在哥哥眼中,我是一个需要被迁就、需要费心保护的人。”
“就像易碎的瓷器,只要稍稍施力,就会破掉。”
“但我们是孪生兄妹,比起哥哥一味地迁就照顾我,我更想与哥哥平等相处。”
缘杏坐在缘正面前,纤弱的腰板挺得笔直。
她说:“所以,哥哥,你不要让我棋。我自己会下,无论输赢都没关系。”
缘正仍旧迟疑:“可是……”
缘杏垂下睫毛,失落地问:“不行吗?”
缘正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自己对妹妹的愧疚,没有触及妹妹真正的想法,反而成了缘杏桎梏的枷锁。
他看着缘杏比自己纤细三分的手腕,因为白皙而显得分外脆弱的皮肤,难以下定决心。
他问:“你真的……更想这样吗?”
缘杏杏眸微亮,点头。
缘正犹豫地看她,提醒道:“你赢不了我。”
缘杏说:“可是真正的玩乐,不就是这样吗?彼此各寻乐趣,但不那么计较得失输赢。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机会和兄长一起玩过……”
缘正握紧了手中的棋子。
最终,他尝试着改变方向,将棋子放在兵盘上一个凶险的位置。
刹那间!兵盘上格局全变,缘正的纸兵一改谦卑折服之态,展露出可怕的锋芒来!
缘杏却眼前一亮,立即拿起自己的棋子,重新整合,迎击缘正的兵阵!
总算,两人之间一改之前温吞的势头,忽然有了交锋的感觉!
这种中盘变化,顿时也让外面围观的观众们精神一震,惊呼一声,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
公子羽看到兵盘中的变化,嘴角微弯,露出难以被察觉的笑意。
北天君咪眸,亦是一笑。
水师弟开始咬手指。
唯有看得一知半解,摸不着头脑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一下这么激动?”
随后,他就被师父重重敲了头。
在雅室里,缘正和缘杏数度交锋。
此时,缘正其实非常惊讶。
他原本以为,同辈弟子中棋下得最好的,应该是公子羽。
缘杏与公子羽的棋局虽然赢了,但或许是有巧合的因素,妹妹和自己下棋的时候,并没有那般的棋力。
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察觉,是因为他与缘杏下棋时从未尽全力,缘杏也就不必绞尽脑汁地应对,因此难以发挥实力。
而现在,他对缘杏真正出招,妹妹才得以全力以赴,本来平平无奇的下法,忽然迸发出奇异的光彩来!
缘杏的棋艺,竟分毫不在公子羽之下,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两分。
他们毕竟是孪生兄妹,即使不在一起长大,思路仍是相通,且缘杏的棋艺,最初是由他亲自教会,仿佛与他格外契合。
缘正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就像是有另外一个稍弱一点的女版自己在与自己对弈,既像是影子,又像是对手,还是个知己知心的朋友。
有一种奇异的愉悦。
两人各自下了数十步,最终,终究是缘正更胜一筹,抓住了缘杏的大将,将它激摁在地,结束了战争。
缘正放下棋子,居然意犹未尽,想要当场再来一局。
他抬眸去看缘杏。
却看缘杏尽了全力,面颊扑红,额上冒着细汗,但眼眸却很光亮,虽然输了棋,却是无比高兴的模样。
她比他想象中要坚韧,全然没有因为被击败而沮丧。
她说:“哥哥果然厉害!”
缘正嘴角微微一扬,竟是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冰川消融。
缘杏忸怩,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还有东西想要送给哥哥。”
说着,缘杏从身后拿出一卷画来。
“这是……?”
缘正疑惑,可是当他将画卷接过,逐渐展开,看到画上的内容,表情微微一怔。
那幅画,正是缘杏昨夜画的,两只小白狐一起下棋的图。
换作旁人许是瞧不出,但缘正一眼就看出来,缘杏画的正是他们兄妹。
一笔一画,一色一线,都细致入微。
这难不成,才是缘杏想象中的画面?
画中的兄妹两人神情闲适自然,与现实中他们两人对弈时正襟危坐的状态,截然不同。
缘正问:“这幅画……不能变成现实吗?”
缘杏道:“嗯,别的摆设还好说。可是哥哥和我自己,我都还不能画出来。”
缘正思索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可以。”
“什么?”
“可以成真。”
缘正想想自己要说的话,觉得略有几分不自在,但这是为了妹妹,为了真正地了解妹妹的内心,为了让两人更亲近。
他说:“我可以变化成原形,和你一起。”
他们两个人只要都变成原形,缘杏画上的画面,就成真了。
缘杏惊喜:“真的?!”
看着妹妹的笑颜,缘正点了点头。
但他又有两分窘迫:“不过在这里不太方便,等结束以后,我回去找你。”
缘杏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她和哥哥的对弈已经结束了,两人离开雅室,九天玄女宣布了缘正是胜者。
因为两人的对局很是精彩,可以说是前后翻转最大、后续劲头最高的一局,围观的弟子们都激动万分,在鼓掌、在交谈,还有人为缘杏惋惜,认为她的棋艺也非同凡响,只可惜碰倒了缘正。
不过,缘杏对比试的结果并不失落,周遭的人交谈时,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她的心思已经不在结束的比试上了。
*
待第二轮比试完全结束,缘杏回到屋里,化成小白狐,将尾巴们铺在地上,期待而忐忑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了敲外面的门。
接着,只见门被缓缓推开,缘正化成白狐的模样,将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
他与缘杏的体型一般大,也拖着九条蓬蓬软软的尾巴,兄妹两人人身并不算一模一样,但是狐形却非常相似,只是相比较于爱摇尾巴的妹妹,缘正的神情要更严肃一些,而且他化狐形的次数比较少,看上去有些拘谨。
他迈着小白爪,轻轻走进屋里。
“嗷呜!”
缘杏欢腾地叫了一声,轻快地扑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哥哥身上。
第六十五章
缘杏挂在缘正背上, 两只小后脚蹬了蹬,眯眼去蹭哥哥的后脖颈。
缘正只感觉妹妹像一团软软的年糕一样糊在他身上,还动来动去的,小爪子搭着他的背。
这种感觉相当奇异。
妹妹体弱, 在他将妹妹当作一个需要被层层保护的瓷娃娃来对待的时候, 是绝对不会和她这样玩耍的。
两只小狐狸滚作一团。
等玩了一会儿, 缘杏拱下腰, 像猫咪一般眯起眼睛,用自己脑袋去蹭哥哥的下巴,好像觉得这样很舒服。
缘正看着冲他撒娇的妹妹,因为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既生疏, 又觉得幸福。
于是, 他尝试着, 低下头,在妹妹脑袋上,轻轻舔了一下。
“呜!”
缘杏高兴地摇起了尾巴, 蹭哥哥蹭得更厉害了。
缘正看着妹妹甜美的模样,自己的九条尾巴, 也无意识地摇了摇, 然后又摇了摇。
缘杏扑哥哥玩了半天,又像松鼠似的蹦跳了几下, 找出事先准备好的围棋, 对缘正雀跃道:“哥哥,我将东西准备好啦, 我们下棋吧!”
缘正连忙追了过去,在棋盘对面坐下。
两只小狐狸围着棋盘棋子, 玩耍似的下了起来。
两人都不在乎输赢,甚至不在乎棋局有没有结果,下一阵子,又会忽然互相追起尾巴来。
不知不觉,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
两只小狐狸在温暖的屋内,游戏到深夜。
*
第二轮试炼和第三轮试炼之间,有三日休息的空隙。
因为第三轮是最后一轮试炼了,弟子大会的气氛也开始有所变化。
执着于名次的弟子们固然分外紧张,但相对来说排名已经不会再有突出成绩的弟子们,则反而开始放松下来,趁着难得到西天宫的机会,开始游山玩水。
缘杏与哥哥解开了隔阂,正是兄妹两个分外亲密的时候,他们黏在一起玩了两天,然后哥哥要准备试炼的时候,缘杏也会在西天境里逛来逛去。
倒不是她对弟子大会最后一轮没有紧张感,只是反正目前九天玄女娘娘也没有公布第三轮的细节,又是难得来一趟西天境,什么都不看看,未免可惜。
只可惜,大约是到了深秋,这三日,西天境都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烟雨朦胧。
这日,缘杏撑着纸伞,在西天宫散步时,偶然路过灵果园,看到灵果园边上,有两条细细的小蛇。
灵果园边有一道用来疏水的水渠,细雨霖霖,不知何时已将水渠灌满,而两条小蛇中的一条不慎滑到了水渠中,泥水不断往坡下流去,小蛇在水中费劲地颠簸飘摇。
另一条小蛇用尾巴勾着它,使劲不让它被水冲走,但是水力太大,泥土泥泞,两条小蛇又瘦小,眼看着都要被水冲走了。
几颗串在一起的大果子散落在小蛇旁边,两条小蛇看上去十分狼狈。
缘杏惊讶,连忙上前,勾住两条小蛇的尾巴,将它们从水渠里救了上来。
两条小蛇上了岸,却还没缓过神来,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喘了半天,才游到缘杏身边,对她做出鞠躬姿态的表示感谢。
缘杏道:“不用谢。你们是来参加弟子大会的弟子吗?”
这两条小蛇看上去有灵智,但连水渠都爬不出来,可能尚未化形,或许是哪位神仙收了,尚未养到化形的小弟子,来弟子大会虽然还不能参加比试,但也可以旁观长点见识。
然而两条小蛇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对缘杏摇摇头。
缘杏疑惑,又问:“那你们是西天宫的灵蛇?”
两条小蛇又互看一眼,然后有节奏地对缘杏点点头。
两条小蛇始终都没有开口,只是睁着无辜又空洞的蛇眼看她,时不时吐一下细细的信子。
然后,两条小蛇用缘杏听不到的声音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其中一条小蛇,将地上的大果子中的一个滚向缘杏,放到她脚边。
“……你们要将这个送给我?”
缘杏惊讶地道。
两条小蛇点了点头。
点完头,小蛇衔起拴着另外几颗大果子的线,眼看就要拖着果子游走。
缘杏看着两条小蛇拖着这么重的东西,下雨泥土泥泞,泥沙不断往下陷,又潮湿,他们看上去走得很难受,细沙都渗到了鳞片里。
缘杏不由自主地唤住他们:“等等!”
两条小蛇回过头。
“我画点东西给你们,你们收下吧。”
缘杏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小罐装有墨水的瓶子,和一支很细的毛笔。
因为下着雨,她直接在伞下的空中悬浮画起来。
她画了一辆可以拉东西的小木车,上方支棱着一柄大伞,足以为两条小蛇遮风挡雨。
等小木车成真以后,缘杏帮着将几个果子放到车上,用缰绳套住两条小蛇,让它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搬运果子。
小蛇困惑地套上车以后,发现车子有轮子,拉起来果然比硬拖轻松很多,而且不会淋雨了。
两条小蛇很高兴,再度向缘杏鞠躬道谢,两蛇一起拉着车,一起一伏扭着身子离开了。
缘杏则拾起了两条小蛇送给她的那个灵果,拿在手中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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