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知道这条规定的时候,她就嘀咕过:“这共和国的政府未免管得也太周到了。其他国家对修士不都是自生自灭吗,惹急了还要派兵来剿匪一通,也就我们这儿,国库丰盈、官员能干,才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连自由修士都管起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把国家治理得太好,真是闲得慌。
抱怨归抱怨,她解决起问题来,向来雷厉风行。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裴沐早就在镇子上打听过一圈,筛选出几个适合当临时搭档的修士。这几个人她都考察过,都是接受雇佣为业、人品可靠、口风严密,还具备一定人脉的自由修士。
只需要付出不算多的钱,就能让他们暂时充当她的临时搭档。等把边关检查应付过去,裴沐就能打发了他们,自己独自往昆仑山脉深处去。
本来她打算睡了午觉就去拜访第一个人,但姜月章稍微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没睡好,所以决定换个地方,再休息一会儿。
但是,等她真的换了一处没人的土屋,吊起一根绳子充当吊床时,她躺在绳子上,却好半天都没睡着。
阳光斜斜而来,透过紧闭的窗户,在天花板上找出晃动的光斑。丽昆镇这种穷地方,连玻璃窗都罕见,大多还是纸糊的窗户,恍惚跟几百年前的古代一样。
也跟……藏花书院很像。
只不过,藏花书院是自负风流天成、崇尚自然,才舍弃一众新潮发明,模仿古代修士在自然山水中的隐居生活。
裴沐撇撇嘴,酸溜溜地想:其实就是装。
藏花书院就喜欢装。
姜月章也最喜欢装。
所以,可不是只有他能当大师兄吗。要论装模作样,她可万万拼不过他。
不过,他们是什么时候成对头的?
裴沐想了想,没费多大力气就想起来了:是在她刚拜入师门的时候。
十六年前,她十岁,牵着师父的手到了书院。
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的包裹,听到前头突然爆发一阵喊叫。人人都指着天上,她也就抬头去看。
从书院最高的山峰上,有一个很小的人影一跃而下。她还没来得及跟着惊叫,就看见一抹光;从微小到绵长,那一抹剑光仿佛连接天地,也仿佛要将天地都斩断。
师父很得意地跟她炫耀:“看到没,那就是剑修,帅不帅?想不想学?”
她立刻大声回答:“帅!想学!”
不久后她就知道,那个从山巅一跃而下、斩出惊艳剑光的人,也不过十二岁,就比她大两岁。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以剑道实力论资排辈,成了她这一辈弟子的大师兄。
那就是姜月章。
而他们之所以结下梁子……
一开始,其实是个误会。
第85章 少年相争(他们的过往...)
十岁的裴沐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
但她也知道, 自己去藏花书院,是要去当男孩子的。
因为藏花书院规定,只有男弟子才能成为剑修。
在女修战力剽悍、女性高级官员占据半壁江山的大燕共和国, 这条规定显得陈腐、过时、格格不入,也被无数人耻笑过。
但无论如何耻笑, 藏花书院的剑修们还是固执而骄傲, 坚持这一条传统, 绝不肯更改。
他们历代的执剑长老都秉承一个信念:女人多情,而多情的人拿不稳剑。
何况百余年来, 剑道魁首都是藏花书院的剑修, 更是令他们的信念越发坚定不移。
也正因为天下剑道、藏花第一,裴沐的母亲执著了一辈子。她是个剑痴, 年轻时数次前往书院求学剑法, 却都被拒之门外。
后来她一怒之下约战执剑长老, 虽然险胜,却是用的法术, 而非剑道。
这一战虽胜尤败, 成了她的心病,更进一步成了心魔。在生下裴沐后没几年,她就病倒了。临死前, 她将裴沐托付给她过去的爱慕者,央求他将裴沐抚养成人, 而且务必要让她去藏花书院学剑。
那个倒霉推却不过的爱慕者,就是裴沐的师父曹文。
裴沐的母亲三天两头往藏花书院跑,虽然没学成剑, 却令学剑的少年动了心。
学剑的人总有几分痴心意气,看中什么就一定不放手, 曹文也不例外。哪怕他后来成了藏花书院的剑道前十,他也还是念着裴沐的母亲。
甚至不惜替她瞒天过海,把女儿包装成儿子,带回书院教养。
裴沐懂事很早,也明白母亲的心结。她答应过母亲了,会把藏花书院的剑道精华全部学会,然后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打败,让他们知道女修学剑也能第一。
她就是带着这股气势,下定了决心要在藏花书院学出个名头。
但剑道究竟是什么?她小时候其实不大明白。
直到进藏花书院第一天,她看见姜月章从山顶一跃而下,那抹剑光才真正让她心驰神往。
曹文领她去记了玉碟,正式挂了师徒名号,而后又牵着她去看了学剑堂。藏花书院的剑修弟子平日既要跟各自师父学习,也要一起在学剑堂上大课、互相比斗。
师父很疼她,一路都在嗦嗦叮嘱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还塞给她许许多多灵器,要她佩戴好防具,还要拿上能重要的小木剑。
师父叮嘱她:“防具和木剑都不能离身,明白了吗?书院那些男孩子,一个个跟斗牛似地,你才刚入门,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谁打你,你也不要客气地打回去。你比他们金贵多了。”
裴沐一个劲点头,实则有点心不在焉。她看了姜月章那一剑之后,就迫不及待想开始学剑,至于师父说的那些,她只囫囵吞枣记了个大概。
她抱着师父给的小木剑,高高兴兴去了学剑堂。
结果第一次面对同门,她就被挑衅了。
“你就是曹师叔收的亲传弟子?”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一脚踩在石头上,凶神恶煞地质问,“曹师叔是堂堂十大剑道高手之一,元婴之下第一人,我们这么多资质过人的弟子,凭什么你是亲传弟子?”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每个弟子都有幸成为亲传弟子的。她师父曹文也是天下有名的剑道高手,门中不知多少人想拜入他名下,但这些年里他谁都不要,就从外头带回来一个瘦巴巴的她。
藏花书院信奉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在禁止同门相残的前提下,尽量鼓励弟子明面比斗。在这种充满火药味儿的环境里,又是一群成天学剑学得嗷嗷叫的男孩子,三天两头挑衅、打架,也都不足为奇。
这属于性别差异,对更偏好和平的女孩儿来说,这些斗牛一样的崽子们堪称另一个物种。
面对四面八方的火气,当时裴沐就有点儿懵。
所幸她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剑痴的后代。她也是从小学剑长大的,女孩子发育又比较早一点,她还真不一定会输。
她只愣了一下,立即就抓住手里的剑柄,不甘示弱地大声回答:“谁不服气,一个个上来,看谁比得过我!”
那句话就像一粒火星,男孩子们就是一锅热油。火星一溅,登时四方都是嚷嚷。
“来来来!”
“谁怕你!”
学剑堂里有擂台,有点高,裴沐没大学过身法,跟个小猴子似地爬上去,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她憋红了脸,咬牙瞪着那些讨厌的男孩子,下定决心要把他们全部打败。
她也真的做到了。
那天一共七个挑战者,从八岁到十五岁,全都败在她剑下。
她越打越喘气,却也越打越骄傲。她很想告诉母亲,看,世上厉害的剑法不止是藏花书院,其实母亲您的剑法也非常厉害,哪怕您只是一边咳嗽一边指导,她也学得这么漂亮。
她应该是打得很漂亮的,因为那时候人群变得沉寂。一群臭小子们面面相觑,犹豫着想要上,又被前头的一连串失败给吓住了;自尊心和虚荣心激烈相争,在学剑堂里牵扯出安静又诡异的紧绷气氛。
裴沐拄剑站在台上,擦着汗环顾四周,心中愈发骄傲起来。
但没有等她骄傲太久,就发现人群猛然炸开。
是欢呼式的炸开。
“大师兄来了!”
“大师兄,快上,教训教训这个新来的小子!”
那时她初来乍到,还要迷糊一下“大师兄”是指谁,但很快,那个抱着剑的少年就从人群中走出。大大小小的人围在他身边,也自动往两边分流;他们一个个都眼含期待,但被他们期待的那个少年却一脸冷冷的、淡淡的。
裴沐第一次近距离看姜月章,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剑,光亮、锋利、凛冽逼人。
她一时被他的气势震住了,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好竭力和他对抗。
但他只是抬头看着她,目光没有任何波动。
他先是看她,而后目光略移,到了她的剑上。裴沐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很久之后她都不能忘记,大师兄那有若实质的目光如何一寸寸刮过她身上,像朔风刺骨。
她更加挺直了背,不肯退缩,反而抬剑指着他:“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眯了眯眼,不说话,仍旧盯着她。
十二岁的姜月章还穿着白蓝二色为主的弟子装束,长发规规矩矩用同色发带束好,锋利俊美的眉眼也还显得稚嫩,脸颊也有点圆鼓鼓的,多少是可爱的。
裴沐不知道他为什么沉默。
其他人也不知道。
有人以为他是生气了,因为裴沐这个“新来的”太嚣张,就立即义不容辞站出来,鼓着眼睛说:“新来的小子,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们藏花书院的大师兄,太微剑这一代的传承者,迟早有一天会是天下剑道魁首!”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裴沐忽然想起来,脱口“啊”了一声,手里的剑尖也跟着晃了晃:“你,你就是昨天从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姜月章没说话,旁人替他回答:“你知道就好!好了好了,赶快认输,你不会觉得自己还能比大师兄厉害吧?”
裴沐想起早逝的母亲,心中立刻不痛快起来。她不肯认输,叉起腰,也气势汹汹:“谁更厉害,比了才知道!你……大师兄,你敢不敢和我比?”
这话引发了一阵嘲笑。大家都笑她不自量力。
但下一刻,姜月章飞身上台,抓起太微剑,向她微微一礼。裴沐认得,那是剑修之间较量时会行的礼,她妈妈教过她。
一连打了七场,姜月章是唯一会朝她行礼的人。他昨天的身法还那么漂亮,剑意也很厉害。
“你是新来的师弟?”他声音清清冷冷,恰如他本人,语气却是温和克制的,“我比你先学剑,又继承了太微剑,于你大大不利。我便不用太微剑,再让你三招。”
说着,他收了那柄神光烁烁的长剑,又随手抓了一把同门用来练习的普通木剑。
那木剑和裴沐手里的一模一样。
裴沐呆了一下,连忙回了个礼。这番意料之外的温和搞得她有些脸红,也有些别扭的后悔;她忽然觉得,要是刚才在大师兄面前,表现更可爱一点就好了。
“……我不要你让。”她摇摇手,有点拘谨起来,“该怎么比就怎么比,输了我也认。”
他想了想,微微点头,却又摸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隔空扔了过来。
裴沐本能抓住,又听他说:“这是本门的回气丹。你刚才一连战了几场,消耗了灵力,用这个可以补充。”
在进藏花书院之前,裴沐都跟着母亲在外面生活。母女俩生活清贫,裴沐小小年纪就知道算着药钱,要省吃俭用给母亲抓药。
她打开瓷瓶一看,就知道这回气丹不便宜。她生性好强,当即就想还回去。
少年的姜月章却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说:“这是每月定例,你以后也会有,到时候还我就是。”
裴沐看看他,想了一下,才点点头。她没说话,就低头含着丹药嚼,只觉得耳朵有点发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姜月章这样漂亮、厉害,却又说话温和周到的同龄人,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凶巴巴肯定是不好的,冷冰冰也不太对,那还要怎么样?没经历过。
想不通,干脆不想。
她把瓷瓶扔回去,认真说:“那等我拿到我那份回气丹,我一定还你。你叫什么?”
少年在她对面站得笔直,像个冰雕雪琢出来的人,长发和眉眼都是褪了色的水墨,嘴唇也只有很薄一层血色。他神情淡得不像个小孩子,但那一瞬间,他好像是微微笑了一下。
“姜月章。神农姜,累上留云借月章的月章。”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你要叫我大师兄。”
姜月章。裴沐在心中重复一遍,决定好好记住这个名字。
接着,她又等了等,但什么都没等到。她问:“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姜月章反问:“你叫我什么?”
裴沐张张嘴,想要叫一句“大师兄”,但她眼珠一转,立即拿出了多年以来跟混小子打架的经验,挺胸说:“这样吧,如果你赢了我,我以后都恭恭敬敬叫你‘大师兄’,但如果我赢了你……”
她卡壳了。她赢了要怎么样?没想好。
“就如何?”姜月章问。
裴沐反应很快,立即说:“要是我赢了,那我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应。”
姜月章笑了笑。这次是真真切切,她看见他唇角上扬了;一点温度攀上他的眼角眉梢,像光束落在冰山上,或者积雪枝头开了唯独的一朵桃花。
“你是第一个敢这样和我说话的人。”他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接着道,“好,如果你赢了,随你提要求。而且,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名字。”
裴沐先是点头,才觉出不对:难道她输了,他就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转念一想:也对,剑修就是这种样子,她妈妈也差不多。
“好,一言为定。”她雄赳赳气昂昂,一口应下。
四周已经有些嗡嗡的议论声。裴沐隐约记得,好像是同门都很惊讶,说大师兄对她怎么出奇地温和、出奇地有耐心。
那时候裴沐听见那些议论,还有点骄傲,觉得应该是自己的剑技令大师兄生出了敬重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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