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盘腿坐在地上,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查钟毓菀,查她一个月内到底有没有受过侵犯?”
他回答:“师门不愿意欺负弱女子……”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却眯了一眯。这个动作令他的目光一下变得很冷,也变得异常锋利;在光线幽暗的地方,他深灰色的眼眸像是变成了黑色,而且是深不见底的黑。
“不过,我找了几个人,强迫她验身过了。”他话锋一转,说得云淡风轻,“好了,别这么看着我,都是女修。”
裴沐才扶好了自己差点落在地上的下巴。藏花书院的大师兄也会有这种不择手段的时候么?她突然有点糊涂了。
“那,”她小心地问,“结果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说:“有,而且就在那一天。”
裴沐怔了好一会儿,苦笑起来。这下好了,更没地方说了。
她本来觉得藏花书院有一点好,她坚持不要被搜身,他们也就不强制,据说这叫“尊重修士的骄傲,哪怕是错误的骄傲”。但现在,对着那幽幽光线里的幽幽目光,她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她自暴自弃地往地上一坐,说:“大师兄,我只能告诉你,我没做就是没做,但是我绝对不会接受验身。”
想了想,她又赶紧补充一句:“也绝不接受被强制验身。”
这一回,姜月章就没有回答她了。
他只是一直盯着她,目光幽凉得可怕。裴沐被他看得脖颈汗毛根根立起,不禁第一万次地想: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眼瘸,就大师兄这种冷冰冰的眼神,也能说他是骄阳烈日般的剑意?除非太阳是冷的还差不多。
好一会儿,他突然轻笑一声。
“你就那么喜欢她?”
“……喜欢谁?”
裴沐茫然了一瞬,直接跳了起来:“我不喜欢钟毓菀,你别冤枉人……不不不我是说,在这事之前,我是挺喜欢她的,是对朋友、对师妹那样的喜欢,我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不喜欢她,还要和她颠鸾倒凤?”
姜月章却像已经顾自认定了结论。他捏紧了栏杆,捏出“吱吱”的响;这响声在静谧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出几分恐怖。
但再恐怖,也没有他的神情恐怖。
他的五官比常人更深邃一些,高挺锋利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窝之间,天生就能盛满深沉的影子;唯一一点光,只是照得他眼神更亮得诡异。
“你原来是这么随便一个人,只要对方模样周正顺眼一些,就能上?”
他的声音也微微扭曲,古怪地笑了一声,还发着紧:“裴沐,早知道你是这种人……”
裴沐一把将他带来的香炉丢了出去,重重砸在栏杆上。防御法阵被激发,令香炉摔碎在地上。
“滚!”她气得不行,心想我想上也得先有功能好不好,可这话又不能说,憋得她只能砸东西。
“我告诉你姜月章,哪怕我死,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第二天傍晚,她就跳下了黑水深渊。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侥幸没死,但一身上下,也只剩一柄紫薇剑、半枚师父留下的铁符。
师父生前说,铁符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他一直很好奇铁符中的地图究竟是否存在,也很想知道昆仑山中是否真有神代遗迹。
裴沐前半生都在为了“藏花书院大师兄”这个名头而努力,一朝失去目标,她有些茫然,干脆就决定去帮师父完成遗愿。
昆仑山神代遗迹是大事,她也料想过可能会碰见同门,只是她以为大家最多互相嘲讽几句、比划几下,就能互不搭理,唯独没想到姜月章表现出了异样的执著。
“唉――我俩肯定是八字不合。”
裴沐再也睡不着午觉,干脆坐起来伸个懒腰,翻身往外而去。
还是继续去找进山的搭档好了。
第86章 “他比我们都好”(大师兄真是奇葩啊...)
藏花书院下榻的小院里, 江流夏正要出门,就撞见大师兄一行人回来。
“大师兄……”
大师兄快步走过,目光都没扫过来一下。若非他淡淡“嗯”了一声, 江流夏简直疑心自己被忽略了。
不过大师兄就是这样的性格。师父他们还很自豪,说剑修就该这么专注、这么无情。
但是阿沐在的时候, 分明不是这样。
江流夏暗叹一声, 才去问随后而来的同门:“这是发生什么了?”
“江师姐, 你来评评理!”
停下来的人是张庆。江流夏和他交情泛泛,也不太喜欢这个咋咋呼呼、时不时还流露出重男轻女倾向的剑修师弟。
她保持八风不动的神情, 任由张庆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评什么理?”
“我们刚刚――”
张庆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 却被旁边的钟毓菀拉住了。她脸色发白,纤弱的身形如柳条轻摆:“张师弟, 别说了。”
江流夏皱了皱眉毛, 心里觉得很腻味, 干脆后退了一步。那件事之后,她一直都很讨厌钟毓菀。没有证据, 但她有女人的直觉。
“钟师姐别拦着我, 你还要替他隐瞒不成?”张庆还在龇牙咧嘴。这傻子师弟就是如此,别人假模假样说一句“别说了”,他还信以为真了。
江流夏愈发不耐烦:“要说说, 不说我走了。”
“……江师姐好凶。”张庆嘀咕一句,才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我们刚才碰见裴沐了!那个混账东西也肖想遗迹,大师兄居然还袒护他!”
“……碰见谁了?”
江流夏差点跳起来。她好歹没真的跳起来,心脏却“怦怦”地加快了速度:“裴师弟也在?他在哪儿?”
钟毓菀的目光一下就钉了过来。幽幽的, 刺人的。她向来这样,也就这群男人眼瞎, 分不出来。
张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江师姐,怎么你也……”
有其他同门按住他,扭头对江流夏说了一番话。无非是什么“门派脸面”、“人品不端”之类的大道理。
江流夏听着,心中的激动之情渐渐低落下去。
有什么好激动的?真见了面又如何,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江流夏就是个废物,平时自以为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还不是无能为力。
没见连大师兄都无能为力?
“……我知道了。其实你们跟我说也没用,我也找不到他。”她自嘲一笑,意兴阑珊,顾自往门外走去。
“江师姐。”
这次出声的竟然是钟毓菀:“你要去哪里?”
这声音清淡柔弱,向来被书院中的男人们偷偷称为“夏日清莲”,江流夏却只能想起竹林里蛰伏的竹叶青,冷不丁就会给人一下致命的。
她头都懒得回:“我去采买东西。明日出发去昆仑山中,总要准备齐全一些。”
――这破地方能买什么……
张庆的聒噪声音,还有钟毓菀那幽幽的注视,全都被江流夏抛在了脑后。
她一气走了很远。但丽昆镇毕竟不太大,她很快就买好了东西。
她不想回去,就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丽昆镇的下午是毒辣辣的。这里地处西北,海拔又比较高,万里无云,日光直白得可怕。
江流夏挑着阴影处的地方走,耳边听着风铃声:叮铃、叮铃……
这里的居民,稍微殷实一些的,都会在屋檐下挂风铃。其他地方挂风铃往往是辟邪驱鬼,这里的说法却是“祈求风神庇佑”,凡是买卖、雇佣,全都要向风铃拜一拜。这似乎是非常古老的习俗,听说和西边的昆仑山脉有关。
正巧,也有人在说起这事。
“……看在风神的面子上,一口价痛快点儿,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进山?你拿去供给风神大人,看风神大人要不要!”
“要啊,怎么不要?”
“……你说要就要?”
“那可不,”那人信誓旦旦,“我听见了!你听――是不是‘叮铃’、‘叮铃’,就像在说‘五两银子够多了’?”
另一个人沉默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行行行,看在小兄弟你说话挺有趣的份上,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我杨可善就当交个朋友了!”
“那好!”
他笑起来的声音清越非常,十分好听。
更重要的是,对江流夏而言十分熟悉。
“裴师弟……?”
她飞快转过街角,一眼就看到了当初的友人。她陡然激动起来:“裴师弟,你真的在!”
对方怔了一下,扭头看来。
一别两年,他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在江流夏的记忆里,裴师弟多少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神采飞扬、貌若朝霞,比冷冰冰的大师兄更像羲和剑法的真传。
江流夏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将他当成亲弟弟看待。
与她的激动截然相反,裴沐却是面色微变,扭身就走。她是剑修,身法远比江流夏轻灵;她若存心要走,江流夏是追不上的。
――怎么了小兄弟,莫非是情债……
江流夏只顾拼命追,对旁人的调侃也充耳不闻。
眼看就快丢掉对方的影子,她心里急得要命,头脑更是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她将心里话大喊出来:“师弟――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我一直都想跟你道歉!我其实相信你,你不可能做那种事!”
相信……?
裴沐的速度慢了下来。
“江师姐相信我?”
她有些疑惑。下一刻,她跃上高处,低头望着江流夏。
藏花书院剑修不得为女,却并非不收女弟子。剑修之外还有法修、灵修、道修,江流夏就是法修,而钟毓菀则是灵修。书院实行男女分教的方法,但并不禁止弟子们往来。
裴沐还在书院的时候,有很多朋友。江流夏就是其中之一。
江流夏微微喘气,着急地抬起头:“当年我脑子太乱了,没有站出来……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是相信你的。不只是我,还有赵师兄、王师弟、袁师妹……很多人都是相信你的!”
她提到的这些人,也是裴沐当年的朋友。
这些曾经熟悉的称呼,不过才经历两年,竟然觉出一点陌生。
裴沐想了想,不禁噗嗤一下笑出来。她不无调侃地说:“这么看来,我当时以死明志还是有一些作用的。”
两年前的事发之时,她三番两次坚定拒绝验身。因为这样,本来相信她的朋友们都动摇了。如果要算起来,在她最后被关在牢狱的日子里,反而是姜月章这个死对头来探望她的次数最多。
她的话肯定刺伤了江师姐,因为江师姐露出难过的表情。
裴沐摇摇头,认真安慰她:“师姐别难过。其实如果是我在你们的位置上,我也不会相信自己。我会觉得,这都什么人嘛,藏头掩尾,肯定心中有鬼。”
但江师姐看上去更加难过了。
“……的确,我们就算说着‘相信你’,也晚了。就算是现在,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江流夏苦笑一下,接着却道,“但裴师弟,你见到大师兄……可以对他好一些。”
裴沐一怔:“什么意思?”
她干脆跳下去,直面江流夏:“江师姐提姜月章做什么?”
江流夏搓搓脸,平复了一下情绪。她原也不是个忸怩的人,只是一时激动,才显得患得患失。
“裴师弟,你怪我们这些朋友很正常,恨钟毓菀那个贱人更是再正常不过。但是大师兄……我很惭愧,分明我们和你关系更要好,可大师兄却是为你做得最多的人。”
裴沐抿了抿唇:“什么意思。”
“两年前你跳崖后……我们去黑水深渊下面找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找到,后来我们都死心了。”江流夏叹了口气,“唯独大师兄,两年里他只要一得空,就去崖下寻找。不仅是深渊,还有外面,他几乎每个地方都走过了。”
“书院原本想推他去冲击元婴之上,还想捧他做天下修士第一人,但大师兄不肯配合。他说你肯定是无辜的,还说钟毓菀肯定和别人同流合污……你知道,钟毓菀是钟长老的孙女,大师兄这样做,不免惹得钟长老大发雷霆,险些连他的太微剑都给丢了。”
裴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半晌失语。
“……他可没跟我说过这些。”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问,“江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可大师兄为什么做这些?”
江流夏也迟疑了一下。她神色里有一种微妙的波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能,于是自己止住了话头。
她只说:“也许,大师兄是替你鸣不平吧。他虽然面上冷冰冰的,作为大师兄却一直尽职尽责,连早课迟到的弟子都会亲自训斥。”
最后一句话勾起了裴沐的回忆,不禁令她又一笑。
江流夏见她笑了,自己也松了口气。
却听裴沐说:“江师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早已决意,不再回去书院。”
江流夏对此并不意外,却还是感到些许黯然。她讷讷问;“那……我们今后还能联系么?”
裴沐看看她,郑重问:“江师姐,你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相信我,还是只是为了愧疚?”
“我是真的相信你!”江流夏忙不迭道,急得眼圈都红了,“裴师弟,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从你才这么点高开始,就在我身边喊我‘师姐’。我简直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我……我就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再坚持,我,我其实就是昏头了,我就是害怕了,那么多师长黑压压一片,一个个都说你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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