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的太阳越升越高,从暗红、橙红,到最后燃烧的白金颜色;整个世界都亮堂起来,清晨微蓝的薄雾全都散去。
海边看飞车的凡人、神,也全都走了。他们的一天十分繁忙,不像裴沐这个远道而来的小孩儿,闲着没事做。
她突发奇想,要去追那辆飞龙车。
飞龙车往南边一处小山丘上飞,她也就飞跑着跟了上去。她在昆仑山的时候就习惯漫山遍野地跑,学会的第一个神术是腾云驾雾,所以追上一辆车简直太容易了。
不多时,那辆车就停在了山顶。
裴沐跑上去,正好看见一个少年从车里跳下来。他有一头罕见的冷灰色长发,绑成辫子,看似松散,但一点不会真的凌乱。
从小到大头发打卷、经常乱成鸟窝的裴沐,那一刻深深地羡慕上了对方的发型。等少年扭头看她,眉峰微蹙、眼神戒备而冷清,那种浑然天成的冷肃气质,更是让她的羡慕差点进化成了嫉妒。
昆仑山的审美――越凌厉、越刚猛,越好看!
要是裴沐完全是柔弱纤丽的相貌,她也就认命了;偏偏她的长相介于英气和秀美之间。她每每照镜子,都恨不得自己眼尾上挑的眼睛再凶一点、别这么柔润,又想要鼻子再宽一点、下巴再方一点,这才像个好战士。
然而,她现在忽然发现,这个陌生的少年分明也是眉眼三分春色、更截一段月魂,但那分凌厉之意,比最强悍的战士也不弱。
“你是什么人?”
少年一手抚着飞龙,一手戒备地握住腰间刀刃,严厉地打量她几眼:“你追着飞龙车,有什么目的?如果想偷车,那就打错主意了。”
“我……”
裴沐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出生以来最大的诚意。
“你可以给我生个孩子吗?”
少年:……
“……啊?”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恼怒起来,猛一下抽出刀刃对准她,厉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别以为乱说话就能混淆视听!”
“混淆视听是什么……是仓颉大人新造的词吗?”裴沐纳闷地抓抓头发,四下一看,飞快地拔了几朵花,高高兴兴地递上去,“你是嫌我没有诚意吗?可是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先送你花,下次再送你别的好不好?”
少年:……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奇怪神灵。”他的刀锋略压了下去,眉头却蹙得更厉害,眼神凌厉得像小箭,“少说废话,我问你答。”
裴沐想了想,觉得毕竟是她希望对方给她生孩子的,那么乖一点、听话一点,也是正常。姐姐们说了,追求男孩子要有耐心。
“好。”她大方地说。
少年狐疑地盯了她几眼:“名字,氏族,从哪儿来?”
“裴沐,昆仑氏,从昆仑山脉来。”她想了想,补充一句,“昆仑山在最西边,很远。”
少年不信:“昆仑氏不是姓风?”
“那又没有说不可以姓裴。”裴沐不大高兴了,却还是保持耐心,“我的姓是仓颉大人起的,不信你可以问他。”
少年沉默一下,却收起刀:“算了。”
他转过身,开始给飞龙解开缰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豆子,喂给飞龙。这些龙体型不大,性格温顺,就着他的手吃豆子,还吃得很香。
裴沐试探着蹭上去,探头探脑。
“你叫什么?你是轩辕氏的人吗?”她一直是个话很多的人,自言自语都可以说半天,“你是专门负责养龙的?龙好养吗?好威风,你说我能不能养一条?龙为什么吃豆子,还能不能吃别的……”
少年忍耐地侧头:“你的问题真的很多。”
裴沐大方地说:“那你可以慢慢回答。”
“……”
他扭过头,手里飞快地做自己的事,声音淡淡:“我叫姜月章,不是轩辕氏,是神农氏。”
“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没事的话就快走。”
裴沐不肯。姐姐们说了,追男孩子要持之以恒。
“我可以帮你。”她说,“你还有多少事情?等做完了,我们去吃烤肉好不好?我带了昆仑山才有的香料,很香的。”
“不用。”少年目不斜视,“我不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就“咕”了一声。
裴沐偷偷地笑,他恼怒地竖起眉毛,从耳朵到脸颊全红了。
裴沐盯着他,发现他耳朵上挂着草木样子的耳饰,清新翠绿,线条漂亮。她好奇地问:“你耳朵上是神农氏的图腾吗?”
“嗯。”
姜月章忙完了手上的活,牵着飞龙往另一个方向走,走得很快;“你可以走了。”
“我来帮你嘛。”裴沐跟上去,脚步轻盈,一点不费力,“我很能干,力气很大,神术也学得不错。我一定能帮上你。你还要做什么?”
姜月章还是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看了她一眼。
“把飞龙送回去,然后除草、播种、照看十三块田地,去仓库把粮食清点并分类。”他说,“不是你这种小孩子能干的事。”
“乱说,我会除草,也会播种……”裴沐犹豫了一下,思考了一下“照看田地”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机灵地想到一个说法,“我还能陪你照看田地、陪你去清点粮食!”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扭头问:“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裴沐连连点头,忙不迭地说,“如果我做到了,你要答应给我生孩子哦!”
“……听说昆仑山神风豪放,果然不假。”姜月章偷偷嘀咕一句,又正色说,“可以,那跟我来。”
裴沐乐颠颠地跟上去了。
结果从早晨到下午,她跟着姜月章,硬生生把自己忙成了一只陀螺。她早就饿了,但是看身边的少年一样样做得又快又有条理,她就咬牙不吭声,倔强地跟着做。
等到最后,她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气。神灵虽然有神力,可他们的工作量,也不是凡人能比的。
“我好饿。”她看了看挂在西边天空的太阳,委屈巴巴,“姜月章,我们去吃烤肉嘛。”
他蹲在她身边,递给她一囊袋的水,还有两块很硬的小饼:“还有工作没做完。饿了就吃点干粮。”
裴沐抱着水囊,再咬一口饼,差点掉下眼泪。
她努力嚼着,蔫蔫地应了一声:“哦。”
姜月章看了她一眼。他伸出手,差点就去摸摸她的头,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又收回手。
“……你回去吧。”他说,目光望向远方的天空,“我知道你做不下来,本来也是逗你的。谁知道你这小孩儿这么倔强。”
裴沐有点心动,却又舍不得他:“那你不给我生孩子了吗?”
“……你才多大,一百岁都没满,少想着生孩子、生孩子的。”他表情一皱,严肃地说,“以后也不准随便见一个男人,就说要生孩子。”
“哦……”裴沐小声辩解,“可你不是随便一个男人,是我看见了觉得很舒服的人。”
姜月章抿起嘴唇。说不好这是一个恼怒的标志,还是一个克制住的微笑。
“……小孩子。”
他到底还是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又摇摇头。
裴沐看着少年漂亮清瘦的脸颊线条、落雪一般清冷锋利的眉眼、血色淡薄的嘴唇……她拉住他的衣服下摆,后知后觉地问:“姜月章,你是神农氏的人,为什么要在轩辕氏干活?”
他眉眼间的轻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阴郁。
“我缺东西。”他言简意赅,“我们氏族物资匮乏,所以我要出来多赚一点。”
“缺东西?”裴沐眨眨眼,“那……我们昆仑山东西也很多,你来昆仑山赚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给我……”
“不准说‘生孩子’这三个字。”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而且神农氏在东边,西边太远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
裴沐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等我长大后,就能让你生孩子了。这是长大后的我说的哦,现在的我没有说!”
她赶快弥补。
姜月章原本蹙着的眉峰舒展开,眼里也有了分明的笑意。
“等以后……”
他刚才开口,却又不说了。
裴沐等了一会儿,催促到:“以后怎么样?”
姜月章站起来,神情又恢复了冷淡;在那份平静背后,掩藏着无数深沉复杂的思绪。“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说,“今天多谢你帮我,希望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裴沐还想拽着他衣角撒撒娇,可她的族长在找她了。
她依依不舍地往族长的方向走,又回头叮嘱:“以后你要来昆仑山找我玩,或者我去神农氏找你玩。”
午后的风里,他仿佛微微笑了一下;但那清浅的笑容比微风更不易察觉。
他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裴沐总算想起了族长带自己来轩辕氏的目的。她有点心虚地问:“族长,我的力量是怎么一回事呀?”
族长亲昵地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半真半假地说:“你还记得?我当你玩疯了,全忘了呢。”
“族长姐姐我错了!”裴沐认错认得很熟练,
“你呀。”族长点了点她的额头,“别担心,你力量强大,对你、对我们昆仑氏,都是好事。只是你的命格……”
族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裴沐跟着看看,但白日没有星星,她不知道族长在看哪一颗;在那个方向,她只大概认得紫微垣的几颗星星。
“族长姐姐?”
“没事,别担心。”族长重新微笑起来,“你今天和神农氏的少主很投缘?”
“神农氏的……少主?他们族长的儿子?”裴沐惊讶起来,“可姜月章穿得很朴素呀。”
说朴素都是委婉,说他穿得寒酸更恰当。除了那一枚青藤耳饰,他穿得连轩辕氏的普通人都不如。
还要做那么多活儿。
族长摇摇头:“你不知道……”
神农氏曾经也是一支繁盛的氏族,出过不少厉害的神o。
但三百年前,天帝伏羲氏得到了一个预言,说未来神农氏将取代伏羲氏统治世界。
其实在过去也曾出过这样的预言。无论是燧人氏还是女娲氏,都大大方方挑选了预言氏族的贤明之人,将天帝之位禅让给对方。
但伏羲氏不同。他不想退位。
天帝身负大气运,同时也受到大制约。他不能够无缘无故对一支神灵氏族出手。
但这三百年里,在天帝的示意下,神农氏受到了极大的排挤。他们住在地面、擅长种植和医道,比其他氏族都更需要风雨调节,所以天帝就让风雨不顺,又常常找借口降下天灾。
久而久之,神农氏许多人受不了,干脆改投别的氏族。
剩下的少数人,日子也越发难熬。
裴沐听得很难过。
“天帝是坏人!”她小声说。
“不许乱说。”族长拍了她一下,严厉起来,“天帝姓风,昆仑氏也姓风,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缘上,天帝还是你叔叔,不许非议长辈。”
裴沐蔫蔫垂头,心里却还是不服气:明明就是天帝不对。
她想起那个不停做活、沉默清寒的少年,不由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但一百年过去了,他们没有相遇。这段幼时的经历,也逐渐被她忘在了脑后。
裴沐成年后,去了紫微垣拜见天帝。和她想象的不同,天帝亲切和蔼,还夸她是良才,当即给她赐了星君的名号,曰“沐风”,说她也是风姓的一份子。
后来,天帝又封她为战神。
昆仑山的族人们都十分高兴,族长还请人专门打造了一柄神剑,给她随身佩戴。
可不久之后,族长就变得不那么高兴了。因为裴沐作为战神,开始带领天庭军,四方征战。她战斗的对象主要是天魔,但慢慢地,地面出现一些反对天帝的声音,裴沐也要带人去镇压。
族长十分忧虑,觉得这恐怕是天帝违逆预言、气运将衰的征兆。
但她也没有办法,因为昆仑氏的利益已经牢牢和天帝绑在了一起。
在裴沐一百五十岁那一年,她从域外单挑天魔回来,因为受伤而半道昏迷。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处处深雪的高山。天空蓝得纯粹又凛然,苍苍白雪覆盖着岩石,也断绝了许多草木的生机。
白衣灰发的青年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捣药。
“醒了?”
青年姜月章瞥来一眼。
“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他声音冷淡平静,“钱也可以,物资也可以。”
裴沐:……?
第99章 神代:反求诸己(二)
(3)
裴沐第一眼, 根本没认出他是谁。
小时候的经历太微小,况且她连年征战,脑子里早已被大量的战争、血火塞满。
她只是隐约觉得他眼熟, 继而――就像小时候她的第一反应一样――发现青年十分好看。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姜月章都是她心中最好看的一个人。
当他长成为青年, 轮廓更褪去了少年时期的柔和、稚嫩, 整个都冷峻疏离起来。如果让裴沐来形容, 她会说,姜月章像一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月亮, 缥缈清冷出尘, 却又有着皓月没有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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