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氏精于医道,种植出的药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带军打仗的,虽然暂时闲下来,却总记得军中缺哪些东西。
姜月章听了,回头找父亲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虽然族长并不乐意为敌人提供药物,但姜月章说服了他――总要为现在的族民生活考虑。
从此,神农氏与裴沐为代表的军队,不断进行少量的货物往来。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宽裕了一些,军队里也对这批药称赞不绝。
为了以绝后患,裴沐还亲自去了一趟紫微垣,劝说天帝:“……您忌惮他们,我明白,但与其反复打压,何不把人用起来?向来是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饱了穿暖了,谁有心思想别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许可,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总是跟在姜月章身边,能一口气叽叽咕咕一整天。对于所有她不认识的植物,她都要指指点点地评价一番。
有一回她说:“这是什么?”
离姜月章的屋子不远之处,她发现了一株没见过的植物。这是一株藤蔓,攀附乔木向上生长,叶片上有一层毛茸茸的软刺,开浅蓝紫色的花,一串串倒挂着,宛如无数小型的花瓣瀑布;风一吹过,又像许多无声的铃铛。
姜月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
“是蓝风藤。”他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种植物通常需要更温暖的环境,极少能在酷寒的环境中生存……还开花了。”
“很少见?”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么用么?”
他说:“能驱避蚊虫,除此之外并无大用。”
她歪头看了一会儿,断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处。”
他失笑,正要说什么,却又回头望着蓝风藤。他静静想了一会儿什么事,忽然问:“你喜欢?”
裴沐点头。
他也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了。
那次过后,裴沐突然被临时征召,说域外天魔卷土重来,需要她镇守天门。
她匆匆去了前线,只来得及托人给烈山那头带个口信。至于他的回复,她没机会收到。
这一仗打了两年。天魔其实生于阴阳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则,因此永远也打不死的,但它们会危害界内生命,所以又不能不打。
过了两年,她从战场回来。在家里待了几天,她又轻车熟路跑去了东部的烈山。
但这一天,她又被神农氏的人们拒之门外。
她开开心心上门,猛一下碰一鼻子灰,还被阴阳怪气地骂了几句,恼得不行,却又有些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一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欢迎她,她干脆偷偷翻进去。
裴沐,战场上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战神大人,挖空心思、小心尝试,顺利地从烈山后山翻了进去。
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一条隐秘捷径,跑去姜月章的屋子,探头一看――空的。
这也正常。他从来是个闲不住、也闲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里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开旁人,四处找了起来。走着走着,她却觉出不对:烈山太安静了。
等她终于摸到族长那头,听见此起彼伏的幽幽哭声,才明白过来:原来族长去世了。
她藏在草木之间,悄悄探出头:人群最前方,姜月章神情极为肃穆,从长辈手里接过了象征族长的手杖,并高高举在头顶。他仍是万年如一的素白宽衣,而本人比衣服更白;寒风烈烈灌满他的衣袖,本来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显得形销骨立。
下头有族人抱头痛哭,哀悼老族长,有人还愤愤地说,说不定老族长的死和裴沐有关。说不定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长。
说实话,裴沐可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但是……
她静静看着那个满身苍凉的人,心里浮出一个疑问:他也会这么想吗?
裴沐没有露面,就收敛气息、藏在影子里,安静地看完了这场族长交接仪式。之后的一切琐事,她也都看完了。
姜月章仔细处理完所有事,又安抚好人们的情绪,这才独自往山顶走。他住的地方在烈山最高处,那里最冷;他说因为他的神力最强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来。
往上走,植被越来越少,裴沐能躲着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她顺着积雪的阴影前行,还屏息凝神探头,想去窥探他的神情。
他却已经侧过头,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和在人前的冷肃不同,他面上是一抹显而易见的疲色与哀伤,还有一缕讶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他一直叫她“沐风星君”,刻板守礼,无声地维持着疏离。
他一怔,神色中闪过一抹慌乱,改口说:“沐风星君。”
裴沐解除了隐匿术法。她正蹲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能平视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迟疑片刻,才来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来:“沐风星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裴沐说,“你……节哀。”
姜月章摇摇头:“我并不意外。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近几年已经油尽灯枯……”
他忽然侧过头,声音哑了几分:“……抱歉。”
裴沐假装没听出来他喉咙里滚出的一声呜咽。
她也没有放开他的手。
“姜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说,“我其实不太喜欢沐风星君这个称号。”
其实她是不喜欢天帝。而且,这两年里她也遇到了一些事。
青年手里一紧。他皮肤比她冷,握起来仿佛一块玉;但不凉。
“……不太好。”他却拒绝了,也将手抽出来,神情恢复了冷淡克制,“今日烈山事务繁忙,沐风星君还是暂时请回。”
裴沐却看向了另一边。
他们已经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过来时候的崖边。他的屋子实际不过是山洞改造的,也只有崖边那一小块药圃兼粮田。
她真是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寒酸的神灵了。
她记得很清楚,在他的药圃旁边,原来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现在,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却竖起了花架。
用纤细的草木扎出的花架,上面爬满了蓝风藤。神力从药圃那一头分了一部分出来,作为给蓝风藤的温养。
不是开花的季节,更不是开花的环境。冰天雪地、长风不绝,但花架上藤蔓轻摇,更有无数华美的花瀑一同摇荡。
“……那是什么?”她轻声问。
他沉默片刻:“蓝风藤。”
“为什么在这里?”她回头看他,“为什么这么多?”
青年紧紧握着木杖,一个个指节都突出来。他嘴唇抿得也很紧,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像被风吹没了;灰色的长发垂在他身侧,也像蓝风藤一样轻轻摇摆。
良久,他才轻声说:“阿沐,我拥有的东西只有这一点。我只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一点。”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视着她:“我痴心妄想,对不对?小时候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人。”
裴沐叹了口气。
“可是姜月章,接触又不难。”
她搂住他的脖子,迎着他惊讶的眸光,轻轻吻在他唇上。
第100章 神代:反求诸己(三)大结局
(5)
原本裴沐还没有下定决心。
她在烈山之巅, 轻轻吻了姜月章,然后……
然后她就跑了。
她心里隐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她还没下定决心。她到底会做出什么决定, 将彻底影响她和姜月章之间的关系。
她回了昆仑山,想要好好思考一段时间。
可是, 命运并未给她太多的悠哉。
一个月后, 族长姐姐死了。
她带人去伏妖, 却被极为罕见的凶兽袭击,一行人全军覆没。
死的人里, 还有小时候教她武艺、教她神术的姐姐, 有跟着出去长见识的小妹妹,还有刚刚成年的青年。他们走之前, 裴沐还听见他们偷偷商量, 说回来要给喜欢的女孩儿表白。
天帝派人来“慰问”, 可谁都看得出来,那队气焰嚣张的人不光是来传达天帝的旨意, 更是要“暂时接管混乱的昆仑山”。
裴沐去了一趟紫微垣, 但天帝不肯亲见她。隔着遥远的宫殿长廊,还有奢靡的东海明珠垂帘,天帝枕在美人的膝上, 懒懒地说:“沐风星君既然悲痛过度,就暂时别领军了。回去歇着。”
“顺便再想一想, 你同烈山神农氏,是否走得太近了。”
裴沐跪下,磕头, 恭顺应是。
她站起来,背对紫微垣的道道目光, 温驯地回到昆仑山。
而当夜,她就悄悄赶去了烈山。她熟悉烈山,她也熟悉天帝;她知道,天上地下,烈山是天帝唯一无法直接看见的地方。这是法则对预言中“下一任帝君”的保护。
天上看不见烈山,烈山却看得见星空。
这个时间,姜月章总是在山顶,独自凝望星空、测算什么。
“姜月章。”
裴沐走上山顶,果然看见他一身露水,却专心致志地测绘星空;神力在他指尖迸发,划出萤火虫般的光晕,无数光晕又如流水飞溅,就成了闪烁不定的星空图。
他太专注,她连喊了几声,他才恍然回神。
星空图在他手下消失。
裴沐走到他身边,见状叹口气:“你用得着这么警惕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长辨认星空,观星测命更是一窍不通。”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才渐渐真的聚在她身上。
“……昆仑山的事,我听说了。”他犹豫了一下,“节哀。”
几个月前她对他说的话,现在一下子倒转了过来。
裴沐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扯扯嘴角:“我找你有事。”
他点点头,郑重地说:“只要你用得上我,我总会帮你。”
裴沐平静地说:“不论烈山有什么计划,都让我加入。”
他神色看似不动,却自有一股微妙之意。片刻的思忖后,他说:“沐风星君所言何事,我并不……”
“别装了。”裴沐禁不住地冷笑一下,“姜月章,我不傻。烈山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悄悄往来的人除了神农氏还有谁,你们一直都在筹划什么……我大概都能猜到。”
他仍然是平静的,只一双清寒的眼睛略略眯起来,带上万分的谨慎。
现在,站在这里的不光是裴沐和姜月章,更是昆仑山出身的战神、众所皆知的天帝亲信,和预言中的下任帝君、与天庭结缘已久的神农氏族长。
“让我加入。”裴沐重复道。
他看着她,忽然问:“昆仑氏族长的事让你颇受打击,我明白。沐风星君,或许你需要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再好好想想。”
裴沐挑挑眉:“不放心?要先商量?行啊,我就住这儿了。”
她大步往外走。
姜月章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去哪儿?”
裴沐冷冷地说:“我睡你的床,你睡地上。”
姜月章:……
不论烈山的人们如何彻夜未眠、思考对策,裴沐反正是好好睡了一觉。
越是事到临头、越是高山将倾,就越要沉心静气。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再多的悲痛也不能将人压垮――否则,谁来为那些逝去的人复仇?
第二天白天,姜月章以族长的身份接待了她。再加上几个烈山的老人,几个人面对着裴沐,谨慎地谈了很多。
他们问她,为什么要背叛天帝。
“背叛吗……”
裴沐抬起头。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在给天帝效力。我只是想要保护昆仑山,我想要族人好好生活。后来打仗,我也只是想保护好我的士兵。”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她慢慢说,“域外天魔的数量越来越多、战场死伤越来越严重,根本原因在于,天帝倒行逆施,气运早已衰竭。”
“他为了掩饰这一天,就利用伏羲阵法,抽取了整个世界的气运,用来弥补他的亏空。世界气运被抽空,域外天魔的数量才会越来越多。”
“什……!”
在其他人的震惊之色中,姜月章最为冷静。他冷冷地观察着她,忽然道:“沐风星君,你并不擅长观星测命。伏羲氏阵法三界闻名,你又如何能看穿?”
裴沐扯了扯嘴角:“不愧是神农氏族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我的确看不出……所以才心甘情愿打了这么久的仗。可族长姐姐颇善此道……”
她闭了闭眼,压住嗓音中的哑意:“所以,天帝才会将她灭口。”
神农氏的旁人震惊地站了起来:“你是说……昆仑氏的事,不是意外?那我们老族长……”
“我不知道。”裴沐看向姜月章,“族长您向来擅长观星,您觉得如何?”
他们对视片刻。
姜月章微微点头:“与天帝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烈山,但不包括裴沐的事。
昆仑山还有其他人,她暗中和烈山联系,表面却还要忍耐,要暂时当一名恭顺的臣子。况且,烈山要联合其他氏族起兵,也需要有内应。
等到无人之际,她才略吐出一口气,松弛了身体,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
有人站在她的身边。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头,但还是收了回去。过去多年,他有很多次类似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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