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静的背后,也有裴大人一边暗中抱怨、一边勤勤恳恳给皇帝善后的功劳。
她花了一整天,分清赏罚、安抚人心,将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中,同时还不能忘记本职,记得给皇帝打点好行程。再过一日,他们就要启程赶回昭阳了。
这天夜幕降临,裴大人又辛苦一整天,总算能坐下来歇口气。她换了便服,晃到夙沙街上,看了一眼即将收摊的集市。
战争结束不过七年,民间积蓄被消耗一空。当今皇帝又不顾群臣休养生息的谏言,执意大兴土木,不仅帝陵持续修筑,还另外修筑宽阔大道、连接北方城墙、兴修水利,虽说长远来看都于民有利,短期内却是挤占了民生恢复的空间。
为了国家顺利运转,皇帝又下令,禁止民间酿酒,又限制每月肉食的数量,并将节省下来的粮肉收为官税,以供养各处劳役、支撑朝廷各项开支。
所以,即便是夙沙这样的名城,集市的内容也显得有些寒酸,饮食单调、滋味匮乏,别的手工艺品也无甚出奇之处。
裴沐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动手将板正的发髻松开,改用发带松松扎起。发带黑红二色交织,绣着金乌图案,针脚细密,乃宫廷绣娘出品。边角还落了个“章”字,以示这是皇帝陛下的所有物。
初秋暑气未退,傍晚的风算不得凉。几许天光顺着棚布落下,照在裴大人面上。
她神态慵懒,目光漫不经心地四处逡巡,掩住了内里那一点清醒与锐利。两旁行人每每望着她,有的看得发呆,有的甚至不觉撞了墙,还犹自不觉得痛。
也有本地豪族的人,目光一亮想要上前,却在看见她衣衫质地时停下脚步,神色变幻、若有所思。
裴沐不管这些,只顾自走去了一处卖各色鲜果、干果的铺面。
“药”字旗飘飞着,店里的掌柜的已经收好了东西,笼着手站在柜台后,一看就在等人。待见到裴沐的身影,掌柜便笑开了。
他拿出一个精心捆好的纸包,殷勤道:“裴公子,您可来了!这是您要的乌梅、山楂、甘草,都是上好的,特意给您留着。”
裴沐上前接过纸包,扫了一眼,暗里灵力流转又检查一遍,没发现问题,便笑道:“多谢掌柜。”
她正要掏银子递过去,旁里却有人脚步匆匆、着急忙慌地赶上来。
“我来,我来!”
这只手抓着银子,也不管是一两还是二两,反正按多的给塞了过去。
掌柜做生意的人,谨慎地没去接,先是看了裴沐一眼,见她点头,这才笑着接过:“客气,客气。”
来人不看掌柜,只反手又拭了拭额上的汗,对裴沐陪笑。
这是个青年男子,略有些矮,只七尺多一些,不过他身材挺拔,面部有些微凸,却也说得上俊郎。
其实裴沐也没资格说人家矮,因为她自己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七尺出头的柔弱美少年,比之皇帝陛下的八尺身高,那是万万不如的。
她拎上纸包,看了掌柜一眼,抬腿悠悠往外走了。
此时天色渐落、银河初起,微冷的星空下,她懒洋洋的微笑带上几分神秘意味,像一朵危险的花。
矮个子的帅气青年从店里追出来,紧跟在她身侧,绝不敢越过,却也绝不敢落下太多。他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掩不住眼中惶急之色,连声道:“裴大人,裴大人,还请裴大人救我!”
他跟了小半条路,引得人人侧目,而裴沐视若不见,顾自悠哉地走着。半晌,她才慢吞吞地开口:“王铖,你知道,你前夜当值,却让程氏送人进去了,你没掉脑袋已是万幸,现在只是去职,还有何不满?”
天下人皆知,齐皇身边养着一支护卫队,称“穿云军”,里头个个都是精锐修士,多为贵族子弟。王铖便是其中之一。
王铖听她终于开口,笑容忙又谄媚三分,可怜地诉苦:“裴大人,前夜本来不是我当值,只是同僚有急事,临时托我代班,这才……裴大人,我也只是在偏门守着,从头到尾我根本没见程氏的人啊!”
裴沐停下脚步,哼笑一声:“代班?我怎么记得穿云军严禁自行换班?王铖,你平时在军队里头拉帮结派,陛下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是去了你的职,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别说你了,你们王家旁的子弟,怕是都会受这事连累。”
说得王铖脸色发白,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所为都看在了皇帝眼中。
他深知皇帝手段酷冷、说一不二,又十分看重法度、厌恶违反律法之事。
若是陛下认真追究起来……
王铖顿时汗如雨下。
“裴大人,裴大人!”他急得只会重复这个救命词,“我去职好说,但我家里的父兄……裴大人,您千万救救我!”
他是家中旁支,若真因为他的事,连累整个王家,他能被家中活撕了!
裴沐优哉游哉地走着,优哉游哉地听着,手里的药包一晃一晃。
等走到了僻静处,她才偏头一笑。这笑里落着星光,如夜晚昙花盛放,一时之间,便是王铖心急如焚,竟也给笑晃了神,愣在原地。
裴沐笑眯眯说:“其实么,你说得也对,无论怎么看,前夜的事你都是倒霉的,何必带累家中?”
“啊……是,是!”王铖回过神,暗中一咬牙,当即摸出一枚玉璧。
这玉璧虽然不大,却是莹白通透、温润生光,打磨得也精致,纵然比不上传世美玉和氏璧,也称得上是一件珍宝。
见了玉璧,裴沐目光一闪,面上却还是笑着,瞧王铖怎么说。
“裴大人,这羊脂白玉玉璧,乃是我偶然所得。”王铖低声道,“听闻裴大人爱玉,我早想呈给裴大人一观,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却是碰巧,便来献给大人。”
这番说辞漏洞颇多,不过双方也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而已。
裴沐便假作惊讶,伸手接过,随意看了看,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好玉。”
信手揣在了怀里。
王铖见她收下,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讨好道:“裴大人,您看……”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沐一口应下,“我自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句,你且去吧。”
“多谢裴大人,多谢裴大人!”
在王铖的连连殷勤里,裴沐拎着药包,继续晃悠悠地走了。
她背后,王铖一直目送她消失,这才收了笑,又后知后觉地心痛起来,却也伴随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他暗想:怪不得宫中都说,一旦惹了陛下真火,除了原地等死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求裴大人。
这位暗中被嘲讽为“人比花娇”的美男子,看着懒洋洋的,却是唯一能让陛下改变主意的存在。
……
晚间。
裴沐亲手熬制好了乌梅饮,又冻了碎冰,将温度调得凉而不冷,最后撒些早开的桂花,便用托盘盛了,悠悠端去了房里。
出了前夜的事,房屋内外的人都换了一拨,守备也显然加强,处处都是甲胄寒光。
裴沐穿行其中,却是不改悠哉。
吱呀――
她屏退宫人,自己推开了门。
铜灯照耀,屋内灯火通明。上首的条案背后,皇帝正拿一卷竹简看着。他没戴正式的冠冕,长发随意束了,斜洒在一边肩上;黑色绣龙纹和玄武纹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露出雪白里衣,更显随意。
裴沐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不说话,目光又回到竹简上了。
抱着竹简的太监伺候在边上,悄没声息地瞟了一眼裴沐。
裴沐说:“陛下。”
他还是不做声,顾自放下竹简,又招招手,示意太监递上下一卷。
裴沐看了一眼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皇帝没抬头,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殿内的灯火也似乎感受到了此间微妙的气氛,猛跳了几下。
裴沐看看皇帝,再看看自己手中辛辛苦苦熬好的乌梅饮,再抬头时就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来陛下政务繁忙,容臣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不等皇帝发话,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
背后传来“啪”一声――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竹简。
“裴沐,回来。”他声音冷漠,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深沉的意味。
裴沐停了停,才转回身,却是先对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有些苦了脸色,垂首不动。皇帝又哼一声,摆摆手:“下去罢,东西放下。”
太监这才如蒙大赦,轻轻放了东西,垂首退出。
屋里只剩了这一高一低两个人。
皇帝等了等,没等来人出声,才缓了一些的脸色,当即又难看起来。他冷冷道:“裴卿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沐走上去,用胳膊肘将竹简堆拨开,将盘子放上去。
“臣做了乌梅饮,送来与陛下消食解暑。”
她还是那么皮笑肉不笑,语气平平的。
一点也不乖巧。
皇帝一眼都没看乌梅饮,脸色更沉:“没别的了?”
“哦,还有一件事。”裴沐假笑一下,自怀里摸出那枚白玉璧,反手扣在案上。玉璧碰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玉光映亮了皇帝阴沉的眼眸。
“傍晚臣去外头拿乌梅时,王铖找过来,送了臣白玉璧,叫臣在陛下面前替王家美言几句。臣就收下了。”
她悠哉说完,皇帝的脸色就好一些了。
他略眯了眼,审视着她,淡淡问:“裴卿收了王家的礼,就想要左右朕的心意?”
旁边火苗猛地晃动几下。
冰冷的威压悄然蔓延。
每当这位陛下发怒时,人们才会慌里慌张地想起,他不止是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更是当今数得上的强悍修士。
多年来,那把天子剑下斩了多少亡魂,数也数不清。
面对此等威压,裴大人却是眼皮都没抬。
事实上,她干脆后退几步,再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一叩首:“臣知罪。臣原是想,陛下原也不会迁怒王家。王家两位将军驻守北方,向来治军有方,又忠心耿耿,因王铖一个旁支子弟,而迁怒朝中重臣,以陛下的英明,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臣有罪。臣不该自以为能猜中陛下心意,就贪图王铖手里的美玉,还以为陛下也能猜准臣的想法。”她再一叩首,“臣将美玉献上,陛下要如何罚臣,臣都绝无怨言。”
她这么冷冰冰、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和“绝无怨言”可是一点边都沾不上。
皇帝坐在上头,起先还绷着神色,听着听着,眉眼就松弛开,可再看她叩首不起的模样,他就又重新皱眉。
只这回,他的神色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
他瞪着裴大人,瞪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皇帝陛下露出悻悻的神色,一拍桌子,很有些郁闷地说:“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还跟朕生起气来了!朕要你的美玉做什么?拿走拿走!”
他抓起玉璧,“啪”一下丢出去,正丢在裴沐手边。
裴沐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玉璧,又看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还是板着脸:“陛下,臣不受嗟来之食。”
“你……!”皇帝一噎,神色立时不善,“裴沐――朕平时赏你的还少了?就为了个美玉,你就这么同朕较劲!”
裴沐低下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姜月章――她呸。
皇帝久等不来想要的反应,更是生气。他怒而起身,大步走下来,不顾帝王之尊,半蹲在裴沐跟前,抓住她下巴,咬牙道:“你真要同朕赌气?”
裴沐心里再翻个白眼,一张俊俏得过分的面容也流露点冷笑――看着确实像赌气了。
“臣之前就为了程氏的事,在外头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着陛下。前夜刚回来,又为了守备的事忙了两天,昨夜一宿几乎没合眼,今早还颠颠地去订了乌梅,忙到晚上才有空拿,接着就在厨房精心侍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按着陛下的口味调好乌梅饮,满心欢喜得端了过来。”
裴沐一边说,一边心中打个寒颤:真是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说起肉麻幽怨话来也能一套套的?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不要笑出声。
不过她表面姿态很是行云流水,做足了个冷笑含怒的冰霜样。
“谁知道,一来就看陛下给臣甩脸色!好,是臣活该,累死累活七年,也不过得个人人背后唾骂的佞幸男宠名头,谁都能嘲笑臣,陛下也对臣随打随骂。臣这便请辞,陛下乐意叫谁来代替臣的位置,就叫谁来……!”
被摁倒的时候,裴沐还有一些台词没有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甩开他,继续说完那堆肉麻兮兮的幽怨台词呢,还是就这么顺水推舟。
但这一犹豫,就被皇帝给顺利摁倒了。
她想了一下,觉得挣扎太麻烦,也就躺平任亲了。她毕竟还是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师门任务,不好半途而废。
姜月章――呸!
每次他生气时,面上看不大出来,亲吻就格外激烈,时常激烈到了裴沐怀疑“这还不继续往后这不正常姜月章是不是不行”的地步。
同样,这一次她也被亲得有点头晕眼花,本能地去推他,却被他扣住五指、压在一边,继续唇舌纠缠。
终于,他愿意略略离开,让空气从他们交缠的呼吸里穿行而过。
“谁敢背后说你?”他声音带了一分嘶哑的情欲,却还是舍不去那无处不在的威严和居高临下,“裴卿,你都被称为天下唯一能改变朕的心意之人了……你说,还有谁敢说你?”
哦――裴沐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名号惹来的帝王多疑。确实,换了哪个国君、皇帝,大约都讨厌被人猜度心思,更何况是姜月章这深沉的性格。
理解归理解,该烦他还是烦。
裴沐假笑一下:“陛下说笑了,臣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臣即刻去找王铖,将玉璧摔他脸上,再自己在陛下殿前跪上三天三夜,好叫别人知道天威难测,臣也只是陛下掌心里的泥人,没什么能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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